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还未揭幕，只有角落处的一名纸花旦奏着琵琶，咿咿呀呀的唱着。那声音似是纸摩擦扭动发出的声响，在纸花旦嘴巴一开一合中吐了出来。唱词听不大清楚，似是劝人行善积德一类。台下早已座无虚席，啜饮、闲谈声响成一片。

“诸位今日想听什么？”

一句浑厚嘶哑的声音传来，大幕应声拉开，台下随即爆出一阵掌声，将戏台上肥头大耳的说书人迎了出来。此人上身只披了件开襟道袍，浑身的赘肉一览无余。他眼睛眯成条缝，笑吟吟得望着台下百余听众。

“悬音先生，讲讲昔日的正魔十宗罢！”

“讲李真君除六魔！”

“讲濯仙法会！”

“讲八鬼之乱！”

……

在热烈的争论声中，悬音先生只是笑笑，无一理会。当台下声音渐渐沉寂时，他方才起身。

眼中饶有兴趣的打量诸人，凡被其双目扫过之人，无不觉一阵凉意拂过，一股无形的压力在自己体内震荡，似乎全身都被看光一般。

悬音先生眼睛忽得一抽，眯成缝的眼睛赫然瞪大几分，迅速走到台前，手中烟杆猛摁在一名青年道人头上，那道人霎时无法动弹。

悬音先生手中的烟杆渗出如发丝般的细线，缓缓钻入青年体内，那道人脸色苍白，本就清瘦的身躯届时更显憔悴，眉间流出点点冷汗，汗毛根根竖起。虽面容平静，但面上的肌肉扭曲抽搐，双目陡地无神，僵死一般。

旁人见了这诡异的景象，本能地发出几声惊呼后便立即止住，大气不敢喘，原本热闹的戏院立时鸦雀无声，只有角落的纸花旦依旧跟着众人砰砰的心跳声弹着琵琶，唱着曲。

悬音先生移开烟杆，抽回细丝，青年道人猛然垂身，开始剧烈咳嗽，喘着粗气。悬音咧嘴笑道：“这位看官，某家看你灵力不纯，体内又无邪气煞气，想是新飞升上来的罢？”

此话一出，四面惊疑声四起，数百道目光齐刷刷看向这道人。

“北陲还有散修？”

“又是一位道爷？”

……

原本寂静的戏院又再一次躁动起来。

那青年道人点点头，起身作了个揖：“晚辈曲啸，初……初来贵院，还望多多指教。”

他强作镇定，却依旧挡不住他额间豆大的冷汗与其飘忽的眼神。

悬音先生吸了口烟，呵呵笑了几声，手中烟杆一引，那烟雾顿时化成了碗浓汤，卷到了青年道人桌上。

“这地方阴气重，依你这道行定受不住。此乃守魂汤，喝了它能保你魂魄不被阴风吹散。”

曲啸将信将疑，但还是将这汤一饮而尽，此汤味道如何不必多说，但体内果然蒸腾起一股暖流，将体内长久聚积的阴气冲散。

他脸上微露喜色，未敢正眼看向悬音，只是又打了个稽首：“多谢道长赐此琼浆！”

悬音先生并未理会，转身回到了戏台：“今日既有新客官来到鄙院，那么依着我戏院规矩，便讲讲《神君开天》——也就是列位脚下这忘忧界的由来罢！”

台下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悬音先生手一拍，纸花旦琴音陡变，几个大头鬼自幕后蹦了出来。

这几个大头鬼身子畸形，不过一米高，头比身大，双目凸出，面容扭曲，脸上画了脸谱，各扮了角色。

悬音先生提了醒木，啪的一砸，嘴皮子一抖，正色说道：“话说数万年前，先是天地灵气大衰，筑基修士十不存一。”

“后是正阳神君第二次绝地天通，创忘忧仙界，重构天地灵气，救仙道于危亡，凡炼气者，便可飞升忘忧，享灵气之福……”

那些大头鬼伴着悬音先生的言语与纸花旦的琴声摇头晃脑，表演着悬音先生口中所讲述的故事，体态滑稽，惹得台下阵阵笑声，纷纷向戏台扔着灵钱。

只有曲啸身旁的一名矮小道人发出频频冷笑，推给曲啸一杯茶水道：“这位道友可知台上这些大头鬼是如何养出来的？”

曲啸恐这茶中有诈，又推了回去：“愿闻其详，只是这茶水便免了。”

那矮道士笑了笑：“在北陲这地方机警些倒没什么坏处，”他又朝曲啸耳边凑近了些，“听闻这大头鬼是将小孩养在罐中，只露出头来，如此一来小孩便只长头不长身子，便能将其取出罐中，卖艺赚钱了。听说还有将人做成人狗人熊的，叫什么采生折割……”

