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如墨的天幕上万里无云。

除却寥寥的几颗星辰于其中闪烁外，就只有一轮皎洁如玉盘般的明月高悬在那儿，向着下方无尽的苍茫大地倾洒月华。

正月里，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原本平平无奇的皑皑白雪似被赋予了某种神秘。

它们聚在一起，散发出阵阵朦胧光华，点点晶莹于光晕中不时闪现，颇有几分圣洁之意，

如此，整片大地就仿佛一身着雪色霓裳的天上仙子，不食人间烟火半点。

再加上此时夜里的寒风正呼啸着吹刮着，活像只觅食的凶兽，惊得少有活物在外游荡。

即便是那常青的松柏，也于夜色中隐藏在那白雪下不敢冒出头来。

这就使得今晚的月夜很是寂静。

但在这片大地南方那连绵无垠的水泽山脉之间，却有着一座小城与之格格不入。

只见那城中灯火通明亮如日昼，家家户户的门檐外都挂有三两个硕大的火红灯笼，因风而舞。

那笼光映在檐下的房门板上，染得门上的年画泛着淡淡的赤色，无有狰意。

门框左右挂着的桃符正新，寓语祥吉。

而大户人家的院墙上常倚着根细长的黄竹竿，竿梢处有着焦色。

在其下的一小块雪地当中，隐约可寻见几片鲜红碎纸，它们以生命见证着曾经有过的喧闹。

偶有几声畅快随意的谈笑声不知从城中何处响起，回荡在城中的空旷处久久未息。

老树枝头上那压着的积雪，似被那些声音中蕴含的温热而融化，消成水珠，又落回雪里。

在城中东部的某处民居。

有一少年正双手各隔着块抹布，小心翼翼地端着一脸盆大小的瓦罐从院中的伙房内走出。

他穿着身针脚细密的粗布衣袄，长相清秀略带些稚气，明眸皓齿，棱角分明。

但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得他的面容泛着轻微腊色。

两条肥大的裤简随着他每走一步而晃荡，显得他又有几分削瘦。

不消多久，少年就稳步走至正房门前。

他抬起右腿轻推开房门，趋着房门打开的瞬间闪身进入房内，接着他脚后跟抵在门上稍一用力，又将房门重新关上了。

房内的光线有些暗淡，但大体可以看得清楚。

房内布局很简单，为数不多的家具有序地摆在各方。

在距房门几步远的地方摆有一张仅可供四人围坐的木桌，那桌边坐着位身着麻布衣的少女，身形纤廋。

那少女听见身后的动静暮然回首，杏眼明仁，柳眉琼鼻，端是生得秀丽。

只是她头发散乱在脸前，遮住了她右半边的脸，看不清全貌。

“哥！”

少女看清来者后，眼前一亮，立刻起身来到少年身旁，为他拂去衣物上的落雪，举止轻柔。

只是在她移换身位时，目光总会在少年手中端着的瓦罐上停留刹那，然后又不着痕迹的挪开。

“好了，这点小雪无有大碍，你还是先去伙房内取来两副碗筷吧，准备开饭了。”

他快步走至桌边将瓦罐放在桌子中央，扭头对少女说道。

少女的小动作在少年眼中很是明显。

“好，等我回来吃啊！”

少女欣然应允，转身推开房门走入外面的飞雪中，不见。

屋外的寒风夹带着片片雪花顺着半开的房门而涌入屋内，使得屋内的温度骤降了许多些，烛火颤动不止。

少年对此不予理睬。

他转身走到一处神台前，从神台的抽屉中取出三根细香，在灯盏上借火点燃。

接着他向后退了一步，左手持香，右手在下握住香把，高举过头顶作揖。

毕了，少年又上前将手中香插于灵牌前的香炉中。

“父亲，母亲，今日是元年佳节，孩儿不孝，特来祭拜……”

少年低声喃着，静静地看着缕缕白烟从香尖缓缓飘出。

那香烟轻扫过他的脸庞，似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爱抚，跨越时空只为回应一个悲伤的灵魂。

直至晕散开后被那灌入的寒风带走，不留半点痕迹。

“哥，我回来了！”

一声叫唤将少年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他转过身来看向房门处，只见少女双手隐入袖中，双臂环抱着碗筷，微躬着身子从门外快速窜了进来，将房门关上。

接着，少女几步间来到桌子旁将碗筷放下，然后摇了摇头将发丝上的雪花抖落，冷意散去了不少后她才坐下。

“哥，赶紧开饭吧，再不吃都要凉了！”少女面露急色，似催促般对少年说道。

“知道了。”少年苦笑着应了句。

他来到桌旁，在少女期待的目光下把瓦罐上的封盖提起放在一旁，霎时间香味四溢，扑面而来。

少女眼睛眨巴地盯着瓦罐内泛着油沫星子的清汤，以及汤中上下浮沉的大白饺子。

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眼中满是渴望！

“咕～～咕～”

一道不适时刚声音兀地响起，在安静的环境中很是清晰。

少女瞬间红着脸捂着肚子，神情羞涩的翁声道：“哥，我有些饿了……”

少年哑然，不再盯着罐子内的饺子看。

只见他右手持握木筷，快速的从汤中挑出十数个饺子放入他左手端着的木碗中。

随后他又端起瓦罐倾斜，将罐中的汤水倒入碗中，直至快溢满时，他才端起将其放在少女面前。

少年微微一笑，道：“快吃吧。”

闻言，少女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躁动，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待地从碗中夹起一个饺子放入口中。

