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玄言立在屏风前，蒸腾的水雾模糊了视线。他下意识后退半步，拱手行礼：“不知裴宗主正在沐浴，弟子这就告退。“

水声轻响，裴语涵的声音穿过雾气传来：“无妨。这是药浴，并非寻常洗浴。你且在外间稍候。“

透过纱质屏风，能看到女子从木桶中站起的剪影。水珠顺着她修长的颈线滑落，在烛光映照下如同坠落的星子。林玄言迅速转身，目光落在书架上的竹简上。那些竹简的排列方式，竟与五百年前自己教导她时一模一样。

“这是...寒玉续脉方？“林玄言指尖拂过一卷摊开的医书，眉头微蹙。此方专治剑气反噬之伤，以语涵如今的修为，怎会需要这等基础药方？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裴语涵已换上一袭素白剑袍，腰间束着天青色丝绦，湿发用木簪松松挽起。她手中捧着个鎏金手炉，指节泛着不自然的苍白。

“你认得这方子？“裴语涵有些诧异。

林玄言放下竹简：“幼时家中老仆常备此药。看宗主气色，可是练剑时伤了手太阴肺经？“

裴语涵闻言一震，左手不自觉地抚上右腕。这个细微动作落在林玄言眼里，心中顿时了然——是“逆浪挑雪“的起手式出了偏差。这招剑式本是他独创，若无名师指点，极易行差踏错。

“你...“裴语涵正要询问，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缕殷红自唇角溢出，她匆忙用袖口掩住。

林玄言上前两步，又生生止住。此刻他是刚入门的弟子林玄言，不是剑道通圣的叶临渊。只得垂首道：“弟子冒昧，宗主似有旧伤未愈？“

裴语涵擦去血迹，将染血的绢帕攥在掌心。烛火在她眼睫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三年前与阴阳阁主论剑留下的暗伤，不碍事。“她转移话题道：“你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弟子在宫中迷路，见此处亮着灯火...“

“迷路？“裴语涵轻笑，“寒宫布局确实复杂。当年我师父...“话音戛然而止，她转身走向书案，“正好，你既来了，帮我研墨吧。“

林玄言注意到她转身时左肩不自然地僵硬。那是“孤鸿掠影“的收势伤，至少积累了十年以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的首徒连基础剑式都练得伤痕累累？

砚台中的墨块是上好的松烟墨，带着淡淡的檀香。林玄言手腕悬空，力道匀称地画着圈。这个动作他做过千百次——五百年前，小语涵也是这样站在他身旁研墨。

“手法很老道。“裴语涵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勾勒出几道剑痕，“今日观你练剑，招式虽标准，却无剑意。可是心中有所滞碍？“

宣纸上的剑痕渐渐组成一幅星图。林玄言认出这是“北辰剑谱“的起手式，暗合北斗七星的运行轨迹。当年他就是在雪夜里，用树枝划出这幅星图，为十岁的裴语涵开蒙。

“弟子愚钝。“林玄言故意将墨研得重了些，“只是觉得剑招如字，须先习其形，再悟其神。“

笔尖一顿，裴语涵抬头看他：“这话...很像一个人说的。“

窗外雪声簌簌。铜灯里的火焰忽然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恍惚间竟似师徒对坐的景象重现。

正当气氛微妙之际，宫门突然被推开。俞小塘抱着个包袱冲进来，发梢还挂着雪粒：“师父！我把药...咦？小师弟怎么在这？“

裴语涵迅速将染血的绢帕塞进袖中：“小塘，说过多少次了，进门要先...“

“知道啦要敲门！“少女吐了吐舌头，将包袱放在案上，“药铺掌柜说这是最后三副寒玉散了，要涨价三成。我拿您给的玉佩抵的。“

林玄言目光一凝。寒玉散是治疗剑气入髓的猛药，服用时痛如刮骨。以裴语涵的修为，本不该受这等重伤。

“胡闹！“裴语涵罕见地沉下脸，“那玉佩是你师祖留下的...“

“可您的伤...“俞小塘急得眼圈发红，“赵师兄说再不用药，您拿剑的手会...“

“小塘！“

少女这才意识到失言，慌忙捂住嘴。林玄言佯装整理袖口，心中却掀起惊涛——剑修最重要的就是持剑之手，若连这都保不住...

