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湿漉漉的站在没过脚踝的水中,抓着钥匙在门上划了好几遍都没找到锁孔。我想打开手机照一下,但反复摁了好几次开锁键手机屏幕都没亮。我伸手开始在卷闸门上摸索,冰凉的触感从我手掌传来。没过多久,我摸到了凸起钥匙孔。开门后,我顺着墙壁摸索开关。灯一开,房间里的一切都明朗起来。水已经淹过了书架支脚,底层的书都被泡在水里。我把那部分书收拾到衣柜顶上,摊开放着,但空间有点不太够。多出来的那几本,我只能把他们摊在电脑桌上。做完这些事,我忽然觉得累了,想听会儿歌,如果能睡着的话,那就更好了。我靠在办公椅上,踢了一脚电脑开关,电脑屏幕没亮。我肚子猛地一阵抽搐,没来由的恶心。我连忙冲进厕所。洗手台的镜子里映着一个人,恍惚间,我竟有些不认识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了。他全然没有一个青年的样子,瘦削得有些病态的脸上布着几道皱纹,眼神死气沉沉,耷拉着的头发似乎黑白参半,手腕上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我抓着洗手台,努力克制自己的冲动。下层的瓶瓶罐罐被我摇得咯吱作响。
水,我需要水。
鬼魅一般的情绪充斥在我的脑海,就在我爆发前的瞬间,门口传来了一阵喇叭声。这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
我用力地搓了搓脸,转身朝门口走去。
是筛子。
他摇下了车窗朝我喊到:“这还真就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呗?”
我被他打的哑迷逗笑了,咽了口口水,挽起裤腿朝他慢慢走去:“我也不是龙王庙的和尚。”
他笑着问道:“大文豪,我是先帮你收拾屋子呢,还是先带你去吃饭?”
我耸了耸肩,抓住正在床边漂浮着的拖鞋:“书上只说民以食为天,没说民以住为天。反正都这样了,还不如先填饱肚子,好干活。”
他伸手拍了拍车门,笑得很开心:“那就来吧,今天带你搞一顿好的,哥们我升职了。”
我把鞋子脱下来放在鞋架上层,赤着脚走到衣柜前,抱了一套干衣服去厕所换好,然后穿上拖鞋去关卷闸门。
“听说这附近新开了一家店,味道非常好,我好几个朋友都给我开云(中国)过,我们得赶早,不然没位置。”
“算了吧,我这边能有什么好吃的。你升职了,得带我搞点高端的。”我坐进副驾驶座调侃道。
“哈哈,高端的。行,那就带你去吃洋饭。”
我愣了一下,问道:“什么洋饭?”
“寿司店啊,日系也能叫洋饭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安全带说道:“系好咯,不然要罚款的。”
我松了口气,将安全带插入插销:“那还是得见见世面的,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呢。”
他得意地笑了,打起火缓缓朝街区驶去。
“诶,为什么你电话打不通啊?刚才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提示关机。”他一面开着车,一面从反光镜里看我。尽管他竭力掩饰语气中的担忧,我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我看着窗外不断穿梭的绿植,脑子里闪过各种画面。过了许久,我才缓缓开口:“不用担心,我不会再干那种傻事的。”
他这才露出了真正的笑意,开始和我东扯西扯,说话的声音轻快了许多。我们一路聊着,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
我们抵达的这家餐厅看着就很高档,因为店里卖的东西很贵,嗯,非常贵。
进门后,他同服务员交流着什么,而我则四处好奇地观望。
靠窗那一桌坐着两位姑娘,很漂亮。大厅中央还有一群年轻人,看样子应该是大学生,穿着统一的制服,应该是刚参加完某种活动,来这里聚餐。
筛子选了一个小包间,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开始胡吹海喝。我听他讲公司的故事,包括如何讨得上司的欢心,如何打败对手。他的故事有许多破绽,连表现出来的沾沾自喜也显得很牵强。但我愿意听,我知道他请我吃饭只是因为担心我,甚至只是害怕我死在那个地下室里。我们不断碰杯,他以茶代酒。到最后,我连附和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靠在座椅上听他讲。晚上十点左右,他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隐约是他上司,说了很多人名和地点。聊了两三分钟,他挂断了电话,面露难色。
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没事,你要是有应酬的话,可以先走,我打车回家。”
他问道:“你一个人能回去吗?刚才你不是说你手机浸水了开不了机么?”
