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队长赶到林府时,已是傍晚了。夕阳斜映,山林泛着微弱的金光。
“吴大队长到——”
“让我看看,”吴队长略有匆忙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封邀请函,双手捏着递向靠着门边的男孩,俯下身问道:“六月十号,在这儿,没错吧?”
“没错,吴大队长里面请吧——”
林府的服装定制生意在当地是出了名的,业务主要面向些上流人士,价格不菲。每年的年中和年末,林府都会自己办服装展,公布自家的新款式,拉一批生意来。
表盘上的分针已走了半圈。化妆间里,模特们正在往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模特身后挂着一排秀服。秀服以时下最流行的旗袍为主,并在一些部位上做出部分改良。像打头的那件,上半身仍是有着优雅曲线的旗袍,下半身则变成了华丽的西式褶裙,蛮有新意。不得不说,林府的设计水准在当地还是首屈一指的。
再向后花园看去,草坪上已经摆好了一张张圆桌,来客也稀稀疏疏的有些了,三个五个地围成一团,杂七杂八地聊着。
吴队长漫步到后花园,看着这些来客,也想凑上去听听热闹。毕竟是第一次来看林家的秀,先了解了解话题还是好的。
他先是凑近了一个中年男子身后,竖起耳朵听着。
“……那身段曼妙得很,每次都合我意……”这位男子满脸骄傲地说着。他的左臂挽着一位穿着旗袍的短卷发女子。女子背对着吴队长,吴队长看不见她的脸。大概是在夸自家女人身材好吧,吴队长心想。向前走去,无意回头,却瞥见那位女子——她的表情并不是被夸奖后的害羞和幸福,反而是眉头紧锁,双眼一味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下唇得抽动似有似无,像是在默默忍受着什么天大的屈辱;脸颊也是通红的,神色充满尴尬。吴队长心中略有疑惑,但还是向前走了去。背后不断传来那群人的欢声笑语:
“好事情,好事情!”
找到了一张附近没有人的桌子,吴队长坐了下来。一时间他无事可做,只得略显局促地用手反复磨蹭着大腿,左瞄一下,右看一眼。
突然,身后传来一句问候:“您是,吴涛吴大队长?”
“诶,”吴队长受惊一样地回头,急忙应了一句。来问候的是一位留着长发的妙龄女子,身着一袭紫灰色的改良旗袍,描着勾魂的柳叶眉,和丹凤眼配在一起真是风情万种,不禁让吴队长在一瞬间都动了心。
“您是?”吴队长回过神,反问道。
“我是林薇,林夫人的女儿,”边说着,她用左手将一缕长发捋向胸前,没待吴队长回话,便急忙拉着吴队长,笑着说:“吴大队长别在这儿干坐着,”,她抬起手,向一边点去:“拐角那边有刚出锅的点心,反正现下也没事,模特们还在换衣服,就去尝尝呗。”
林薇盛情款待,吴队长不好拒绝,便只好跟着去了。
七点五十五分,天色暗了下来。桌子上的吃食已都备好,坐席也渐渐满了。来客们虽然都在交谈,但大家的目光还是不约而同地盯向花园中间的台子。
突然,灯光一同向前方转去,齐刷刷地聚在一位中年女子的身上。那是一位打扮得带有古典韵味的女子,一缕烫发紧紧地贴在额头上,画着和林薇一样的柳叶眉,口脂红得浓郁。
后花园陷入沉静。那位女子折了折衣领,拍了拍面前的话筒,张口道:“感谢各位莅临。我作为本场秀的设计师和筹备人,感谢大家的喜欢和支持。同时,我也替卧病在床的林先生向大家说一句,欢迎大家的到来!”话音落罢,坐席间掌声雷动。
那便是林夫人,当地小有名气的贵妇,就连一向不太关注这些的吴队长也一下认出了她。
在林夫人介绍完本场秀的设计理念之后,音乐响起,大秀开始。模特们一个个地走上台来,摆弄着华美裙服,在台子上摇曳生姿。台下的吴队长对这些裙服看得有些腻烦,渐渐地便左顾右盼起来,瞥见其他的看客们都拿着笔,刷刷地在自己带来的本子上做着记录。
秀场的布置极具艺术感。台子是用似镜面的材料做成的,映射起灯光来变得格外炫彩;背景板则是用各类花卉填满;音乐是一首轻柔的古筝曲。模特们梳着齐刘海,披着长直发,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先是用白色填满整个面部,随后是两道极其夸张的挑眉;眼睛则是画了夸张的、尾部直飞入鬓角的眼影;颧骨处横了两道正红;至于唇妆,先是用红色勾勒出花瓣的形状,再用黑色晕染直至填满内部。
吴队长看多了这面妆,愈发头晕眼花起来,觉着台子上走来走去的都是同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灯光忽然间变得暗了些,音乐变得更加激烈。所有模特都从后台走出来,一字排开。众人纷纷鼓掌,却见中间两名模特向外侧了侧,让出了中间的位置。原以为会是林夫人出来谢幕,结果却见从后台又走出了一位模特。这位模特出场的一瞬间,所有灯光再次聚拢,紧紧地跟随在她的身上。这位模特的形象与其他人大有不同——她顶着一头高耸入云的粉色发髻,上面缀满了鲜花和蝴蝶;两缕小卷发自然地搭在天鹅颈后;洁白的脸庞上,画着纤细优雅的红棕色眉毛、淡抹的眼影和一唇朱红。至于着装,则是一袭极具洛可可那般浪漫色彩的长裙,裙撑宽得夸张。灯光打下来,好像她的皮肤也成了半透明状,从内而外的发起光来。
台下众人惊呼。
这名模特优雅地走来台子尽头,身子半侧,轻轻地抬起左手,将搭在左肩后的那缕卷发捋至胸前,莞尔一笑,返了回去。
吴队长看着,笑了,和旁人一样,笑得痴迷。
月光皎洁。
众位来客已经被林夫人请回屋内参加完秀后的酒会。男人们围在一起,讨论着看上眼的货,女人们则坐在一起喝茶,闲聊,说着珠宝美玉,谈着刚刚看过的华服。至于模特们,则是在一旁站成一排,摆着像画报女郎一样的造型,充当着一幅绝美的背景版。
看样子,所有人都如老熟人一般聊得火热,除了头一次来的吴队长,正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角落里倚着墙望天儿,不知做什么好。
就在这时,林夫人再度走上前去,说了一席话,说是让众人将信封准备好,林薇会将它们收上来。
身边的人纷纷掏出信封。旁边的一位男子见吴队长两手空空,压低了声音,疑惑地问:“怎么,没有看上的?”
