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1月初，旧金山港码头外。

铅灰色的晨雾如同浸透血水的裹尸布，将胡佛总统号刚刚离港的庞大船身洇染成扭曲的灰影。潮湿的雾气凝结在冰凉的船舷上，汇聚成浑浊的水珠，沿着漆面缓缓滑落，发出单调的滴答声。远处港口的汽笛闷响被浓雾吞噬，只留下模糊的回音。

甲板上，枪火在浓雾里明灭不定，每一次闪光都短暂撕开灰幕。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与金属碰撞的铿锵声此起彼伏。7.62毫米托卡列夫手枪弹与.38柯尔特特种弹在狭窄空间交错飞射，每道穿透雾气的弹痕都拖曳出惨白的光轨，像死神用指甲在昏暗中刻下的死亡印记。弹壳叮当作响地滚落在晨雾汇聚的积水里，蒸腾起细微的白烟。

主甲板与救生艇甲板间那道不足二十米的狭窄通道，此刻已变成血肉屠场。持续三分钟的交火让金属甲板遍布弹坑，扭曲的弹头镶嵌在钢板接缝处，在昏光下泛着暗哑的铜色。两具尸体以怪异的姿态交叠在通道的中间部分，粘稠的血液正沿着钢板沟槽蜿蜒爬行，在灰雾里泛着铁锈般的暗红。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形成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我们是BOI特勤组！别什科夫！织田幸子！你们的身份已经暴露！”嘶吼声从主甲板侧的拐角炸响，“你们已经无路可逃！立刻放弃抵抗，交出情报！”

别什科夫的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这个斯拉夫壮汉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将托卡列夫TT-33手枪的弹匣狠狠拍进枪柄，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西伯利亚荒原上冻裂骨头的严寒。

“掩护！”咆哮未落，他已从救生艇吊臂后纵身扑出，厚重的呢子大衣在疾奔中猎猎作响。7.62毫米子弹随着冲锋嘶吼倾泻——比起被遣返苏俄接受契卡的“内部审查”，他宁愿让太平洋的鱼群啃噬自己的尸骨！

浓雾像实体般挤压着视野，能见度不足十五米。两名年轻探员被迫从拐角现身拦截，却在十米外迎来别什科夫暴风般的反击。三秒！弹匣清空的金属脆响中，六发子弹精准凿穿探员胸腔，肋骨碎裂的咔嚓声混着肺泡破裂的血沫喷溅声钻进耳膜。可他自己大腿也猛然一热——柯尔特警用左轮的.38特种弹已旋转着撕开股外侧肌，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粗呢裤管，在脚边积成小小的血洼。

他踉跄着退回吊臂后换弹，黄铜弹壳滚落脚边。眼角瞥见织田幸子正蜷在通风竖管后射击，这个日本女人每次扣动柯尔特M1903的扳机，肩头都因后坐力剧烈震颤，苍白的嘴唇抿成刀锋般的直线。

救生艇甲板空旷得令人心寒，除了几根锈蚀的管道外几乎没有任何掩体。若不是浓雾模糊了敌人的视线，再加上BOI探员被狭窄射界限制，两人早该被射成蜂窝。但织田幸子脚下那滩不断扩大的血泊，却像沙漏般宣告着终局将至。

别什科夫突然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染血的牙齿，无声的笑了一下。

没希望了……

这次他没有呼喊咆哮，也不再要求掩护，只是沉默的冲入浓雾，像头扑向猎枪的垂死棕熊。沉重的脚步声在金属甲板上敲出死亡的鼓点。

BOI探员们正被恐惧扼住喉咙——三次强攻已让三名同僚变成残破的尸体，还有两人在拐角后发出非人的痛嚎。当那冲锋的脚步声再度炸响，两名年轻探员在队长嘶哑的催促下彼此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绝望。为争取射击角度，他们尖叫着侧滚翻出拐角卧倒，颤抖的手指疯狂扣动扳机，与拐角处伸出的其余枪管形成交叉火网，灼热的弹流瞬间封锁整条通道！

别什科夫瞳孔骤缩！卧射？！他本能地轰飞左侧探员半个头颅，脑浆混着骨渣溅了一地。另一发子弹击中右侧探员的肩胛骨，与此同时，他感觉胸腹处接连爆开三团灼热的剧痛——旋转的弹头撕裂了腹腔。他像破麻袋般被弹雨轰回钢架，后背撞上锈蚀金属的闷响中，温热的血顺着几个弹孔汩汩涌出，在冰冷钢板上汇成猩红溪流，缓缓渗入甲板缝隙。

狭窄的通道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重伤者的呻吟在雾气中飘荡。

弥留之际，别什科夫模糊的视野里出现织田幸子鬼魅般的身影。涣散的视线勉强聚焦——那女人染血的手指正探进他内兜！“不……”他挣扎抬手，可只抬了一半便颓然滑落，他的头也歪向一边，他死了。

“蠢货！”织田幸子用日语切齿咒骂着主动寻死的莽夫，指甲因用力而深陷掌心。她粗暴地将尸体摆成据枪姿态，做出还在坚守的样子。浓雾翻涌如灰色幕布，完美掩盖了别什科夫已经死亡的真相。