“林师弟不是外人。“裴语涵忽然道，“他既入我寒宫，有些事也该知晓。“她解开包袱，露出三个青瓷药瓶，“三年前论剑，我中了阴阳阁主的蚀骨剑气。如今剑气已侵入右臂经脉。“

俞小塘抽泣道：“都怪那些坏人！明明说好只比剑招，那人却暗中用毒...“

“慎言。“裴语涵轻拍徒弟肩膀，“胜负已定，不必找借口。“她转向林玄言，“现在你明白为何季修敢如此嚣张了？寒宫剑宗...确实今非昔比。“

林玄言注视着那三瓶药。瓶身上烧制着细小的雪花纹——这是北域冰原的特产。五百年前，他曾带小语涵去那里采集过雪魄花。

“宗主。“他忽然开口，“弟子家中有一祖传药方，或可缓解剑气蚀骨之痛。“

裴语涵摇头：“不必费心。寒玉散虽烈，却最是对症。“

“请容弟子一试。“林玄言坚持道，“只需雪莲三钱，茯苓...“

“雪莲？“俞小塘插嘴，“就是后山悬崖上那种白花吗？“

裴语涵神色骤变：“你去了后山？“

“昨天追一只雪貂...“少女声音越来越小。

“胡闹！“裴语涵拍案而起，案上墨汁溅出，“后山禁地连我都不...都不常去，你竟敢...“话未说完，她突然身形一晃。林玄言箭步上前，恰好接住她倒下的身躯。

温香入怀的刹那，林玄言指尖触到她腕脉，心头猛地一沉——这哪是什么蚀骨剑气？分明是“九幽噬心诀“的暗伤！此乃魔教秘法，中者经脉会如虫蛀般渐渐腐朽。阴阳阁竟与魔教有勾结？

“师父！“俞小塘慌乱地翻找药瓶。

“先别用药。“林玄言将裴语涵扶到榻上，二指并拢点向她颈后三寸，“取银针来。“

俞小塘呆住了：“你...你会医术？“

“家学渊源。“林玄言面不改色，“再耽搁，剑气要攻心了。“

少女飞奔而去。林玄言凝视裴语涵苍白的脸，心中痛如刀绞。他早该想到的，以语涵的资质，怎会连基础剑式都练出暗伤？分明是有人刻意加害！

银针很快取来。林玄言手法娴熟地刺入天宗、肩贞等穴位。这套“流云针法“本是他为体弱的夏浅斟所创，没想到五百年后先用在了徒弟身上。

当第七针落下时，裴语涵睫毛轻颤，缓缓睁眼。模糊的视线里，少年执针的侧影与记忆中的师父重叠在一起。

“师...“她无意识地呢喃，又猛然清醒，“林...玄言？“

“宗主经脉郁结，需每日行针一次。“林玄言收针入囊，“今夜需有人守候，若子时发热...“

“我来守！“俞小塘自告奋勇。

裴语涵虚弱地摇头：“明日你还要去听雪堂听讲...“

“我去吧。“林玄言道，“正好向宗主请教剑谱中的疑问。“

俞小塘狐疑地打量他：“小师弟，你该不会...“

“小塘。“裴语涵制止道，“去把我床头那本《寒月剑诀》取来。“

支走徒弟后，裴语涵撑起身子：“你方才用的，可是'流云十九针'？“

林玄言心头一跳。这套针法他从未外传，语涵如何认得？

“家父所授，不知原名。“他滴水不漏地回答。

裴语涵若有所思：“三百年前，北域有个林家，以医术著称...“她突然咳嗽起来，指缝间又渗出血丝。

林玄言递上绢帕，趁机道：“宗主这伤，恐怕不是论剑所致吧？“

烛花爆响。裴语涵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剑：“你究竟是谁？“

“一个仰慕剑道的医家子弟。“林玄言坦然迎上她的目光，“也是...想守护寒宫的人。“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什么。裴语涵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寒宫不需要守护。师父离开前设下的'雪魄大阵'，至今无人能破。“

林玄言暗自苦笑。哪有什么雪魄大阵？不过是当年闭关前，他随手在峰顶插了七柄剑做警戒罢了。

“倒是你...“裴语涵话锋一转，“白日练剑时，第三式的转腕为何刻意慢了半分？“

林玄言暗惊。那处破绽是他故意露出，但寻常剑修绝难察觉。语涵的洞察力，比想象中更敏锐。

“弟子愚钝...“

“你不是愚钝。“裴语涵直视他的眼睛，“你在模仿初学者的笨拙。“

寒风撞开窗棂，卷着雪沫扑入室内。铜灯剧烈摇晃，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在墙上，如两柄出鞘的剑。