吴队长是同样的疑惑:“嗯?”
男子见吴队长这般,回过头去,眼珠转了转,像是明白了什么。不过看到林薇即将走到跟前收信封,他没再多说,急忙将信封递了上去。
林薇收走男子的信封后,看了看两手空空的吴队长,垂下眼,笑了,用左手捋了捋搭在左肩的长发,继续向前走去收信封。
夜。
众人已散去。林夫人拿着厚厚的一沓信封,跪坐在木桌前,挨个拆开来看。
查阅并做好记录后,她将信封分成两沓,一沓用红丝带捆着,一沓用白丝带捆着,拿去给了林薇。林薇接过信封后,将白丝带的一捆送去了自己的房间,另一捆则是在清点好份数后,拿去给了一位下人。
“安排一下,辛苦了。”林薇简短吩咐后,转身离去。
接信的是一个小男孩,十八九岁的样子。他家里穷得很,早些年被双亲为了钱而卖到了林府,帮着做些打杂的活儿。
男孩接过信封,待林薇走远后,便急忙蹲下,转过身去,贴近身后的墙,侧过脸,饶有兴致地说道:“来了来了!”边说着边解开丝带,像林夫人一样挨个查看。
“哎呀,终于有人点小桃了!
“诶,春红,十八个人都点了春红!
“还有一个点了雪儿!
……”
男孩还要继续念下去,却被一声嗔怪打断:“小点声,别被旁人听见。不怕挨打吗?”
“打呗,开心就行了。”男孩顿了顿,贱贱地笑了笑:“再说了,我本身就是能看的,看不得这些的是你。”
“所以啊,读这么大声,生怕不被人发现你念给我听?”
男孩听了,打了个哈哈,随后起身离开。
夜色下的林府,是那样的宁静,只有男孩的脚步声在咚咚作响。男孩走过了一道木地板的长廊,长廊的尽头是花园的入口。进了花园,他急急忙忙跑过花地,绕到一片假山石后,停了下来。
出现在男孩面前的是一排厢房,里面暂住着林府每次办秀时请来的模特们。和两个做看守的下人问过好后,男孩走到一间厢房前,敲开了门。
“姐,你们快点收拾东西啊。人齐之后了,就急忙带去找刘哥。上次你们动作慢了点,挨骂的是我!”说着,男孩将信封给了房中的女人,转身离开。
女人听后,将目光瞥向别处,叹了口气,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子疲惫。
刘哥在林家做司机已经快三十年了。每次名单一下,刘哥便将被选中的模特们送到郊区的一座大宅院中,让客人和模特在那里会面,在下一次办秀之前,再将模特们接回来;至于那些没被选中的,则是送往别处,在下场秀举办前同那些去了宅院的模特们一起接回林府。
车上,年级轻轻的小桃蜷缩在车厢的角落中,眼神中透露出担忧和恐慌。
坐在她旁边的春红见她这般紧张,急忙安慰道:“妹妹,别怕,姐姐们当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小桃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是锁着眉头,面色凝重。
春红见她没有反应,想了想,继续说道:“你要知道,你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让他们付钱的,是你的能耐啊。”
小桃听后,僵硬地笑了笑,转过头,反问道:“……能耐?”
“不然呢?”春红点头作答。
“行……”小桃转回头来,呆呆地嘟囔着:“行,你说是就是吧……”
春红听了,也不知道该接什么,便将头转向了一边,和其他女孩们聊了起来。
过了许久,春红才再次扭过头来:“这么晚了,路程还久,妹妹,睡会儿吧。”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上再没了说话的声音——她们已经说累了,纷纷睡了过去。
见好久没了动静,小桃睁开了眼。
她慢慢地起身,努力不让自己不惊动其他人。她像个学步的婴儿一样,弓着背,手脚并用,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子到了车尾,悄悄地掀开盖布的一角。
车下是土道,两边是草地,看样子像是在山中,或是郊外。
小桃咬了咬牙,跳了下去。
刘哥并没有发现小桃的动作。他继续开着车,向山路深处驶去。
小桃趴在地上,看着车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凉风袭袭地吹着。天上没有一片云,月光直直地打在小桃身上,衬得那身素色的衣服更加洁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