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崇是昨天晚上决定离开的,现在叼着从废品堆里回收来的无烟电,一言不发地收拾着行李。
砰,重物坠地的声音。
原来是他不小心抽走了支起天花板的铁棍,天花板掉下来了一角。
夜晚的霓虹流光渗了进来,把屋内的家具都染上了一层流动的色彩,是随地散落的零件上折射出的玫瑰红,是在角落积灰的电器上,那一条条亮蓝色的光带。
在原本一片漆黑的房间中,那些光斑显然有些过于晃眼了,但许崇不在意那些,只是粗暴地拉着不时卡住的背包拉链。
拎了拎包,确定为数不多的物资都万无一失后,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他生活了十八年的贫民窟,大部分破烂不堪的房间里都静悄悄的,有些还发出了大小不一的鼾声。
大家没有被刚才的声音吵醒真是万幸。
冯姨的房门后传来几声咳嗽声,想必是她的药快吃完了,又不舍得花钱买吧,明明劝过这么多次了。
李叔总吹嘘他有个当大老板的儿子,追问下去却是支支吾吾的,小孩都喜欢拿这个捉弄他,只要提起这个话题,他就会佯装生气地拿出一小部分食物塞到孩子们的嘴里,在孩子们的笑声中骂骂咧咧地关门。
还有那群孩子,作为孤儿,他们在大部分时间里懂事得过分,就连他们的笑脸都比同龄人要收敛不少,而且他们之中也有不少孩子的器官病变了,或是被取走了,至于是卖掉的还是被抢走的,他们从不深究这个。
还有就是——
他转头看向了最里面也最小的一间,却也是最布置得最温馨的一间,在漏风的时候,门前的风铃会轻轻晃动,虽说是坏掉的,却也是贫民窟中为数不多的装饰品,略显喑哑的声音,也算温馨。
现在安睡在里面的,是他的妹妹。
妹妹是捡来的,那是十年前,他在经常去的回收站翻找着看起来能用的物资。轻微的响动出现在了本该寂静如空的地方,他转头看去。一名少女静静地躲在一个脏兮兮的纸箱里,蜷缩着身子。
那时的少女约莫七岁的样子,衣着破烂,在寒夜中微微颤抖着,脸上虽脏,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坚韧的劲儿,半眯着眼定定地看着许崇,那双眼眸中倒映着远方不夜城中的霓虹灯光,像是李叔一次醉酒胡乱说出口的,天上的星星一样。
李叔说以前天上的星星总是一闪一闪的,亮晶晶的,那时候他还不住在贫民窟。
讲到这里他总会忽然沉默,埋下头去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而且再怎么追问,他也不会再说一个字,这时候就会有别的大人来悄悄地把我们这群孩子拉开,让李叔一个人待着,我总是在离开的时候回头看着李叔。
他的肩膀不断抽动着,还用手捂着脸,发出了悲切的声音,他是在哭吗?
一声咳嗽把许崇拉回现实,他注视着眼前的少女,从背包里拿出一小块还没有坏掉的压缩饼干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注视着他的眼神中染上了一抹疑惑。
许崇掰下一小块饼干扔过去,在纸箱中碎出了一片粉末。
看着许崇慢慢把手上的饼干塞到嘴里,少女也有样学样,捡起纸箱里碎开的饼干吃了下去,眼睛顿时一亮,用手指捻起剩下的粉末,舔到嘴里,无意间还含住了一缕发丝。
许崇看着她吃下饼干的模样,无意间笑了出来,他恍惚了。
上一次这么笑是什么时候?对了,那是余姐给他找到了一颗过期没多久的糖果,很甜,甜得有些发腻。
“好吃吗?”尽管许崇知道,那干巴巴的压缩饼干并没有什么值得为人称道的味道,他还是抱着一丝莫名的希望笑着问了这么一句。
出乎意料却在情理之中的,那少女频频点头,似是品味了什么难得的珍馐。
探照灯照亮了少女的侧脸,略显慵倦的眼神下是白皙的面颊。
不知为何,许崇的心猛地漏了一拍。
他不知,这少女为何会在这里,但他本能地感觉她需要帮助。
或许是因为她同自己年纪相仿,或许是同情心作祟,或许,是他现在还根本不了解的情感在驱动着他。
总之,他问了一句。
“你愿意跟我走吗?”
话刚说出口,许崇就后悔了,他后悔自己的冲动。本来贫民窟的日子就不好过,他还要再给大家添上负担。
然而,尽管如此,他仍带有着一丝希冀,希望少女愿意同他返回贫民窟,即使这并不能对少女的处境有多大改善。
少女歪了歪头,似乎在理解许崇的话语,笑了。
随后少女怯生生地走出纸箱,回收站的探照灯照亮了她的面庞。抿嘴一笑,她微微点头,几缕青丝在她的面前摇摆,在白色灯光的照耀下仿佛几根银线。
“好啊。”
许崇看着她的脸,转而抬头看向被霓虹灯割裂,却没有一丝生机的天空,忽然觉得天上如果有星星的话,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转过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不知道。”少女迟疑片刻,回答道。
许崇失笑,再次问道:“你从哪里来的?”