正当气氛凝滞时，俞小塘抱着剑谱回来了：“师父！赵师兄在后山发现...“

话音未落，整座宫殿突然剧烈震动！书架倾倒，茶盏碎裂，远处传来沉闷的轰鸣声。

“雪崩？“裴语涵强撑起身。

林玄言已闪至窗边。但见远处山巅上，七道金光冲天而起——正是他当年布下的警戒剑阵！

“有人触动了禁制。“他脱口而出。

裴语涵猛地抬头：“你怎知那是禁制？“

林玄言暗道不好，急中生智：“弟子看见金光成北斗之形，猜想是某种阵法...“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俞小塘指着窗外惊呼：“有人在天上！“

夜空中，三个黑影悬浮在金光之间。为首者黑袍翻飞，手中不断掷出血色符箓。每张符箓撞上金光，便引发一次爆炸。

“血煞符...“裴语涵脸色煞白，“是魔教的人！“

林玄言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宗主伤势未愈，不宜运功。我去看看。“

“站住！“裴语涵厉声道，“那至少是化境后期的魔修，你...“

话音未落，少年已踏窗而出。月光下，他足尖在雪地上轻点，竟如履平地般朝山巅掠去。那身法之飘逸，赫然是寒宫剑宗秘传的“踏雪无痕“！

裴语涵怔在原地。这套轻功她还未曾传授，整个寒宫只有...

“师父！“俞小塘焦急地摇晃她，“小师弟他...“

裴语涵突然抓住徒弟的手：“你说他姓林？全名是什么？“

“林...林玄言啊。“

“林玄言...“裴语涵喃喃重复，眼中泛起异彩，“临渊...羡鱼...原来如此！“

她猛地推开窗户，寒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远处山巅上，少年白衣飘飘，正迎着三名魔修踏空而上。那背影，与五百年前那个雪夜离她而去的师父，渐渐重合在一起。

林玄言踏雪疾行，耳边风声呼啸。体内剑胎虽只恢复两成灵气，但施展“踏雪无痕“已绰绰有余。山巅金光越来越盛，那七柄埋剑正发出尖锐的剑鸣——是示警，更是召唤。

“小子找死！“黑袍魔修发现来人，甩手掷出三张血符。符纸在空中燃起幽绿火焰，化作骷髅形状扑来。

林玄言并指如剑，在身前划出半弧。看似简单的动作，却暗含“截天剑势“的精髓。三道血符尚未近身，便被无形剑气绞得粉碎。

“寒宫弟子？“为首魔修降下高度。兜帽阴影中露出半张布满咒纹的脸，“正好拿你试阵！“

三人突然变换方位，呈三角之势将林玄言围住。每人手中多出一面黑幡，幡上绣着扭曲的银色符文。随便你着咒语响起，符文如活物般蠕动，空气中弥漫起腐臭味。

“九幽噬魂阵？“林玄言冷笑，“魔教越发不长进了。“

这话让三人身形俱震。黑袍魔修厉声道：“你怎认得此阵？“

林玄言不答，足尖在雪地上划出七道交错痕迹。若有精通阵法者在此，必会认出这是“北斗锁灵“的起手式。当年叶临渊独创此阵，专破各种邪祟法术。

黑幡舞动间，无数银丝从符文中射出，如蛛网般缠向中央的少年。林玄言闭目凝神，忽然并指刺向天枢位——七道埋剑同时震颤，金光汇聚成束，精准击中为首魔修的黑幡。

“咔嚓“一声，黑幡裂开细纹。魔修大惊：“他能引动剑阵！快撤...“

话音未落，林玄言已鬼魅般贴近第二名魔修。二指如剑点向其眉心，动作看似缓慢，实则快若闪电。那魔修刚要格挡，却发现这一指中途变向，转而戳中他喉间天突穴。

“呃！“魔修捂着喉咙踉跄后退。最惊人的是，林玄言这一指竟带着精纯剑气——正是寒宫剑宗秘传的“点雪指“！

剩余两人见势不妙，同时捏碎手中玉符。黑雾爆开时，林玄言袖袍一卷，劲风将毒雾尽数驱散。再看那三人，已化作黑烟遁入夜空。

雪地上只余几滴黑血，很快被新雪覆盖。林玄言没有追击，而是转身望向七柄金光渐熄的古剑。这些陪伴他五百年的老友，如今剑身已现裂痕。

“辛苦了。“他轻抚过每一柄剑，将它们重新插入雪中。当碰到最后一柄“摇光“时，剑身突然发出微弱共鸣——这是感应到同源剑气的反应。

林玄言猛然回头。风雪中，裴语涵白衣胜雪，正立在十丈外的崖石上。她手中握着出鞘的佩剑“凝霜“，剑尖微微发颤。

“宗主伤势未愈，不该...“林玄言话到一半突然顿住。裴语涵的眼神太过复杂，有震惊，有困惑，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

