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草长莺飞。
田埂上的野花泼泼洒洒,风过处摇曳生姿,恍若碎星铺地。
青石板小道上,“嗒嗒”的蹄声不疾不徐,敲碎了乡野的宁静。
一头灰驴驮着个青衫少年,慢悠悠地走着。
少年约莫十六七,衣衫洗得发白,身形颀长,眉宇间却凝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最惹眼的,是他背上斜挎的一柄鲨鱼皮鞘长剑,鞘身光滑锃亮,显是常年摩挲。
腰间一个紫檀木酒葫芦,随着驴步轻晃,偶尔撞出细碎声响,似在与风声低语。
前方岔路口,一个简陋酒棚支着油布顶。几根歪斜竹竿,两张垫砖的方桌,便是全部家当。
少年拍了拍驴颈,身形如落叶般悄无声息地滑下。
他将驴系在棚边老榆树上,又从行囊里抓了把草料递过去,声音不高:“委屈些,回头寻好的与你。”
语气平淡,却透着股奇异的安抚力,那驴竟真就安静地嚼起来。
“老板,一壶烧刀子,二两酱牛肉。”少年在桌边坐下,嗓音清润,带着风尘仆仆的沙哑。
棚主是个五十许的干瘦老汉,油污围裙一甩:“好嘞!”
动作麻利地从陶瓮里舀酒,粗瓷碗满上,又从竹篮拎出块酱色油亮的牛肉,牛骨刀“滋滋”划过筋络,厚薄均匀的肉片便码在了盘里。浓郁的酱香瞬间弥漫开来。
少年捏起一片牛肉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目光却投向远方。
暮色四合,远山轮廓模糊,晕染如一幅水墨。
“老伯,”少年忽然开口,视线未收,“这酒棚孤悬野径,一日能见几人?何苦守着?”
老汉正擦拭酒壶,闻言咧嘴一笑,皱纹挤作一团:“客官是生面孔吧?这条道看着偏,实是南货北客、东游西走的捷径。春日货郎,秋闱书生,风雨天里,总得有个遮头的地界不是?”
他顺手给少年碗里添了点酒,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追忆,“再者,有些走惯了这条道的江湖朋友,晓得老汉这里有口热酒,心里头……也能落个念想。就像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当年总说,天底下再没比这棚子里的烧刀子更解乏的了。”
“江湖朋友?”少年端起酒碗,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灼热感直抵肺腑。
他目光扫过老汉鬓角刺眼的白霜,心头蓦地一刺,仿佛又看见村口老槐树下,娘亲低头纳鞋底时,阳光在同样银白的发丝上跳跃的情景。
那晚冲天的火光、爹娘被强行塞入地窖时最后绝望的眼神、木板外强盗们狰狞的狂笑——“烧着好玩!”
“这火可比烟花好看多了!”——那些淬毒般的笑声,至今仍在他心尖上反复穿刺。
暮色更沉,远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混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
少年默默结了账,又让老汉将那只紫檀酒葫芦灌得满满当当,入手沉甸甸的。
他解开缰绳,老驴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他胳膊。
少年翻身上驴,勒转缰绳,身影没入渐深的暮色,未曾回头。
赶到小镇时,天已擦黑。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油亮,两旁灯笼次第点亮,暖黄的光晕里,窗棂上“连年有余”、“五子登科”的剪纸图案影影绰绰。
少年随意挑了家门脸不大的客栈。
柜台后的胖妇人嗓门洪亮,目光在他背上的剑鞘和洗得发白的青衫间打了个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却只堆笑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楼上清净,请随我来。”引着他上了二楼最里一间。
房间窄小,倒也干净。
粗瓷花瓶里斜插着两枝带露的野蔷薇,给这简陋的斗室添了几分生气。
少年解下长剑,郑重地放在床头触手可及处。又从怀中贴身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块玉佩。
羊脂白玉,温润无瑕。上面精雕着一朵半开的莲花,花瓣舒展,欲放未放,边缘处被摩挲得异常圆润光滑。
这是爹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是血海深仇的唯一证物,也是……他身世之谜的唯一线索?
掌心紧贴玉身,那沁骨的冰凉非但未能压下掌心的滚烫,反而像引燃了记忆深处的烈焰。灼热的气浪、呛人的浓烟、亲人凄厉的惨叫、强盗们野兽般的狂笑……一幕幕画面在黑暗中反复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闭紧双眼,喉头滚动,将玉佩死死按回心口的位置。
抓起酒葫芦,狠狠灌了一大口。
烈酒如刀,割过喉咙,呛得他胸腔震动,眼眶却干涩得发疼,一滴泪也流不出。
和衣倒在硬板床上,窗外虫鸣聒噪,衬得这小镇的夜,死寂得令人窒息。
怀中的玉佩,贴着心口,传来一丝微弱却恒定的凉意,仿佛在提醒他,血债未偿,前路未明。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一声嘹亮的鸡啼刺破黎明。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豆浆香气和柴火味。
少年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
微凉的晨风涌入,带着草木清气,拂过他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眉眼,精神为之一振。
下楼时,客栈伙计正抡着斧子劈柴,见他出来,热情招呼:“客官起得真早!来碗热豆浆暖暖胃?”
