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余年前，昭夏建国。

开国皇帝赵景横扫周边大小势力，结束了纷乱的年代，自此天下一统，称为夏帝。

时已至今，赵氏仍掌天下，然，后世子弟皆不如景，帝崩百年后，天下分裂，南渚、苍梧、西昭先后举旗而立。

苍梧独占昭夏以北，南渚、西昭连壁集于东南，于边关僵持日久。

……

宣平十九年。

夏京，启天殿。

“……综上，臣以为，应彻查四海郡守渎职一事，四海郡守一心为民，不可蒙受不白之冤。”礼部尚书说罢，退回原位站好。

吏部尚书紧跟着走出，对着龙座上首行了个拱手礼，开口道：“去年三月，四海郡守以妖灾频繁为由，扩充四海郡斩妖司编制，自户部拨了白银三万两；去年九月，上表大妖出现，斩妖司死伤惨重，君上体恤，四海郡斩妖司编制扩充一倍，并自三元、会启两郡抽调一千名‘执守’划入四海郡，拨白银五万两；年会时，君上大赦天下，赐四海郡工部新造‘天寒甲’三千套、‘星枪’一千杆、白银两万两。”

说到这时，他瞄了眼礼部尚书，方才继续说道：“而今不过开年四月，就传出大妖破城戮杀百姓的消息。四海郡的编制、装备、银钱是昭夏十三郡中最多的，若非渎职，妖是怎么大破江淮城的？前前后后十万两白银又是去了何方？王尚书，莫非你是四海郡守的同伙？”

王尚书上前一步，朝上首行了一礼，道：“君上明察，臣与四海郡守从无往来，四海郡的司礼事宜，皆由侍郎胡崇操办。倒是刘尚书，诬人也要讲究个证据，你如此谤我，又是何居心？”

正当两人针锋相对之时，龙座上的人挥了挥手，似是有些不耐，两位尚书大人这才退回原位，不再言语。

龙座上的是一位略显薄瘦的男子，面容正值不惑之年，脸色有些苍白，明明是清爽的四月天，却披着厚厚的玄黑色大氅，大氅上印着浅淡的金丝龙纹。

昭夏国君，宣平帝赵君渊。二十七岁时，于惠元帝手中接过君位，登基称帝。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虽无开疆拓土之才，却也能守得昭夏太平，是为守成之君。

宣平十七年秋，赵君渊南巡，途遇寒妖所袭，在斩妖司精锐的合力之下，寒妖虽被斩杀，但赵君渊却落下了寒疾，至今未能好转。

“李卿，你如何看此事？”赵君渊看向百官首端的两人之一，开口道，声音有些喑哑。

昭夏设有一府三司六部，各司其职。这一府，便是内阁府，主掌大小国事，内设左右丞，由左右丞批示后再呈交与宣平帝批阅。

赵君渊口中的李卿，正是当朝左丞，李言之。

“君上。”李言之跨步而出，这是位年逾知命的两朝老臣，他开口，嗓音中自有一股沉稳，“六十年前，‘妖’初现于我昭夏，彼时，‘妖’不过是稍许变化的野兽，不足为惧；四十七年前，出现第一起‘妖伤人’事件，民众恐慌；先帝继位时，设立斩妖司，募集天下豪勇之士，专司妖怪志异；十年前，大妖乍现，唯武极宗师可捉对取胜。四海郡地处西南，毗邻‘无界林’，妖灾频发，按理说，对于妖，四海郡守与其争斗多年，知根知底，不应该出现大妖破城这种大事。”

“所以，臣斗胆有个猜测，”说到这时，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或许，那并非大妖，而是——大妖之上。”

此言一出，百官顿时一片哗然。

大妖已是武极宗师方能阵斩的强悍存在，大妖之上又是何等境界？又该如何称其？

凡人习武，打熬体魄，修行技艺，直至体内练出劲气，可为世间好手，称作武师，斩妖司的“执守”均为此列。劲气游走全身，再蜕化为一口真气，便是武极宗师，天下第一流的大高手。