“点雪指第七变。“裴语涵声音轻得像雪落，“这招我从未教过弟子。“

林玄言默然。方才情急之下，确实用了太多寒宫秘技。

“还有踏雪无痕的'云起式'。“裴语涵向前一步，“这身法我修改过三次，当世只有...“

“只有叶临渊知道原版。“林玄言轻叹，“你早猜到了？“

剑尖陡然迸发出三寸寒芒。裴语涵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不可能...师父闭关前已是青年模样...“

“淬体返真。“林玄言指了指自己少年般的面容，“破境时的副作用。“

雪忽然下大了。鹅毛般的雪片落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朦胧的帘幕。裴语涵的剑终于垂落几分：“证明给我看。“

林玄言苦笑。他现在能调动的灵力，连最基础的“剑气留形“都使不出来。正为难时，忽见崖边几株雪莲在风中摇曳。

“你七岁那年。“他轻声道，“在北域冰原摘雪魄花，失足掉进冰窟。我找到你时，你正抱着受伤的雪貂取暖。“

裴语涵的剑“铛“地掉在雪地上。

“十二岁初潮。“林玄言继续道，“你偷偷把染血的褥单埋在练剑坪下，以为这样就能继续练剑。结果...“

“别说了！“裴语涵耳根通红，慌乱地打断。这个秘密连现在的寒宫弟子都不知道。

林玄言微笑：“现在信了？“

裴语涵突然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这个动作牵动内伤，她咳出一口鲜血，却仍死死盯着林玄言的双眼：“为什么...为什么不早说？“

“我现在的状态...“林玄言刚要解释，远处突然传来俞小塘的呼喊。

“师父！小师弟！你们在哪？“

裴语涵触电般松开手，匆忙擦去唇边血迹：“今日之事...“

“我明白。“林玄言点头，“暂时不宜声张。“

少女的身影出现在山道上。她扛着比自己还高的铁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中跋涉：“赵师兄说后山有魔教活动的痕迹...咦？师父您脸色好差！“

裴语涵已恢复平静：“旧伤发作，不碍事。魔修已被击退。“

“小师弟没事吧？“俞小塘凑到林玄言跟前，突然瞪大眼睛，“你...你的衣服怎么没沾雪？“

林玄言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用灵力隔开了飞雪。正要解释，裴语涵已开口道：“他穿了天蚕丝内衬。先回宫再说。“

下山路上，俞小塘叽叽喳喳说着赵念的发现。林玄言默默跟在后面，注意到裴语涵三次回头看他，每次又迅速转回去。这个习惯和五百年前一模一样——每当她有话想问又不敢问时，就会这样欲言又止。

寒宫主殿灯火通明。赵念正在殿前演练剑法，看到三人归来，立刻收剑行礼。这个英挺少年目光如炬，在林玄言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魔修确实来过。“裴语涵简短吩咐，“今夜起加强巡逻。赵念，你去检查护山大阵。“

待弟子离去，裴语涵转向林玄言：“你随我来。“

碧落宫暖阁内，裴语涵点燃了安神香。她背对着林玄言整理药箱，肩膀线条绷得笔直：“师父...为何提前出关？“

“出了些意外。“林玄言斟酌词句，“法力尽失，但境界犹在。“

“所以需要二十年恢复？“

“差不多。“林玄言有些惊讶她的敏锐。

裴语涵突然转身，眼中闪着水光：“那这五百年...您可知剑道没落成什么样了？“她声音发颤，“自从您闭关，六大剑派相继被阴阳阁打压。如今整个轩辕王朝，坚持正统剑修的只剩我们寒宫！“

林玄言沉默。他早看出端倪，却没想到严重至此。

“三年前论剑大典。“裴语涵咬着唇，“阴阳阁主当着各派的面，说您...说您早已走火入魔，死在闭关中。“

“所以你挑战了他？“

“我不能让师父蒙羞！“裴语涵突然激动起来，“可那混蛋暗中用了九幽噬心诀...若非夏师叔及时赶到...“

林玄言猛地抬头：“浅斟？她来过寒宫？“

裴语涵神色复杂地点头：“夏师叔现在是浮屿神王宫大祭司。她说...说感应到潮断峰有异动，特地来看看。“

林玄言心跳加速。五百年过去，浅斟还记得当年的约定...

