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地的风是腥的。
江疑松开掌心,三枚山鬼花钱在指缝间叮当作响。铜锈斑驳的“敕令“二字在掌心硌出凹痕,这是叛军铁骑踏碎宫阶那日,上大人塞在他手里的。
苍梧山的轮廓在天际蠕动,如一条被剥了鳞的黑龙。无禄村的石屋歪斜层叠,像一排溃烂的獠牙咬住山坳。村口的稻草人脖颈拧转一百八十度,褴褛黑袍下露出半截槐木躯干,一方残破木牌嵌在稻草人怀里:
「活而无寿者,无禄。」
腐臭味从牌面裂缝里钻出来。江疑知道,那是前几任人器腐烂时,脂油渗进木纹的馈赠。
“殷氏列祖在上……“他对着半块牌位嗤笑出声。断裂的“显考殷公“四字被篝火映得忽明忽暗。
那日叛军掀了九龙藻井,在光天化日之下扒了老皇帝的皮披在太子身上,让自己登基。
身上衮服染成绛色,鲜血染过的台阶寺人洗了三天三夜仍可见殷红。
无禄村是个不祥之地。几间饱经风霜的石屋便是无禄村全部财产,有的塌了半边。因为没有人修缮,已经沦为荒村。
江疑本是殷墟皇室,但七位异姓王杀入京都扒了皇帝的皮,也就是江疑的父亲。唯一的皇室血脉不得不逃遁千里,藏匿于穷山恶水之间。
无间地近仙,是世间最没有规矩的的地方,但也是世间规矩最大的地方,大过皇权,大过天威。
作为亡国之君的血脉,江疑本不该活着,也唯有这无间地的规矩才能保他一命,代价便是成为人牲。
世间最残酷的刑罚莫过于成为人器,被当成祭品上供,生不生,死不死。而作为丧家之犬的江疑哪有谈条件的权利。
成为人器还不至于立即死掉,自己要守着这名为无禄村的乱葬岗防止里面的的天残地缺爬出来作乱,可凡人哪里守得住近仙的东西,不过是供爬出来的东西打牙祭,吃饱了就会回去,这便是规矩。
人器的宿命便是待在无禄村等着被收割。
待昏黑侵染昼白,暮色渐沉,江疑身上也被夜色浸染上一层朦胧的黑色,空气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稻草人被风吹动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
江疑没打算自己建造住所,天一擦黑便躲到角落里一间还算结实的石屋。他从外面打听过,长的两三年,短的一两个月会被当成祭品收割,他可不认为自己能坚持多久。
夜黑得如墨,铺天盖地地砸下来,江疑升起篝火才将黑暗挡在石屋外面。
这间屋子简单得不成样子,一块石板上铺上黑色息烽草便是床,屋子中间刨出一个火塘,连正经的床铺也没有,只有一堆殇明草被江疑铺成的垫子。
江疑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半块牌位,这是他半路上刻的,今天是他那皇帝老爹的头七,还未刻完便被官主砍成两截了,剩下的一半也不必刻了。
江疑指尖抚过牌位的裂痕,那刀口恰停在“考“字中央——就像父亲折断的脖颈,刽子手便是从喉口处抽出上大人脑袋的。他轻叹一声,将牌位插进石板缝隙:“上大人,你倒死得干脆,咱俩把祖宗基业都丢了啊!“
江疑点上三根树枝充作焚香,插在牌位前面,整个人靠着墙壁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连火星跳到裤腿了也懒得挪一下,树枝冒出的黑烟呛了眼,泪水止不住地流。
狂风嚎叫着飘荡在黑魆魆的山坳里面,恐吓着黑夜下的每一个生灵。
火塘突然爆起一团黑焰。
“祭……天……”
嘶鸣声贴着耳蜗炸开。黑焰如沥青般从火堆里漫出,凝成个佝偻人形。
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层粉红色的皮膜,有的地方还有细小的肉芽在蠕动,失去眼皮包裹的眼球仿佛随时会掉下来,耳根子也少了半截。
每走一步,溃烂的脚掌就在石板上烙出焦痕。
枯槁的双手拖着半截燃烧着黑火焰的木头,停在在纪浊面前,高高举起狠狠地杵在纪浊脸上。
痛,如摧心剖肝的疼痛爬满全身,纪浊还来不及反应身体本能早就将利刃递入眼前这个怪人的腹部。
虽是王侯血脉,生死搏杀却也不弱于人,在刺痛的一瞬间便将匕首插进对方的身体。
来人十分矮小,比纪浊还要低半个身体,双手如钢铁般钳住纪浊的脖子死死抵在墙上,丝毫不理会身体还插着短刀,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无论纪浊如何拳打脚踢怪人都没有要松开的意思,要知道纪浊现在的力量足以踢碎常人的内脏,但对怪人却没有任何威胁。