但由于那饺子还有些烫人，她只得微张着嘴，边咀嚼着边倒吸着凉气，费了好些功夫才将那饺子吞入腹中。

“唔~~好吃！”少女拖着长长的鼻音赞叹道，脸上尽是满足的幸福神色。

对于许久来曾尝过荤腥的她而言，单是口中弥漫的肉味就胜过世间万般美食！

因为少女心里清楚，自从父母去世后，这家庭的重担就尽数落到面前那仅比自己年长一岁的哥哥身上。

为了凑出今晚这顿的饺子钱，哥哥付出了多少她并不知晓。

为了撑起这个家，哥哥吃了多少苦她同样也不知晓。

但想来应该是很多很多的吧……

生活的冷漠无情她早已见识过，它并不会因任何事而去怜惜任何人，不问过往，不论未来。

即使它压迫的仅是一年岁十六的少年。

除非是每年中的重大节日，不然家里想在平日里吃上顿肉是很难的。

所以，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她早已学会感恩，故而她每一口都吃得很慢很慢，细细体味着口腔中的滋味和质感，想要记住这一切。

然后将它们连同过年的喜悦一齐深埋在记忆里，如树下酿酒般，留待来年再挖出品味。

“好吃就多吃些，不够了这儿还有。”

少年坐下身来笑道，看向少女的目光中满是慈爱，一如当年他们的父母那般。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少女闻言摇了摇头，咽下口中食物后说道：“我吃的已经够多了。”

“再说了，团圆饭仅有一个人吃那叫什么团圆？”

少年愣了愣，随即无奈笑了笑，将那瓦罐端至自己面前，看了眼一旁摆好的碗筷。

思衬片刻，他直接拿起筷子就着瓦罐吃了起来。

当他咽下口饺子时，双目一亮，忍不住发声赞叹，表情很是浮夸。

这般模样逗得少女忍不住的发笑。

那笑声回荡在房内，音似银铃鸣响，似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房内地上置着的大火盆中木炭烧得正旺，不时炸起零星几点火花，灼得空气都渐渐升温不少，很是暖人。

少年看着，吃着，享受着这一切，一股幸福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使得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很灿烂，很纯粹，完美地掩盖往了他口腔中属于野菜的苦涩味道。

为了这个家庭，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吃顿好的。

但这又如何呢？

这不大的房子是自己的家，面前相坐着的是自己的家人。

温馨和快乐弥漫在空气中酿成甜蜜，填满了整间房子，充满了他的整个世界。

足食，衣暖。

有屋可居，有人常伴。

身无疾病，心无忧愁。

如此，已是安好。

————

深夜里，少年独自坐在窗边。

窗户半开着，他透过间隙望着天空，目光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屋外，凛冽的寒风已经歇下，银河流淌而过，天幕上的星辰愈加绚烂繁多。

少年姓苏，单一个言字。

不远处木床上睡熟的少女是他的妹妹——苏糖。

前些年他们的父母因意外而双亡，从那时起他们兄妹二人便相依为命，一直挣扎地活到现在。

那年苏言九岁，苏糖八岁半。

很显然，他们并不是亲兄妹。

看了许久后，苏言收回目光，看向床上睡着的苏糖，嘴角微掀，带着点点笑意。

眸间却是情绪复杂，让人辩不清是喜是悲，亦或悲喜参半。

此时，苏糖向右侧躺而眠。

清冷的月光落在她的脸上碎成光晕，映得她右半边的容颜少去了几分狰狞，多了几分柔和。

每每见到苏糖的脸上的疤痕，苏言的心总会不自觉的隐隐作痛，无力感会顺着回忆慢慢侵蚀他的全身。

苏言永远都忘不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身患溃病的苏糖用她那颤抖的小手捧着自己的脸颊，流着泪哽咽道：

“哥，我没事的，你别哭了……”

“不就是变丑嘛……本来囡囡就长得不好看……”

“大不了……大不了我以后掩面示人就是了……”

“这病我不治了……哥……我想回家……你陪在我身边，不要再去圻泽山脉了好不好……”

“我怕……我怕当我睡醒后会发现你和母亲他们一样消失不见……”

“不要离开我……”

“……”

那晚的结局，是苏言跪在李府门前磕头求见，磕的头破，磕得鲜血在地上流淌。

他用自己卖身为仆换来的银两为苏糖治病。

但由于长时间没能得到治疗，苏糖的病并未完全治好。

疤痕牢牢地刻在她的身体上，尤其在她的右脸处，遗留有大片的痂肉溃纹。

这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无可恢复。

事后的日子里，即使苏糖尽力表现得轻松平常，但夜里常常被泪水沾湿的被褥和她眼中深藏的厌恶与悲伤都似一把利刃，狠狠地刺入他的心脏，很疼，很疼。

几欲哀嚎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可事已如此，苏言也无力去改变这一切，他只能注重现在和未来，用自己的一切一切，去尽力弥补她那不完美的人生。

因为这个世上，他只有她这一个亲人了……

“呼～～”

苏言重重吐出口气，似要将久积胸腔中的郁气统统排出体外。

可这一吐不仅没能使他的心情变得轻松，反而还多了几分沉重。

过了片刻，他不再多想，起身顺手将窗户关上，然后走回木床旁边地上铺着的一大堆干秸杆上，盘腿坐了下来，闭目调息。

“天地有正气，为万物之初，世界之源……”

“通灵台，经经脉，夺之，纳之，炼之……”

“固本培元，养己正气……”

苏言心里默念起《养元决》的开篇口诀，运转功法，开始感知起天地间游离的灵气。

然后将其吸纳至经脉中，再加以周天流转，将灵气炼化成一股股细微至极的暖流引入丹田穴中，周而复始。

苏言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可是为了自己，为了苏糖，为了这个家，他不能停下休息，也没有理由停下。

他只能用自己可以使用的所有时间去获得更多更多。

每一分每一秒于他而言都是珍贵的。

笨鸟当知先飞，更何况自己连笨鸟都算不上呢?

这样的举动将会一直持续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