“师父。“裴语涵忽然跪下，“弟子无能，未能守住剑道正统...“

“起来。“林玄言扶住她，触手却是一片滚烫。裴语涵额头渗出细汗，显然伤势发作。

“先疗伤。“他不由分说将徒弟按在榻上，取出银针，“九幽噬心诀需以'逆脉行气法'化解，你强用寒玉散压制，反而加重伤势。“

裴语涵怔怔望着他施针的侧脸：“师父连医术也...“

“在冰原那十年学的。“林玄言随口道，“你那时还小，不记得了。“

银针刺入风门穴时，裴语涵突然抓住他的袖子：“所以...林玄言这个名字...“

“临渊羡鱼的谐音。“林玄言莞尔，“当年教你识字时用的典故。“

裴语涵眼中泪光闪动。她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痛打断。林玄言迅速下针，将侵入心脉的阴毒逼至右臂。黑色血线顺着手太阴肺经蔓延，在腕部凝成蛛网般的纹路。

“忍着点。“林玄言取过药刀，在她腕间划开十字切口。黑血涌出的刹那，裴语涵浑身痉挛，却硬是咬唇不发一声。

这倔强的模样让林玄言想起五百年前——小语涵初学剑时摔得膝盖淤青，也是这样忍着不哭。

“好了。“他包扎好伤口，“接下来七日不可运功。魔教的事...“

“弟子明白。“裴语涵虚弱地点头，“在您恢复前，不会轻举妄动。“

窗外风雪渐歇。林玄言收针时，发现徒弟正偷偷打量自己。

“看什么？“

“师父现在...好年轻。“裴语涵难得露出少女般的腼腆，“比我还像弟子...“

林玄言作势要敲她额头，手到半空却变成拂去她发间落雪的动作：“睡吧。明日还要教小塘练剑。“

裴语涵却挣扎着坐起：“还有一事...后山禁地的雪莲...“

“是我闭关前种的。“林玄言知道瞒不过，“花瓣可解百毒，但需配合特殊心法。“

“难怪魔教觊觎。“裴语涵若有所思，“这些年我常去照看，总觉得那些花有灵性...“

话未说完，宫门突然被叩响。赵念的声音传来：“师父，听雪堂送来拜帖。“

裴语涵迅速整理衣襟：“进来。“

赵念进门后，目光在师徒二人之间转了转，才递上烫金帖子：“阴阳阁三日后举办赏剑大会，指名邀您出席。“

帖子上盖着血色火漆印。裴语涵翻开一看，冷笑道：“拿师父的'照胆'剑做彩头？好大的手笔！“

林玄闻言瞳孔骤缩。照胆是他年轻时佩剑，后来赠予开山大弟子。此剑怎会落在阴阳阁手中？

“您闭关后第三年。“裴语涵低声道，“剑阁遭窃，遗失了不少名剑...“

赵念突然插话：“师父伤势未愈，不如由弟子代劳？“

“不行。“裴语涵断然拒绝，“这是冲我来的。“她转向林玄言，“你...随我同去。“

这个决定让赵念浑身一震。少年剑客死死盯着林玄言：“他才入门半月...“

“我自有考量。“裴语涵语气不容置疑，“去准备吧。“

待赵念退下，林玄言才开口：“你明知我如今...“

“阴阳阁主最善窥探人心。“裴语涵轻声道，“但任他机关算尽，也想不到要防备一个'刚入门的弟子'。“

烛火噼啪作响。林玄言忽然笑了：“你长大了。“

裴语涵低头整理袖口，掩去微红的眼眶：“总不能...永远做哭鼻子的小徒弟。“

雪停了。月光穿过云隙，为寒宫覆上一层银纱。林玄言站在窗前，望向远处山巅——那七柄古剑仍在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五百年的光阴，似乎什么都没改变，又似乎一切都已不同。

“师父。“裴语涵忽然唤道，“夏师叔留给您一封信...在我枕下的玉匣里。“

林玄言转身时，徒弟已经合上眼睛。她呼吸均匀，仿佛真的睡着了。但他知道，那微微颤动的睫毛下，藏着多少未尽的话语。

玉匣冰凉。当他取出那封火漆封存的信笺时，熟悉的幽兰香气扑面而来。纸上只有寥寥数字：

“潮断峰雪融时，月海见。“

这是他们当年的约定。林玄言将信笺贴在心口，望向东南方——那里是失昼城的方向，是银月族世代守护的月海，也是他与夏浅斟初遇的地方。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晨光穿透云层时，林玄言仍坐在碧落宫的窗前。那封带着幽兰香气的信笺在他掌心反复展开又合拢，信纸边缘已有些起毛。