织田幸子将从尸体上取回的金属情报筒塞进怀里，然后手持双枪交替开火压制，枪口焰在雾中明灭闪烁。但撤退的脚步已开始踉跄——每挪动一步，右腹枪伤就撕扯出新的血花，将深蓝色和服浸染成诡异的紫黑色。

扑到救生艇旁时，她用力抠开防水帆布，将两个冰凉的金属筒连同两卷美元死命塞进夹层。已经打空的托卡列夫手枪，连同从身上扯下的手袋，一同被甩向甲板，撞出空洞的回响。

做完这一切，织田幸子喘息着转身，狰狞的视线投到不远处舱壁阴影，在那里，竟还坐着个面无人色的亚裔少年！

……

孔繁星恢复意识的第一刻，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混乱而危险的场景。

刺耳的枪声与浓雾深处传来的惨嚎，还有廊道上影影绰绰趴伏的身影，构成了残酷而灰暗的图景。

视线的尽头，正有一个神情冷峻的女子在毫不留情地榨取着同伴最后的利用价值：将刚刚咽气的同伴尸体摆成一副射击姿态以吸引对面的火力，然后借机向着救生艇的位置撤离。

而救生艇，距离孔繁星很近！

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孔繁星绝不认为遇上对面那个女人，自己会有什么好结局。

那女人似乎将什么东西塞进了救生艇，做完这些后，她的视线便向着孔繁星扫过来，凶厉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染血的枪口微微上扬……

窒息感如潮水般涌上，几乎扼住孔繁星的喉咙。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来自2025年的医学知识告诉他，这具身体刚刚经历了一场心梗，随时可能再次崩溃。

是的，就在刚才，这具身体已经死过一次。而现在，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占据了它。

孔繁星，超忆症患者。一次安眠药过量的意外，让他的意识穿越到了1933年。

八岁那年，他就被确诊患有超忆症。这种罕见的神经疾病就像一道无法摆脱的诅咒，剥夺了他遗忘的能力。他的大脑像一台永不停机的录像设备，无差别地记录着每一个细节。庞杂的信息洪流日夜不停地冲击着他的意识，几乎要将他逼疯。

唯一的缓解方式，就是将无序的信息碎片整合成有序的知识体系。他不得不学会构建记忆宫殿，将海量信息编织成网，以惊人的效率学习各种知识与技能，这才勉强能够应对病痛的折磨。

但这份天赋是有代价的——他很难进行深度思考，且常年依赖安眠药才能获得短暂的睡眠。

讽刺的是，即便是因药物过量而死，穿越到这个动荡的年代，超忆症仍如附骨之疽般紧随而来。

此刻，原主十八年的人生记忆，正与他二十五年的现代认知疯狂交织、彼此撕扯。

“铛——”

一颗流弹击中身旁的舱壁，迸溅出刺目的火星。孔繁星却像尊雕塑般僵在原地。这不是勇敢，而是身体在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冻结反应：过快的心跳榨干了肺部的氧气，四肢沉重得像是灌了铅，连舌尖都尝到了血锈味。

又一颗子弹擦耳而过，孔繁星绝望地发现自己的思维依旧被无数无用信息充斥：那女人扣扳机时食指的弧度、自己心跳的次数、通风管锈迹的形状活像只可笑的猴子……而真正关键的求生念头，却被记忆风暴撕成碎片，无论如何都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方案。

“要是能像AI一样，不受干扰地分析现状就好了！”孔繁星在内心嘶吼。

“老子这才刚穿越，难道就要再死一次？！”

就在他几乎绝望之时——

一道冰冷的机械音突兀地在脑海中响起：

【检测到宿主生存诉求强烈，人格模拟系统强制激活！】

【正在以生存为最高优先级，启动应急模式！】

几乎同时，孔繁星混沌的头脑陡然清明。

两段记忆的碰撞戛然而止，所有杂音归位，化作可随时调取的数据流：袭击者仍在喊话劝降、那女子应是右腹部中弹、她手中的柯尔特M1903推测余弹三发……

心跳开始渐缓，四肢也恢复知觉。肌肉仍旧酸软，却已非动弹不得。

是那个突然激活的系统起了作用？

还没等他细想，女子的声音突然传来：“听着，魂龛！我马上会假意投降，交出手袋里的情报原件吸引BOI的注意。等他们找到别什科夫身上的另一份原件，应该就会撤离。”

“你只是个被意外卷进来的孩子，不会有人特别注意你。”

“等我们离开后，你找机会去救生艇，把帆布夹层里的两套情报副本取出来。到了上海，把情报送到日本领事馆！明白吗？”

孔繁星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女人说的居然是日语——而他每个音节都听得明明白白！

这不可能！

出于对那个国家天生的厌恶，他上辈子从未学过日语，连五十音都认不全。

可现在他却听得毫无障碍……

唯一的解释，只剩下一个冰冷、却又让他脊背发凉的事实：这具身体的原主，懂日语！

不仅如此，原主的记忆并未随着那“人格模拟系统”的激活而消散，它像是潜藏在冰山之下的暗流，在此刻，被一段熟悉的异国语言猛地撬开了一道缝隙，让孔繁星意识到它依旧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