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的土地,不见一点光。一粒干巴巴的种子,已经在那里面沉睡了一整个冬天。
“喂喂”,一个细胞轻轻拍打他身旁的另一个细胞。
“干什么?”那粒细胞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睁大眼睛看着身旁这个叫醒她的伙伴。
“你一直在睡觉,都睡了好多天啦!”这个细胞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在所有细胞都沉睡的时候,他竟然第一个醒来。
“我好累,好困,让我睡吧。”被叫醒的细胞可怜巴巴地回答。
“不要,我要你陪我玩。”那个细胞不依不饶,“我已经睡醒好久好久,只有我一个人醒着,大家都在睡觉,好孤单。”
见身旁的伙伴如此可怜,这个被叫醒的细胞打了一个哈欠,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微笑着说:“好啊,我陪你玩。我们玩什么?”
“不知道,反正就是玩。”那个态度强硬的细胞不知所措,变得有点害羞,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跟一个美丽的姑娘搭讪。
姑娘知道小伙子害羞了,但是不明白为什么,沉思一下,问他:“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来这里的吗?”
“不记得。”小伙子无奈地摇摇头。
“我记得。”姑娘捂嘴笑着说,“我们走了好远好远的路,颠簸了很久很久,来到这里。”
“好远的路?”小伙子不太相信,眨巴眨巴眼,“你还记得来的路?”
“是啊。”姑娘点点头,“我们本来在一户人家里,那户人家只有一个小女孩跟她的外婆相依为命。后来,小女孩的外婆过世了,小女孩被这里的人收养,我们也就跟着过来了。”
“被这里的人收养?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小伙子更加不敢相信,再眨巴眨巴眼。
“是的。”姑娘点点头,一脸忧伤,“她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一直都跟外婆相依为命。这里是她的远房亲戚家,我们被埋在土里,整整一个冬天。”
小伙子摸摸脑袋,什么也不记得。姑娘捂着嘴巴傻笑了一下,安慰他说:“大部分细胞都没什么记性,很快就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小伙子摸摸后脑勺,尴尬地笑着。
“快乐的事,忧伤的事,幸福的事,烦恼的事,忘记了,就都不存在了。”姑娘感叹说。
“不,”小伙子表情严肃起来,“我不想忘记,不想忘记有关你的事。”
“这没有什么。”姑娘微微笑着,“我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每次我们睡过去,醒来,你就把我忘记了。”
小伙子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回答,愣在那里。
“哈哈,”姑娘捂着嘴笑起来,“不过这没有关系,你怕忘记我,总会给我起名字。”
小伙子傻傻地呆住了,摸摸身后的梧桐树根,故作镇定。
姑娘沉默,低下头。
“桐?”小伙子疑惑着,摸了摸身后的梧桐树根。
“是的。”姑娘忧伤地看了小伙子一眼,点点头,“桐,每次都是这个名字。我们被埋在土里,周围全是梧桐树的根,你总是给自己取名梧,给我取名桐,梧桐梧桐,我们是一体的。可是,每次醒过来,你就把我忘记了,连同名字一起。”
“这样不行,我不要把你忘记。”小伙子气呼呼地说,“桐,我不要叫你这个名字。这次我要给你换一个,换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算了,”姑娘摇头,“细胞是没有记忆的。”
“那你为什么能记得我?”小伙子好奇地问。
姑娘深情地看着小伙子,犹豫片刻,才告诉他:“以前,我们被关在一个罐子里,渐渐地,我身体里的营养快耗尽了,是你把身体里的养料给了我好多,我才能活到今天,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你呢。每次醒来,你都会给我好多矿物质,还有水,我才能保养得这么好,看上去水灵水灵的。而且,”姑娘害羞得低下头,小声低语,“你给我养料的时候,不小心多给了样东西,一直没有告诉你。”
“那是什么?”小伙子惊呆了,但低头看了看自己干瘪的身体,很快相信了姑娘的话。
“你的心。”姑娘从身体里取一个红彤彤的心形状的东西出来,“现在我终于可以还给你。”
“不要,”小伙子脸红了,“我不要你还给我。你的身体正水灵,我的心放在那里,正好。”
“好吧。”姑娘立刻把那东西放回自己的身体里面,生怕掉出来摔坏了。
“这次我给你换一个名字,不叫你桐。”小伙子突然有了主意,“桐,这个字,我们拆开用。木和同,你是木,我是同。我把我们的名字刻在这梧桐树根上,这一次,我不会忘记你。”
“好,就这么说定了。”姑娘莞尔一笑。
夜里,一场春雨来得悄然无声,万物复苏。天亮后,世界都变了。这粒埋在土里的种子开始发芽。
小伙子挨着土壤,身体消瘦,却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土壤里吸收水分,还有各种养料,多半给姑娘,少半留给自己。水从细胞液浓度低的细胞流向细胞液浓度高的,姑娘身体里全是营养物质,吸收大量的水,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开始向上生长。
姑娘担心起来,推一把小伙子的身子,焦虑地问他:“我们会分开吗?”