“师父。“

裴语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换了一身素白剑装，发髻高高挽起，若不是脸色仍有些苍白，几乎看不出昨夜刚经历过放血疗伤。

“您一夜未眠？“

林玄言收起信笺：“在想些事情。“他注意到徒弟手中捧着的乌木剑匣，“这是...“

“您的剑。“裴语涵将剑匣放在案上，指尖轻抚过匣面霜花纹路，“当年您闭关后，我收拾洞府时找到的。“

剑匣打开的瞬间，一道清冽剑气扑面而来。匣中静静躺着一柄三尺青锋，剑身如秋水般澄澈，靠近剑格处刻着两个古篆——“画影“。

林玄言呼吸微滞。这是他少年时用的佩剑，早在获得“照胆“前就封存了。没想到语涵一直保存至今。

“我每月都会擦拭。“裴语涵声音轻柔，“想着等您出关...“

剑柄上缠着新换的鲛绡，穗子是天青色。林玄言记得这是东海鲛人特产的丝线，遇水不腐。指尖触到剑身的刹那，久违的共鸣感从剑胎传来，仿佛老友重逢。

“现在物归原主。“裴语涵后退半步，郑重行礼，“请师父...“

“还是叫玄言吧。“林玄言收剑入匣，“至少在旁人面前。“

裴语涵抿了抿唇：“那...玄言可要试试剑？“

练剑坪积雪已扫净。俞小塘和赵念正在对练，见二人到来，少女立刻蹦跳着凑近：“师父今天气色真好！小师弟怎么也拿着剑？“

“宗主准我习剑了。“林玄言晃了晃剑匣。

赵念收剑入鞘，目光在剑匣上停留片刻：“乌木霜花匣...这不是宗主的珍藏么？“

裴语涵淡然道：“林玄言天资不凡，当破格培养。“她转向两名弟子，“今日教你们'回风舞柳'的变式。“

晨练持续到午时。林玄言刻意使剑生涩，但某些刻入骨髓的习惯仍会不经意流露——比如转腕时下意识的半寸偏移，那是“截天剑势“独有的发力方式。

“小师弟。“休息时俞小塘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你剑匣里装的什么宝贝？赵师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林玄言笑而不答。远处裴语涵正在纠正赵念的姿势，少年剑客学得极快，只是眼神总往这边飘。