曲啸听罢，背脊不禁攀上股凉意。

那矮道人又指了指角落里的纸花旦：“那纸人应该也是由活人制成的。道人先将人打出灵魂，称作生坯，将其炼化打磨，融进纸中，做成活纸人。这纸也并非普通的纸，乃是妖兽的皮骨制成，坚韧无比。”

那矮道人正说着，忽听见悬音先生已不再说书，他一回头，猛见悬音先生正笑吟吟的盯着他，离他不过五寸。

悬音先生的眼睛眯成条线，放出了凛冽的寒光。

“某家行事，无需他人评论。”

只见悬音先生袍袖一挥，转身扬起袖口，那矮道人的头颅应声飞出，在台上滴溜溜的滚动。

曲啸向身旁一看，矮道人脖颈上已出现一道平整的切口，滋滋冒着鲜血。

这悬音先生只一抬手便让这矮道人尸首分家，其出手之干脆利落，形如鬼魅，曲啸生平未见。

众人也不惊骇，依旧大声叫好，时不时夹杂几声“悬音上仙法力无边”之语。

悬音先生抖干袖上血渍，继续说着书。曲啸强忍惧意，堪堪将故事听完，终于熬到了最后，那悬音又是醒木一拍，肥大的右手悬在胸前微微晃荡，朗声道：“今日这书便说到这里，各位散了罢。”

他手指微晃，戏院大门轰然打开，众人在留下一片掌声与几百两灵钱后纷纷散去。正当曲啸也要随人流遁逃之时，却被悬音先生发出的一股无形气劲锁住，身子无法动弹。

待人都走净，悬音先生走到曲啸跟前，褪去方才的杀意，转而变成了个和蔼的面孔，说道：“自小友一进戏院，我便关注到你了，此地之凶险，想来你方才也体会到了。你这等道行微末的散修在北陲根本没有生存的资本，只会成为其他道士的口中鱼肉。”

他拍了拍曲啸的肩，那粗糙油腻的手令曲啸甚是难受。

“你何不寻个门派，增进修为，闯出一方天地？不如拜我为师，我这戏院背后有北陲另外一大门派采生门撑腰，定能保你无恙，寻长生大道。”

悬音先生手一挥，那矮道人身上的诸多财宝渐渐从其身上剥离出来，移到曲啸面前：“入门之后，这矮道人身上的东西便全归你所有，如何？”

曲啸看这空中飘着的白花花的银两与法器，心神一动，这位置悬音先生的功法虽是旁门左道，但也足够曲啸在北陲站稳脚跟。何况如此情况如若拒绝，他下场多半就会如那矮道人一般。不如先拜其为师，日后再做打算。

他嘴角微撇，点了点头，起身拜道：“弟子曲啸，愿入仙门。”

悬音先生哈哈大笑，扶起曲啸：“好徒儿，好徒儿！你只需再随我去拜个祖师，便正式为我的弟子了！”

话音刚落，悬音先生便拉起他的手便快步向后院走去，后院正对处是一间白墙瓦屋，门前牌匾上赫然写着“祖师宗祠”四字。

宗祠并不大，只有一方罩着黑布的供桌，桌上燃着几根快烧完的蜡烛，正中摆着瓜果贡品与一尊香炉，简简单单的一方小宗祠，却显得格外诡异。

而当曲啸抬眼看时，发现桌上供着的祖师竟是一只纸人。

在烛光的忽明忽暗中，那纸人如同活人，双眼注视着曲啸，保持着失真渗人的笑容。

曲啸心中大骇，身体不住发抖，缓缓跪在供桌前的蒲团上，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他再抬眼看时，面前已不知何时冒出一口大锅，锅中煮着滚滚黑汤，汤面还有气泡鼓动，浓稠无比。

悬音先生手中也多出了竹竿与煞白的纸，他做出了个诡异的笑容，露出了口中发黑发黄、早已腐朽的几颗牙齿。

“啸儿可知我戏院长生之道是何？”

曲啸听他此言带着说不尽的诡异，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答道：“徒……徒儿不知。”

悬音先生将他扶起，正色道：“古往今来，世人所求长生之道终究太过繁琐，需渡数层天劫，金丹百转，方能寻得长生二字。其中艰辛不必多说，然何不弃脱肉身，以灵魂寄于它身，永存世间，求得大逍遥！”

他停顿片刻，看向这口大锅：“以你的修为，不足以使灵魂遁体出窍。你只需跳入这锅中，依此汤之力化去皮骨，炼出最为精纯的魂魄，寄于我这纸人之上，此纸乃妖兽筋骨打造，坚韧无比，只要纸不腐朽，魂魄不散，便可永生。”

曲啸听罢，心神一震，本能地向后蹭了两步，悬音先生笑道：“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不可再回头了。”

悬音先生掐动法诀，那汤霎时散出一股浓郁的熏香，勾引着曲啸，使其不受控制的向大锅缓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