“噤声!”就在百官因李言之那句“大妖之上”所惊不由细声碎语之时，一声轻喝自赵君渊左侧下首传来，除了其后的赵君渊外，余者皆是心间一震，纷纷安静下来。

宣平帝座下第一近侍，郭褚，兼领夏京“玄龙卫”大都统，统管二十万禁军，亦是一位武极宗师。

“君上，臣有一言。”此时，右丞孙仲阳移步而出，行了一礼后开口道:“李丞所言不无道理，然，身为郡守，未能及时察觉大妖动向，引导百姓疏散，致以江淮城破、死伤无数，此乃监察不力，是为失职。”

“臣提议，将四海郡守暂时撤职，查明事因后再行罚处。同时，请君上下旨，命斩妖司集于江淮城诛妖，避免更大的伤亡出现。考虑到‘大妖之上’的可能性，执守以下不纳入征集范围。”

“此外，逃难而出的灾民也需要安抚，城破家亡，我们必须做好相应的准备，万不可失了民心。”

赵君渊闻言，眼睑微垂，似是在思索。片刻，他又看向了李言之，“李卿，你的看法呢？”

“臣亦赞同孙丞所言，当务之急，是安抚百姓，以及斩妖，四海郡守之事可稍后搁置。”李言之答道。

赵君渊轻轻点头，环视了一眼座下百官，开口道：“朕素闻燕翎城守胡光海尽职尽责，行事颇有能力，就让他暂任四海郡守一职吧。至于原郡守张迁，且先暂扣于四海城，事后再押至守天司审查。孙仲阳，此事由你负责，此外，提议是你起的，安抚灾民一事，也由你办了。”

“臣领旨。”孙仲阳拱手退下。

“姚靖。”

“臣在。”一位身着银色软甲的武将走出，单膝而跪，左手置于腰侧，右手以拳抵地。

斩妖司司主姚靖，同时也是一位武极宗师。虽同为炼出真气的武极宗师，但姚靖成名晚于郭褚，两人若是交手，郭褚可于二十合之内拿下他。武宗之间亦有差距，胜负的因素不仅在力，更在于技。

三司之中，守天司专职监察百官，内有司天阁，记录昭夏百年内为官者所涉大小案件；玉宁司则统管三宫六院之事，包括帝宫守卫，郭褚同时也是玉宁司司主，但因身兼数职，玉宁司事宜大多由副司主沈临风负责；斩妖司起初专司妖怪志异之事，但因妖灾的影响逐步扩大，斩妖司的编制一扩再扩，现已是除兵部外的最强武力所在。

“朕命你即刻出发，点上斩妖司精锐，前往四海郡围杀妖物，不得有误！”赵君渊看着他开口道。

“臣领旨！”姚靖应道，神情肃然，随后直接退出启天殿，前往斩妖司衙口清点人马。

姚靖离开后，赵君渊看向百官，道；“众卿可还有其他要事？若无——”

“——报！”正欲退朝离开，却见一甲士从殿门口直冲而入，单膝跪下，“北境八百里加急！”

“噌”，赵君渊忽地直接从龙座上站起，面沉如水，一开口，喑哑的声音更显了一分嘶哑，“宣！”

郭褚会意，一道声音聚成音箭，在殿外炸开，“宣北境令兵入殿！”

片刻后，另一名甲士入殿跪下。

“骁阳将军亲卫陈海，叩见君上！“陈海双膝跪下，以额抵地，身上的甲胄布满裂纹，干涸的血迹凌乱的铺洒其上。

“何事？”赵君渊已经坐回了龙座，依旧是一副肃然的模样，只有那仿佛拧紧的眉头稍显其内心的不平静。昭夏北接苍梧，两国对峙，北境，自然就是其交界之处。

“镇北将军勾结苍梧公主，叛变谋反！北辰关被破，苍梧军入境，已破北境三城！”

一瞬间，整个启天殿仿若陷入一片死寂，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你说……什么？！”

一道嘶哑的声音响起，但并非来自赵君渊，而是左丞李言之！

他死死的盯着陈海，面色涨得通红，似是觉得陈海可能没听见，他又重复了一遍，“你说……什么？”

陈海依旧将头抵在地上，声音有些发颤，“镇北将军李函叛变谋反，苍梧军连破北境三城！”