我指了指他的手机说道:“你这个难道是炮仗?”他这才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道:“看来我喝茶越喝越迷糊,你喝酒越喝越机灵。”
我先他一步站起身来。尽管腿已经有些不受控制了,但我还是努力装成清醒的样子:“给我拿瓶水吧,我家里水虽然多,但有点脏,喝了拉肚子。”他看我似醉非醉的样子,叫服务员拿了瓶矿泉水递给我:“要不还是我送你回去吧,顺便帮你收拾一下屋子,反正又用不了多长时间,不然你晚上睡哪?”
我撑着桌子,一脸神秘地说道:“你不懂,我的那张床,已经被上帝征用了,不止我要睡,还有其他动物也要上来。你放心吧,我看过天气预报,晚上没雨了。”
他站在原地权衡了一会儿,目光不断在我和公文包之间转换着。我笑着推了他一下,说道:“我都说了我自己能搞定,你就别担心了,走吧。”
他皱眉思索着,但我用不容置疑语气催促他,他也只能答应。
不得不夸赞的是,打车软件很实用。不到五分钟,接我的车就已经到了。我努力爬进车后座,朝他挥手,他笑了笑,又转头反复提醒司机务必要将我送回出租屋。
“到了记得给我电话。”他比了个六的手势放在耳边。
与其说这句话是对我说的,不如说这句话是说给司机听的。
我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趴在车窗上嘱咐道:“别喝酒,记得早点回去,不然要挨弟妹骂的。”他含糊地答应了,犹豫地挥手,像是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关上车窗,以防自己再犯絮叨的毛病,耽误他的时间。
车子慢慢驶离这条街道。我如死尸一般靠在车后座,脑袋晕乎乎的。酒精加快了我的血流速度,我感觉到我身体里的水正从我脸上蒸发出去。就这样行了一段路,师傅突然把车停了下来,我睁开眼看了看窗外,还在街区。但我已经没力气去想其他事情了,索性继续闭眼休息,细细品味酒精带给我的幻觉。
另一侧的车门忽然打开了,随后车座一沉,一阵香味扑面而来。这阵香气如同强心针一般扎入我的鼻腔,使我瞬间惊醒。我死死地盯着前排座椅的靠背,却完全没有勇气转头去看另一位乘客。
兰花香,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就像阔别母体已久的鸟儿依旧能在鸟群中找到生母一般,我本能地觉察到了这种香味。我不断在脑海中搜寻着那些梦的细节,却找不到一星半点踪迹。到头来只有一个名字在我回忆中荡漾——杨子兰。
我的神经开始变得异常敏感。碍于内心的枷锁,我不敢扭头。我多么想把整辆车都装进我的脑子里,以便我观察左侧那名乘客的动态。即便如此,我依旧得不到任何反馈,不论是声音还是座椅的震动。
彼时车子早已发动,我却不敢有丝毫动作。我感觉到我的脑子正在发出超负荷警告,酒精也正试图摧毁我的意识。我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我也尝试着用虚妄的未来诱惑自己去仔细看看左侧的那个人,但内心深处生出的那只手,又用鞭子将他们狠狠抽打回去了。我的喉头变得酸涩起来,那是一种危险的信号。我赶忙翻找矿泉水,却无意间瞥见它不知何时已滚落到那人手掌旁。
那双白净的手,皮肤细腻,手指修长,此刻却变扭地撑着车座。我赶忙收回目光,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头的酸涩感也越发严重了。就在我坚持不住想要呕吐的时候,左下角的视野里出现了一瓶水,我的那瓶水。
是她将那瓶水递了过来。
我的身体犹如有万柄刀子来回划过,每一寸皮肤都受着煎熬。但我最终还是压制住了手部的抖动,抓住瓶盖,压低声音说道:“谢谢。”