“别管他。“俞小塘撇嘴，“自从三年前师父带他回来，整天神神秘秘的。“

“三年前？“林玄言心头一动，“可是论剑受伤那次？“

少女点头：“那晚师父浑身是血地回来，怀里就抱着他。说是路上捡的孤儿...“她突然压低声音，“但我见过赵师兄半夜在禁地练剑，身法根本不像初学！“

林玄言若有所思。正欲细问，忽听裴语涵唤道：“玄言，来试这招。“

她手持凝霜剑，演示了一式“飞花点翠“。这是寒宫基础剑法，但经她使出，竟有雪花绕剑飞舞的异象。

“我试试。“林玄言抽出画影剑。手腕轻抖间，剑尖绽出七朵剑花——恰好是裴语涵方才剑路的所有变化。

赵念瞳孔骤缩。俞小塘拍手叫好：“小师弟偷学！“

“看一遍就会...“裴语涵故作惊讶，“确实天赋异禀。“

这番做戏给足了林玄言台阶。他顺势道：“宗主剑意精妙，弟子心向往之。“

午后的阳光将积雪照得晶莹剔透。众人散去后，林玄言独自留在练剑坪。画影剑在雪地上划出复杂轨迹，渐渐组成一幅星图——正是月海周边的地形。

“浅斟...“他轻抚剑身，思绪飘回五百年前。那时夏浅斟还是银月族公主，他们在月海边的听潮石上立下约定：待他通圣圆满，便去失昼城娶她。

剑尖突然一顿。有人来了。

“好剑法。“赵念从廊柱后走出，“不像是刚学的。“

林玄言收剑入鞘：“赵师兄有事？“

少年剑客直视他的眼睛：“我知道你是谁。“

寒风卷起积雪。林玄言面色不变：“哦？“

“三年前师父重伤归来，昏迷中一直喊'师父'。“赵念逼近一步，“昨夜山巅剑阵异动，今早师父就把珍藏的剑给了你...“

“所以？“

“不管你用了什么邪术迷惑师父。“赵念突然拔剑，“我要与你公平比试！“

剑光如电，直刺咽喉。这一式“白虹贯日“使得极正，可见裴语涵教导有方。林玄言侧身避过，画影剑未出鞘，仅以剑匣格挡。

“住手！“

裴语涵的声音传来时，赵念的剑尖已抵住林玄言心口。少年剑客咬牙道：“师父！此人来历不明...“

“他是我故人之子。“裴语涵拂袖震开赵念的剑，“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赵念跪地抱拳：“弟子只是担心...“

“去思过崖面壁三日。“裴语涵冷声道，“赏剑大会不必去了。“

待少年离去，林玄言才开口：“不必如此严厉。“

“他心性不稳，容易坏事。“裴语涵叹气，“三年前我昏迷在雪地，是他救了我。为报恩才收为弟子，没想到...“

林玄言若有所思：“他练的并非纯正寒宫剑法。“

“你也看出来了？“裴语涵苦笑，“他总偷偷去后山，想必是发现了什么残谱。“

两人并肩走向藏书阁。路上裴语涵说起这三年的困境：六大剑派中，听雪堂已归附阴阳阁，其余四派日渐式微。浮屿神王宫虽地位超然，但按规矩不得干涉世俗门派之争。

“最棘手的是阴阳阁背后有魔教支持。“裴语涵推开藏书阁大门，“他们散布谣言说师父走火入魔，就是想动摇剑道正统...“

尘封的书架间飘着淡淡墨香。林玄言指尖抚过那些他亲手抄录的剑谱，忽然在一卷《北辰剑典》前停住——书脊上有道不起眼的裂痕。

“有人动过这本。“

裴语涵凑近查看：“上月赵念借阅过...“她突然抽出一张夹在书页间的纸条，“这是...“

泛黄的纸条上画着古怪符号。林玄言一眼认出是魔教的传信密文，内容令他神色骤变：

“赏剑大会设伏，务必取得雪莲花。“

裴语涵显然也看懂了。她指尖燃起一缕剑气将纸条焚毁：“果然冲着后山来的。“

“赵念他...“

“未必知情。“裴语涵摇头，“魔教最善利用人心弱点。“

窗外暮色渐沉。林玄言望着后山方向，忽然道：“今晚我去禁地看看。“

“我陪您...“

“你伤势未愈。“林玄言按住她肩膀，“何况...有些布置只有我知道。“

裴语涵欲言又止，最终取下一盏青铜古灯：“带上这个。若遇危险，灯焰会变绿。“

灯身刻着银月族纹章。林玄言心中一暖——这是夏浅斟送给小语涵的及笄礼。

夜色如墨时，林玄言独自踏上了通往后山的小径。画影剑在鞘中轻吟，仿佛感应到什么。当他穿过最后一道岩缝时，眼前豁然开朗——

月光下，七朵雪莲在悬崖边静静绽放。花瓣晶莹如冰晶，花心泛着淡淡的蓝光。更惊人的是，这些花排列的形状，赫然是北斗七星！

林玄言单膝跪地，轻触最中央的“天枢“花。花瓣突然无风自动，地面随之亮起纵横交错的银线——原来整个后山禁地，竟是一座巨大的剑阵！

“果然在这里。“他喃喃自语。

当年闭关前，他将毕生剑道感悟凝成七道剑意，封存在雪莲中。只要剑阵不破，魔教永远找不到...

“啪、啪、啪。“

突兀的掌声从身后响起。林玄言猛然回头，只见岩壁阴影处走出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

“不愧是叶剑圣。“来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布满咒纹的脸，“五百年布局，就为这'七星剑魂'？“