李言之忽然觉得头脑一阵眩晕，“嗡嗡”的声音在耳边乍响。

“李言之！”一道轻喝自心间响起，震得李言之眉目瞬间清明，却是郭褚喝了一声，李言之转头看向赵君渊，张了张口，似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也未能开口。

孙仲阳适时移步上前，道：“君上，臣有一言。”

“说。”

“君上，世人皆知，李家乃世代忠臣，李丞的祖父、叔父、胞弟，均为我昭夏战死沙场，其心可鉴。嫡长子李函，十四岁从军，镇守北境十二年，数年无归，更是数次大破苍梧军，壮我昭夏之威，以弱冠之龄披袍封将。”

“臣以为，镇北将军叛变一事，必有猫腻，望君上明鉴。”说完，孙仲阳再行一礼。

政见上，左右丞可以不合，时有攻讦也无可厚非，但此时此刻，李言之无法自辩，无论基于立场或是个人，只有他能在此时出言，同时也是最适合谏言之人。

赵君渊沉默片刻，似是认同孙仲阳所言，他看向陈海，“你可知，谎报军情，该以何罪论处？”

“禀君上，依昭夏律法，凡谎报军情者，皆当夷三族处之；若军情急切，其罪加等，同于谋逆，当……夷九族！”陈海身子抖了抖，壮起胆子加言道，“君上，骁阳将军有绝笔信要上呈！还有……镇北将军与苍梧公主的往来密信！”

“呈上来。”赵君渊忍不住眉头一跳，沉声道。

郭褚上前几步，从陈海手中接过所谓的绝笔信和勾连密信，随后递给赵君渊。

快速展开一应信件，越看下去，赵君渊的脸色也随之越来越沉。

“且退下吧。”睨了一眼陈海，赵君渊开口道。

“谢君上！”陈海如蒙大赦，逃也似的离开了启天殿。

“混账东西！”陈海离殿之后，赵君渊终是一声大骂，随之狠狠将一应信件甩向李言之，似是刺激到了心肺，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李言之，你且给朕好好看清楚了？！”

李言之手忙脚乱的接住飞散的纸张，迅速阅览了一遍。

随着阅览的时间渐渐拉长，李言之的神色，也从一开始的茫然无措，到目露惊恐，最后涨红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

“咚！”纸张轻轻落地，随其一同落下的，还有李言之的双膝。

“臣愧对君上，愧对昭夏！”李言之颤抖的声音从低垂的头颅下传出，这位年逾知命的老臣仿佛一瞬被打去了脊梁骨，再也不复往日的锋芒。

“念你多年为昭夏操劳，朕允你与家人告个别。”赵君渊站起身，”薛云，就由你送李卿最后一程吧。”

“谢君上。”“臣领旨。”

“传朕诏令，”赵君渊面色冷漠，再次开口：“前镇北将军李函叛国谋反，残害同僚骁阳将军并长期勾结敌方将领，致以敌军破关而入，证据确凿。依昭夏律，凡谋乱者，夷九族！”

“朕乏了，退朝吧。”说完，赵君渊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启天殿，郭褚紧随其后。

“恭送君上！”

赵君渊走后，孙仲阳行至李言之身侧，将他轻轻扶起，轻叹一声，“李兄，一路走好！”

之前进入殿中通报的甲士也随之来到李言之近前，“李大人，走吧，我送你回府。”

薛云，“玄龙卫”副统。

想必在自己回去之前，李家就已经被玄龙卫围得水泄不通了吧？扫了一眼薛云，李言之在心里默默想着，也不再言语，就这样迈开脚步朝着殿外走去，薛云紧随其后。

真奇怪啊，明明还没有上年纪，今日这个腿儿，怎么会如此沉重呢？

百官默默看着李言之缓缓走出启天殿，往日散朝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懊或笑离开的大人们罕见的没有再聊些什么，只是静静站着，看着李言之的身影渐行渐远。

“怎么会……如此……”似有人轻轻喃了一声，而后被风揉碎了卷着离去，不知所踪。

清冷下来的启天殿仿佛充斥了诉不尽的萧索。

——

李府。

当李言之从车架中走出时，眼见便是一名又一名“玄龙卫”的甲士牢牢将这座左丞府邸圈了起来，正门处的几位门丁虽是一副不惧的神色，却仍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丝不安，直到看到李言之的出现，这些门丁才仿佛有了主心骨般松了下来。