忽然,瓶子晃动了一下,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不敢多想,将矿泉水从她手中抽了出来,扭开瓶盖将瓶口塞进嘴里不断吞咽。就在这时,师傅猛地踩了一个刹车,我下意识用手撑住前排座椅,瓶中的水却被挤了出来,洒满后座。师傅狂摁了几下喇叭,朝着窗外大骂:“你妈个鳖孙,骑个电动车赶着去投胎啊。”然后转过头来询问道:“你们没事吧?刚才有个人闯红灯,我差点没刹住。”
我看着手中见底的水瓶和湿漉漉的脚垫,忽然懵了。
“没事的。”她那温婉而熟悉的声音传入我耳中。
“小伙子,你呢?”司机问道。
我抬头看向司机,刚想开口回答,他那表情刹那间让我陷入了绝望。
那是我的梦魇:他的嘴角挂着微笑,眼中却流露出了鄙夷与厌恶。他的鼻孔随着呼吸而翕动,仿佛马上就要撕破和善的伪装变得愤怒起来。
我想说没事的,我很好。但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些被我压在心底的回忆再次挣脱束缚,拿起了鞭子,开始抽打我的身体。
“对…对不起。”我吞吞吐吐地说道。
“唉,小事儿,你没事就好。”司机扬了扬手,眼睛却看向坐垫。
“对不起,对不起……”我重复地说着。
司机看到我不断道歉,原本带着笑意的脸忽然变得面无表情。他不再理会我,转过头发动了汽车。
“对不起,怪我,我不应该喝水,都怪我,对不起,对不起……”我捏着手里的瓶子,忽然想用它砸自己的头,但我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取而代之的是我眼中正不断蒸出发酸的热气。“都是我,对不起,全都怪我,我为什么不拿稳一点,为什么要在路口喝水,对不起……”温热的液体流过我的脸颊。
我想起了曾经遇见的人,曾经经历的事,又想起了那个毫无光亮的手机屏幕,还有那排浸泡在水中的书本。
我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哭了出来。
“对不起,都是我,都怪我啊,为什么我这么没用啊!为什么,都怪我……”痛苦使我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而失去平衡倒了下去。
“怪我,都是我没用,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对不起……”我不断抽搐,眼睛也无法聚焦,眼泪一股股地涌了出来。我重复着向他们道歉,乞求他们的原谅。但他们又是谁?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回忆和梦境交叠在了一起,逐渐模糊着现实的边界。
忽然,一只温软的手贴在了我的面颊,初时还有些犹豫,随后又坚定起来,开始慢慢抚摸着我的头:“没关系的,这又不是你的错。”
又是那个温婉的声音。我每说一句自责的话,她都会轻声回应:“这不是你的错,没关系的。”我着魔似的地念念有词,她重复地安慰着。那一刻,仿佛一切事物都与我无关。渐渐地,我安宁下来。那些回忆对我的鞭打都被她抵挡住,然后被她放逐。
不知过了多久,我浑身酸软。疲累使我感到困倦,我闻着那股熟悉的味道睡着了。
醒来时,我看见司机正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打量着我。我连忙起身,快速开门下车。就在这时,我猛然意识到,如果我不回头,我这本就毫无用处的一生必定会充满遗憾。
我鼓起毕生的勇气转身,想问她要联系方式。
车棚遮住了她的脸,我看到她那伸出车窗的手上拿着一个皱瘪的瓶子,除此之外,她还戴着一枚戒指。
戒指啊,原来如此。我忽然觉得自己极其可笑,仿佛一个小丑。但我还是接过了瓶子,轻声道谢。那辆车没作停留,往前开走了。开得很快,快到我模糊了那是车,还是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