云石引灯散发着皎洁的白光,整个散春殿晃若白昼。六面黑漆大门呈三线排开,从大殿往外看去,能看到西蜀三千大山遍布零星的火点,断断续续,宛若游龙接天。那些火点都是自至崇十年始,四征大将军朱稍积攒到如今的全部家当。
如今正值三天月,鸣虫聒噪不断,风声鹤唳。
行人司右司副侯永跪在殿中,额头紧挨着澄泥砖,卧跪的姿势紧绷着,像一尊雕塑。
“左丞相胡大人真的死了?”坐在紫檀椅上的朱稍问道。
“千真万确。”侯永回答这四个字后,将整个面门都贴在地面:“连同家眷共计八百人,秋后问斩。”
朱稍紧皱眉头,挥了挥手的同时偏转过头,看向长子朱太一说道:“看来下一个该死的人是我了。”
跪在殿中的侯永轻轻站起身,退至一侧,整个过程都没有抬起头来。朱稍长子朱太一咧了咧嘴角,这张酷似父亲的脸颊眉宇棱角分明,稍显黄铜的肤色少了点淡漠,倒是添了几分憨态。
朱太一双手交叉于脑后,故作轻松:“爹,你吓唬谁呢,我的亲大伯怎么舍得杀你。”
朱稍无奈笑了笑,轻声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朱太一站起身,伸了伸腰,说:“咱们都跑到这西蜀三千大山里了,还不够吗?”
跟随了朱稍四十年的开国先锋之一,偏山军大统领任伟没好气的说道:“当年就该争!八万里一人齐天!那竖子隐患七年,终是憋不住了。”
朱稍大笑道:“任老哥,那要是换我坐龙椅,你今天骂的不就是我了?”
老将军瞪起双眼,憋的满脸通红,硬是说不出一句话。朱太一眯着双眼冷笑:“至少爹不会害大伯。”
朱稍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至少是不会,大概是至少十年内不会。”
朱太一吸了口凉气,又倒坐回黄花梨椅上,叹气道:“十年,只给我十年吗?”说完又立马跳起身,闪到朱稍一侧,笑眯眯的为朱稍捶腿:“三十年嘛,再给我三十年,很为难的话就二十九年好了。”
朱稍爱惜着抚摸朱太一的头,轻声说:“左丞相活着一天,我就在山底一天。左丞相一死,这‘四征大将军’就已经被逼上山头了。”
大统领任伟摇摇头,怒气冲冲道:“哼,你如今还在半山腰!不出意外,一年之内,你就该就潘封王,到那时候才是狼子野心,封无可封!”
朱稍不置可否,站起身,拍了拍朱太一的肩膀,说:“这场‘淳禧归南’该着手画上句号了。当年从北平府一路南下‘震蜀’,这‘蜀潘王’十有八九也如你任伯伯所言,不过峰回路转,生路还在!
带着你来到这三千大山,我总担心大山遮住你的视野,不过你题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为父欣喜。去吧,这一年,你得把三千大山走完。”
朱太一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朱稍朝着他点了点头,便坐回紫檀椅上。
朱太一转身看向殿外的瞬间,便立马抽出紫檀椅旁悬挂的开山刀若木,略至行人司右司副侯永的身前了。侯永在朱太一出手抽刀的刹那,身形就后撤了一步,但最终还是忍着一动不动。
“行人司果然每个人都很行啊,这么看来,我是拿不过来了。只是我很好奇,你明明可以跑的。”朱稍盯着这名右司副问道。
“大将军,远亲不如近邻啊,我功夫再高,我也得吃饭,不是吗?至于跑,呵,我能跑去哪,天大地大,家只有一个。
只是太一世子拔刀之时,确实让我吃了一惊,江湖盛传‘太一刀,削龙足’。可刚才太一世子拔刀的动作,毫无运气章法,自古潜龙在渊……”
“噗~”侯永话到一半,朱太一已经白刀进,红刀出,干脆利落。
“演戏当然演全套咯。侯大哥,你错了,不是什么狗屁‘太一刀,削龙足’,是‘太一刀,食龙寿’!”
“行了行了,再吹下去,你怕要成万人敌了。”朱稍打断道:“可惜了花费那么多心血,连从八品的右司副都如此忠心,用死来换我对丞相之死的态度,我这皇哥,魅力越来越大了啊。
唉,散了吧。”朱稍晃了晃神。
“明日事,明日毕。”
散春殿外的三千大山里,游龙星火渐渐隐灭,大山归于寂静。风声呜咽着吹过大殿,耳旁似乎传来低吟的吼声,随着黑漆大门缓缓闭拢,最后一丝光线也逐渐没入黑暗。
七年前,至崇二十八年。
“报!”帐篷外烽子飞奔着大喊:“大都已破!大都已破!”