“李大人，且和家人好好叙旧吧，我晚点再来接你。”薛云轻叹口气，对着李言之说道。

李言之点点头，声音有些嘶哑：“好，多谢。”

随后径直朝李府走去，到正门时，门丁们齐齐叫了声“老爷”，李言之对着他们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安心，便一路朝着府内正堂走去。

“老爷！你可算回来了！”刚踏入正堂，其内一名妇人便急匆匆走上前来，正是李言之的结发妻子许筱。此刻她正神色焦急，揣揣不安，又上前摸了摸李言之，“老爷，你没出什么事吧？”

李言之轻轻握住妻子的手，摇了摇头，随后在正堂首处的椅子上坐下，面露疲色，开口道：“孩子们呢？把孩子们叫过来吧。”

“星儿还在练枪，洵儿在西院做功课，沁儿在教洵儿。”许筱答道，随后移步到李言之身侧，“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看府外围了好些甲士，幸而他们没有闯进来，勉强能安抚住下人们。”

李言之嘴唇嗫嚅了好几下，最后颤抖着闭上了眼，神色挣扎，半晌才缓缓出口：“函儿……叛变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出，却仿佛用尽了李言之所有的力气，显得那样苍白又无力。

“啪！”许筱身子晃了晃，一把瘫坐在了地上。

“老爷……”

——

北境，北辰关。

如妖般绮艳的女子慵懒地倚靠在豹皮大椅上，双腿轻轻地交叠摆荡，最是随意不过的动作，却依旧媚态尽显。

似是等待得有些无聊，她连着打了好几个呵欠。

“殿下！”就在她准备小寐片刻时，终是一道浑厚的声音自静室外传来。

“进。”她正了正神色，坐姿也由原先的随意变得端正，而后开口道。

随后便是静室大门被推开，一名身着厚重甲胄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在女子身前单膝跪下，双手呈上一封信件，低垂头颅不敢去看她。

原因无它，他是苍梧军的一位将领，也仅是一位将领，而眼前的女子，却是苍梧唯一的明珠，苍梧国主最珍视的瑰宝。

展开信纸，女子目光随着信中内容闪动不止，数息之后，无形之气自其掌间迸发，将信纸碾得粉碎，随风而散。

“把另外两城的兵撤回来吧。”思索片刻，她开口道。

“殿下？”那将领似有些不解，稍稍抬头，又迅速低下。

女子却已起身，缓缓朝静室外走去，“人心不足蛇吞象，贪，乃是大忌。可别忘了，那两位可不是我们的盟友。”

说到这时，她似乎还轻轻笑了一下，微顿片刻后说道：“况且，我们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收获。”

“众生众相，这世间，倒有趣得紧。”

至门外时，她又回眸看了一眼，似惋似叹：“我倒是真切想与你分个高下，可惜啊。”

女子走后，那将领也赶紧起身，匆匆朝静室外走去。

静室内霎时空寂下来，只余一具尸体。

玄铁所铸的长枪狠狠将其钉死在墙壁上，男子的甲胄上满是干涸的血迹，而他的神情，画面定格的最后一秒——

惊疑、恐惧、痴狂、不敢置信……种种本不应相合的情绪在他那张年轻的脸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如被撕碎的布帛。

……

……

宣平二十六年。

昭夏自国都夏京始，一级一级往下，设立郡、城、镇、村四级辖地，再设立郡守、城守、镇主、村主四职管辖。

桃乌村，位于昭夏南境，隶属于四海郡。

而此刻，桃乌村的村口处，村主柳青却和一名村卫一同接待一位意外来客，脸上有着些许的恭敬。

那是一位老道士，穿着浅蓝色的袍子，须发皆白，面色却有些红润，看上去精神抖擞。

道士，曾在昭夏被称为“不入流”、“神神叨叨”、“骗子”，而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普通百姓眼中的“老爷”。尤其那些挂在夏京“观星楼”中的道士们，诸多达贵挤破头却也只想沾个身份。

此间种种，皆由一人而起。

数年前，蓝玉入京，登临昭夏国师，他是一名道士。

或以民间所传一言蔽之——

妖道乱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