“永远不会。”小伙子骄傲地说,“我现在已经牢牢地记住了你的名字,木,放心吧,我们不会分开的。你累了,安心睡吧。”
姑娘相信了小伙子的话,安心地睡去。小伙子并没有睡,他一直在努力吸收土壤里面的水,姑娘的细胞浓度比他高,这些水很快便流进她的体内。她愈发漂亮,他欢喜,看不够,舍不得睡,一直醒着。
周围好多细胞开始分裂生长,新出生的细胞全都小小的,挤在他们中间,越来越多,他们拖着沉睡的姑娘,一直向上,露出地面。他先是看着她的睡脸,舍不得叫醒她。后来又望着她,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清晨的阳光正好,照在她的身上。她醒来,看不见他。
“请问,我们这是在哪里?”她小声问身旁的同伴。
“哈哈,”同伴得意地笑着说,“我们已经从泥土里解脱,可以在地面呼吸新鲜空气,享受阳光的照耀,多好!”
姑娘望望四周,碧绿的青草,芳香的小花,坚挺的梧桐树干,全是新鲜事物,她一样也不认识。她感到无比沮丧,同伴们开心地交谈,她却一个人落寞地思念着她先前的伙伴,沉默不语。
“小妹妹,别愁眉苦脸的,开心点嘛,哥哥陪你玩。”旁边有人搭讪,长相丑陋,举止粗鄙。
她转过身,不看他。他的面目愈发狰狞,开始辱骂她,诅咒她。她不作声,只是默默承受。
那个长在梧桐树根旁边的小伙子,身形渐渐消瘦,但依然勤勤恳恳,日夜辛劳,从土壤里吸收水分和养料,递给身旁的伙伴。他知道,这些好东西会渐渐向上输送,最终,她一定会收到。
日子一天一天过,姑娘被新分裂出来的细胞支撑着向上移动,有了阳光和雨露的滋润,姑娘出落得更加美丽动人,驻足在花瓣一角,散发出淡淡幽香。她细心地照料着身体里的各种营养物质,还有他的那颗心。
小伙子在地底下,不见光日,他日夜思念着姑娘,这一次,他记住了姑娘的名字,木,因为他已经跟梧桐树根的一个细胞定了亲,那姑娘长得也好看,活泼开朗,给自己起了个名叫梧,非要叫他桐,他说一个根细胞,没必要那么麻烦,非要带个木字,不如直接叫同好了。她欣然同意,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吾,这样加起来,他们就是吾同:我们都一样。
很快,小伙子过上平静的生活,娶妻,生子。这一次,他没有忘记那个姑娘,只是,佳人已不在身边,他的世界里,再没有她的身影。
“看,那朵花多漂亮。”小女孩对她的婶婶说。
“要不要把她采回去,放进花瓶里?”婶婶询问小女孩。
“不要,”小女孩凑上前闻几下,这朵花太美,我舍不得摘下来。
深秋的雨最是无情,拍打几近枯萎的花瓣,那寒风中摇摇欲坠的花瓣终于凋零,落入尘土。
我的名字是木,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飘落地面的那个细胞姑娘心想。她同伙伴一起,静静地躺着,等待老去,等待死亡。
她身体内的水分一天比一天少,营养物质也逐渐消耗,她变得干瘪,枯黄,憔悴不堪。可她的心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轻松愉悦。她躺在那里,紧靠着那棵梧桐树的根,这长长的树根延伸到地底下,连着他,同,她一直思念的伙伴,只是她不知道,这树根的末端刚好是吾的家,同的妻子。
没过多久,她和同伴一起,没有了呼吸。后来,身体渐渐腐烂,埋进土里,什么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