拳头敲在无脸人身上仿佛是在捶打一块铁疙瘩,震得江疑手生疼。
“你……咳咳……你是谁”纪浊脸色迅速变成绛紫色,用仅剩一半的视野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怪人。
若是仔细观察便会看见纪浊的左眼被灼烧得如同死鱼眼一样的灰白色早已分不清瞳孔和眼白。
眼前之人面目丑恶,整张脸呈鲜肉样的血红色,失去了嘴唇的遮挡牙齿裸露在外,黄褐色的牙齿参差不齐牙缝间残留着黑色异物。
背部高高隆起形成罗锅背,脑袋快要埋到了胸前,肩膀一边高一边低,整个人如索命恶鬼。
“我……皇室……人。”皇室身份仿佛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被纪浊拼命喊出来。
可怪人依旧无动于衷,没有嘴唇的阻挡,不断有黑乎乎的粘液透过黑黄的牙齿缝隙滴下,怪人手上的力气不断加大,捏得纪浊的脖子咔咔作响。
手上厚重的老茧轻易就划破了纪浊的脖子,滑腻的鲜血染红了怪人的双手。
视野里的怪人渐渐模糊,握住怪人手臂的双手渐渐脱力,生命在渐渐流逝。
可二人的博弈尚未结束,纪浊犹如一只隐忍的老狼,还留存着足以改变结局的最后一击,蛰伏等待着变数的出现。
眼前的怪物同样是一个优秀的猎手,不给纪浊一点机会,虽然滑腻的鲜血让双手使不上力气,但他依旧有条不紊地收缩,一点点地压榨纪浊的生存空间。
“啷”变数出现了,三枚山鬼花钱不经意间掉落,怪人的目光终于从纪浊脸上移开,从山鬼花钱一扫而过。
时机到了,垂死挣扎的纪浊眼中精芒闪烁,松开了右手,从袖子里内弹射出一枚寒光凛冽的钢针,洞穿了怪人的头颅。
纪浊顾不得喘口气拔出怪人腹部的短刀狠狠向着脑袋砍去,一刀,两刀,纪浊麻木地剁着。
怪人的脑袋没经受几次劈砍便面目全非,纪浊心一狠直接向着脖子一刀砍下,将尸体的脑袋剁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的纪浊仰面躺在地上,贪婪地呼吸着空气,身体再也提不起一丝力,短刀也因为脱力掉在地上。
足足过了一刻钟,纪浊才靠着墙壁重新坐了起来,任由眼前的篝火燃烧却祛除不了身上的寒意。
篝火忽地一晃,映得他左眼灰翳泛起血丝,似有恶鬼在瞳底啜泣。
“钱”一道沙哑悠长的声音传来,来人仿佛还不适应说话,生涩嗓音刺激着纪浊的耳膜。
颈骨断裂声比疼痛来得更快。
江疑的头颅滚到墙角时,最后看见的是自己无头躯体轰然倒地
一只手拧断了纪浊的脖子,肉泥混合着鲜血从指缝中溢出来,鲜血从胸腔中喷涌而出,染红了怪人半边身体。
怪人怀中的那颗头颅脸上带着一抹讥笑,没有脸皮,笑得格外瘆人。
然后将头颅安在脑袋上晃了晃,确定不会掉下来之后捡起地上那颗属于江疑的头颅扬长而去。
山风依旧在怒号,仿佛在述说着这场战斗,讨论着最后的皇室血脉。
已经过子时,街巷人烟稀少,但仍旧有三三两两醉鬼倒在墙角叫嚣。
烛火在无间地可是奢侈品,天官署却被照得灯火通明。
烛光映照下是一张脸横肉溢出的脸,脸上沟壑纵横,布满了溃烂的斑点,上面还有白嫩的虫子在钻进钻出。
男人肥硕的身躯几乎挤满了整间屋子,一双充满油脂的手依旧在不停往嘴里塞着。
官主肥硕的手指捏起一片龟甲,油脂在灼痕上折射出诡光:“人器送过去了?”
“我看着他走到无禄村的地界了,他是殷墟来的孩子,想必可以坚持久一点。”过了许久角落的阴影里才传出一道机械木讷的声音。
“哼,皇室,前朝余孽罢了”男人拿起一根大棒骨,掂了掂。
“官主慎言,王上还没有发话,这天下还是姓殷”角落里的声音赶忙阻止他这大逆不道的话。
“哼,皇子,时代早就变了,凡俗的君王管不了仙,天恩浩荡,君权神授。”
说道“仙”男人的眼神格外炽热。
臃肿的男人两手一拧,砰,棒骨应声断裂为两截,油脂骨髓四散飞溅,接着便将整根棒骨囫囵放进嘴里,咔咔两下便嚼碎顺着喉管咽下去。
阴影中不再有声音传出,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牙齿与骨骼的碰撞与摩擦声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