正是昨夜逃走的魔修首领！

夜风骤急，魔修的斗篷猎猎作响。他每踏前一步，崖边积雪便诡异地泛出黑红色，仿佛被鲜血浸透。

“能引动剑阵的果然是叶剑圣本人。“魔修舔了舔嘴唇，“不枉我们蹲守三年。“

林玄言拇指轻推剑镡，画影剑露出半寸寒芒：“昨夜饶你一命，倒学会恩将仇报了。“

“哈哈哈！“魔修突然甩出七张血符，“您如今还剩几成功力？“

血符在空中燃烧，化作七条锁链缠向雪莲。林玄言剑不出鞘，仅以剑柄点地——嗡鸣声中，七朵雪莲同时绽放刺目蓝光，将血链震得粉碎！

魔修踉跄后退，满脸骇然：“你还能驱动剑魂？！“

“谁告诉你...“林玄言终于拔剑出鞘，剑身映着月光流转如水，“我需要亲自动手？“

话音未落，七道蓝光冲天而起，在空中交织成北斗形状。魔修刚要捏碎遁符，最末的“摇光“星位突然射下一束清辉，将他定在原地。

“这是...星力禁锢？“魔修惊恐地发现灵力正在流失，“你早算到有人会...“

林玄言剑尖轻挑，引动第二束星辉：“说说阴阳阁的计划。“

魔修面部咒纹突然扭曲蠕动，他发出非人的惨叫：“血...血魔大人救...！“

“噗“的一声闷响，他整个人爆成一团血雾。林玄言挥袖震散污血，眉头紧锁——竟是种在元神里的禁制。

青铜古灯突然绿焰暴涨。林玄言猛然侧身，一道血箭擦着耳际射入岩壁，腐蚀出丈许深坑。

“不愧是叶临渊。“沙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可惜七星剑魂今日必属我血魔教！“

崖边积雪轰然炸开，十二名血袍人破雪而出。他们结成的阵型林玄言再熟悉不过——“十二都天神煞大阵“，当年魔教围攻潮断峰用的就是这招。

画影剑发出清越龙吟。林玄言踏着星辉跃至阵眼位置，剑尖精准点向阵势最弱的“天哭“位。若是全盛时期，这一剑足以破阵，如今却只让大阵晃了晃。

“困兽之斗！“血雾中伸出只巨爪拍下。

千钧一发之际，七朵雪莲突然离地飞起，环绕林玄言旋转成蓝色光轮。巨爪撞上光轮，竟如雪遇沸水般消融！

“不可能！“血魔怒吼，“剑魂认主需要...“

“五百年温养。“清冷女声破空而来，“够久了。“

一道白虹自寒宫方向掠至，裴语涵御剑而至，凝霜剑洒下漫天冰晶。更惊人的是她身后跟着的七柄古剑——正是山巅那些埋剑！

“师父。“她落在林玄言身旁，七剑自动归位北斗，“弟子来迟。“

血雾剧烈翻腾：“两个强弩之末...“

裴语涵并指抹过剑锋，鲜血染红剑身：“寒宫弟子听令！“

“在！“赵念与俞小塘的声音从山道传来。少年手持青铜阵盘，少女抱着面雪魄大旗，竟是早就在外埋伏。

血魔这才发现中计。十二煞阵被反包围，阵眼处还插着那盏泛绿焰的青铜灯——银月族的破魔法器！

“七星剑阵，起。“

随着裴语涵一声令下，七古剑、七雪莲与师徒二人的佩剑同时发光。天地间仿佛有无形巨笔划过，十六道剑气交织成网，将血雾寸寸绞碎。

“叶临渊！我教圣主即将...“血魔最后的嘶吼戛然而止。

风雪骤停。月光重新洒落悬崖时，只剩十六柄剑插在雪地里，组成一幅完美的星图。中央那朵天枢雪莲轻轻摇曳，花瓣落在林玄言掌心，化作一滴蓝色水珠。

“剑魄凝露。“裴语涵收剑入鞘，“师父可以开始恢复了。“

林玄言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赏剑大会...“

“照胆剑必须取回。“裴语涵目光坚定，“但在此之前...“她突然并指按在自己眉心，引出一缕金色剑气，“请师父收回这道本命剑气。“

林玄言怔住。这是他当年留在小语涵体内保命的剑气，若强行取出...

“弟子已非孩童。“裴语涵嘴角溢血却笑容清亮，“寒宫需要真正的叶临渊。“

晨光穿透云层时，金芒没入林玄言眉心。他周身突然迸发出凌厉剑意，脚下积雪尽数化为水汽。画影剑兴奋地震颤着，等待主人完全苏醒。

俞小塘抱着雪魄旗呆立原地：“小师弟他...“

“是师祖。“赵念突然跪下，“弟子有眼无珠...“

林玄言扶起少年：“你救过语涵，便是寒宫恩人。“他看向掌心渐融的雪莲，“三日后，随我去取回照胆剑。“

第一缕阳光照在悬崖上，七朵雪莲已重归泥土。但所有人都知道，某个沉睡了五百年的传说，正在这片雪光中真正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