帐篷内的众人听到此消息,皆是重重的呼了一口气,帐篷口的士兵没有阻拦烽子,任由其鱼贯而入。
“报!”烽子进入帐篷后,单膝下跪,双手抱拳在胸前:“催山营已攻破大都南门,请将军指示!”
全身盔甲的朱稍又听了一遍捷报,但只是片刻间就卸掉了胜利后的松活劲,双手握拳后又松开五指,重复三次后,开口道:“哥,咱们一鼓作气,直接杀入万安宫!”说完便转身边走边喊:“传令!……”
“慢!”朱修猛地站起身,向往外走的朱稍喊道。
朱修快步上前,手掌有力的拍在朱稍肩头:“弟弟稍安,区区万安宫,不值我们再拼上兄弟的性命。”
“以围代诛,此为下策。”朱稍皱着眉说道。
“将军此言非虚。”一直看着沙盘图的谋士李代宏抬起头,搓了搓手说:“暴君妥帖尔尔木不得人心,毋庸置疑。我们缺时间,不缺民心。只是……”李代宏顿了顿,朱修接过话头:“只是咱们不能先破大都,中原三军驱夷,此时出头,就成活靶子了。”
此话一出,帐内便陷入死寂。
风吹过帐篷旌旗,带来三里外厮杀的声响。朱稍额窦立体,脸型修长,加上常年寡言,这种让人一眼看去就感受到严肃的气场,实在与之前的莽撞不相符合。而大哥朱修,通体白皙,比弟弟朱稍的严肃气场多了些富贵气。虽然二人都是出生于山中猎户,但即幼时起,便常相约登高望远,青云志不减,骄横山内山外十八里。
朱修五岁时,双亲跌落山崖,便与自幼为孤儿的朱稍结为异性兄弟,悲喜交加之际,暴君妥帖尔尔木继位。改年号至崇,推万户军制。为躲避苛杂,一路潜入湖广,韬光隐晦二十载。
至崇二十五年,奉元泼喜军,嘉定府无当飞军,湖广路府上军,三军北伐暴君,三雄驱夷。先机已至府上,该何如?
暴君妥帖尔尔木仅仅继位三年,江湖庙堂便是喊打喊杀一片。
自至崇五年起,各地爆发战乱不断,唯有大都维持着繁华的假象。
西南奉元府,洪双年一呼百应,仅用了五年时间,便召集八万僧兵。
嘉定府无当飞军大将军曾平,也在此际间征服大大小小部落,踞山北望。
至崇二十年,泼喜军和无当飞军都前后收到了来自湖广路的密信。密信来自朱姓兄弟,传递的消息也只有一个: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三大阵营不谋而合,没有多余的试探,有的只是遍地的战火硝烟。
而奉元泼喜军与嘉定府无当飞军总是摩擦不断,两军起兵之地毗邻,行军跋涉唯恐落下乘。部下先锋营早已数次兵戈相向,二位将军却是不问不管。
只是其中究竟有没有来自湖广路方面的和弄,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三军北征,不可不谓与虎谋皮。
洪双年更甚,在泼喜军与嘉定府无当飞军几乎同时奔袭开封府的时候,只要抢得先机,必定会留下伏兵守株待兔,吃掉战线后又对嘉定府方面表示:“前朝遗患,狗急跳墙!曾兄息怒!”
无当飞军以山战无敌名震西南,军中人人弓箭手法卓越,攀岩走壁也都是个中好手。只是出了三千大山,就像人浮在空中,遍身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
曾平多次隐忍不发,一是湖广路那支府上军狐假虎威,不足为道。二是洪双年八万泼喜军良莠不齐,多为西域僧兵,难以掌握根本。而跟着自己奔出大山的几万生死兄弟则不同了,军心如离弦箭,一往无前。
而一路大小战役,曾平就看出了这位泼喜大将军,是位吃不得亏的主,更是好大喜功。
至于湖广路方面,知晓其弟朱稍城府极深,有隐隐真龙之相。只是这天下还没有过两位皇帝的,兄弟二人必定一触即溃。
此后十年烽火人间,金鳞甲铁蹄马,一路北上张狂。
至崇二十八年,暴君妥帖尔尔木于万安宫自缢。朱稍带兵南下,追歼嘉定府叛军。
朱修收纳奉元泼喜军,更名鹤控军。
同年称帝,改年号淳禧,建立龙华王朝,定都北平。
封洪双年震国大将军,正二品。
封李代宏右丞相,从一品。
封朱稍四征大将军,正二品。
本为皇亲国戚的朱稍,一路南归,最后落得正二品的官职。江南一带的百姓议论了两年,不过两年里只要是提及此事者,通通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那场北征里发生的种种秘辛,随着皇帝朱修与四征大将军朱稍的南北对望,始终不得人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