少年摇头,径直走出客栈。
晨光熹微,有些晃眼。
他眯了眯眼,目光落在街对面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上。浓荫如盖,树下一方青石墩被磨得光滑。
他走过去,刚想在石墩上坐下调息片刻,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就在耳边响起:
“大哥哥,你能帮我个忙吗?”
少年低头。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双丫髻,红棉袄的袖子短了一截,露出细细的手腕。
她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手里紧紧攥着一根风筝线,线的另一端……空空如也。
“怎么了?”少年问,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些。
“我的风筝……”
小女孩指向村口方向,语气带着委屈,“被坏风儿吹走,卡在那棵最高的老槐树顶上了!就是村口那棵,好高好高的!”
少年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村口确实有一棵极为粗壮的老槐,枝桠虬劲,直插天空。
他站起身,刚欲迈步,一只带着汗湿暖意的小手就拉住了他的手指。
“就在那边,不远的!”小女孩仰着脸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眼神里满是信赖。
走到村口,远远便看见三五个孩童围在巨槐下,大的不过十岁左右。见小女孩拉着个陌生青衫少年过来,孩子们顿时安静下来,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
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往前一步,双手叉腰,故作老成地嚷道:“小雅!你从哪搬来的救兵?想让他帮你拿风筝啊?”语气带着点挑衅。
被叫做小雅的女孩立刻皱起小鼻子,哼了一声:“王小虎!要你管!”
“嘁!”小胖墩王小虎撇撇嘴,上下扫了少年一眼,尤其在他洗得发白的青衫上多停了一瞬,“我看他也够呛!那树尖尖儿,老猴子都爬不上去!你的蝴蝶风筝飞得最高,也卡得最死!”
少年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没理会小胖墩,只是伸手轻轻揉了揉小雅柔软的头发。
他抬眼,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树冠最高处那根横斜的枝桠,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正可怜巴巴地挂在那里,随风轻晃。
“看好了。”少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孩子耳中。
话音未落,他足尖在沾着露水的草地轻轻一点!
青衫身影如一道淡青色的流影,倏然拔地而起!
没有助跑,没有借力,动作轻灵迅捷得超乎想象,宛如一只掠过低空的雨燕,瞬间便越过了孩子们仰起的头顶,稳稳落在了那根离地数丈高的横枝上。
衣袂飘飞,身形稳若磐石。他探手,轻而易举地摘下了那只卡住的风筝。
随即身形一旋,如一片羽毛般飘然落下,点尘不惊。
“哇——!”
“飞……飞起来了!”
“比二叔公说的轻功还厉害!大哥哥你会飞啊!”
孩子们瞬间炸开了锅,王小虎更是张大了嘴巴,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眼珠子瞪得溜圆。
小雅接过失而复得的蝴蝶风筝,小脸笑成了一朵花,脆生生地喊:“谢谢大哥哥!”
少年只是随意摆了摆手,转身便朝着来时的方向,那棵街边老槐走去。
身后,孩子们兴奋的议论声和小雅骄傲的“我大哥哥厉害吧”的宣告,渐渐被晨风吹散。
刚走到老槐树下,便见他那头灰驴正悠闲地伸长脖子,啃着树根旁新发的嫩草,尾巴甩得甚是欢快,仿佛对刚才主人的“飞天”表演毫无兴趣,只专注于眼前的鲜嫩。
少年走过去解开缰绳,拍了拍驴脖子,声音里难得带上一丝轻松的笑意:“没骗你吧?这就带你寻上好的草料去。”
那灰驴像是听懂了,竟昂起头,“昂——”地长叫了一声,声音里透着股明显的雀跃。
少年翻身上驴,青布衫的下摆在晨风里扬起一个利落的弧度。
前路茫茫,仇人无踪,玉佩之谜未解,这样的漂泊,尽头在何方?他依旧不知。
但此刻,晨风带着暖意,初升的阳光明亮而充满希望,远处村口似乎还隐约传来孩子们追逐嬉闹的笑声,清脆悦耳,如同山涧摇响的风铃。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的位置,隔着衣衫,能感受到那块羊脂白玉的轮廓和它恒定的微凉。
然而,在这微凉深处,仿佛也悄然渗入了一丝晨光的暖意。
“嗒、嗒、嗒……”
驴蹄再次敲响青石板,节奏依旧慢悠悠,却似乎比来时更轻快了几分。
驴背上的青衫少年,身影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中,慢慢融入了小镇之外,那一片远山如黛、前路朦胧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