然而少女只是摇头。
仿佛几根细线穿过心脏,不带有剧烈的疼痛,但伴随着难以忽视的破碎感。
低头想了想,许崇忽而笑道,“那你以后就跟我姓吧,好不好?我姓许,我叫许崇。”
少女只是呆呆地点头,眼睛里倒映着探照灯的点点灯光。
“那你的话...”许崇一时打不定主意,“在我来这里之前你在干什么?”
“我......我在睡觉。”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少女微微埋头,脸上透出一丝娇嫩的绯红。
这少女为了保存体力,似乎一直在休息的状态。
“睡觉吗......睡觉、睡眠、安眠...有了!”许崇忽地抬起头来,眼睛同样闪烁着,“就叫许眠怎么样?”
“许崇......许眠......好!”少女默念了一遍许崇的名字,又念了几遍自己的名字,一步向前迈出,整个人走出阴影,站立在探照灯下。
她的拳头紧握着,微微颤抖,这是她剩下为数不多的力气。
许崇听到她的回答,眉眼含笑,背对着回收站的探照大灯,整个人晕开了一层淡淡的光圈,向许眠伸出他的右手。
这一刻,远方不夜城的喧嚣似乎也只是配音,朝着天空胡乱挥舞的光柱也只是背景。
许眠颤悠悠地,向着许崇的方向一步步迈去,每一步都仿佛会踩空一般因乏力而不稳,却又是如此坚定。
在几步之遥时,许崇迎了上来,紧紧握住了许眠的手。
“我看你好像没有我大的样子,以后就当我妹妹吧,我会一直罩着你的。”
说着,许崇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激起淡淡一阵灰尘,又被吸进去,导致几声不重的咳嗽。
许眠则是看着他的窘态轻轻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气,又顺便拍落了他身上因翻找物资而堆积的灰尘。
“好啊,哥哥。”许眠歪着脑袋,甜甜一笑,脸上虽还沾着尘土,却宛如淤泥之外的青莲。
拍了拍背,许崇俯下身子,把许眠背到身上,平稳地走入夜色。
砰。又是一声重物落地,敲碎了许崇的回忆。
晚风轻轻拂过,晃动着他的影子。
他回过神,忙向贫民窟深处看去,幸好,依旧是那么静谧,看上去并没有人被这又一声惊醒。
定了定神,许崇向贫民窟外看去。
那是不夜城,听说那里的风都比贫民窟的干净,那里的空气是净化过的,那里是霓虹的天地,各色灯光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派绚烂。
一个来之不易的硬币,在贫民窟可以买到一块面包,和一瓶干净的水,足够一个不大的孩子撑上一天。
把这枚硬币扔到不夜城某个偏僻角落的贩卖机里,它只能换来一段长达三秒的动画。
不夜城的天上游荡着虚拟的鲸鱼,那是海里的生物,许崇没见过海,也不知道鲸鱼长什么样子,只从侥幸见过一眼的人嘴里听说它很大很大。
李叔左腿的一颗螺丝,听说就是在呆看鲸鱼的时候被碰掉的。
“他们应该,会恨我吧......”思及此,许崇不免苦笑着摇了摇头。
毕竟私自离开贫民窟,前往不夜城的举动何异于背叛呢?而他又是贫民窟中为数不多的青壮年,是仅存的几个劳动力之一,他这一走,对于这一处贫民窟来说可谓是伤筋动骨。
轻轻拍了拍脸,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有不得不走的理由,不管是为了妹妹也好,还是为了大家,或许只是为了自己,他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大家都知道,仅仅留在贫民窟,是个一眼看到头的日子。
可是那又能怎样?贫民窟里除了老人就是小孩,再不然就是像冯姨那样重病缠身,或是像李叔那样被赶出城区的人。
许崇自有记忆起就在这里了,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会被一辈子困在这里。
留在这里,不只是浪费了自己,也是浪费了这里的资源,许崇很清楚,自己能做到的事物远比自己消耗的资源少得多。
更何况——那个邀请真的可信吗?
他不禁看向已经拉上拉链的背包,里面的夹层处,塞着一张颇为精致的邀请函,那是来自不夜城的邀请。
“叩叩。”
两声传来,像是谁在轻轻敲击木板。
许崇忙转头看去,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远方的霓虹缓步走来。
直至走到许崇身前,才勉强看清来人的模样。
来人身形壮硕,苔绿色背心上是道道划痕,露出染血的肌肤,一阵风吹起他的黑色麻布披肩,上面多是大大小小的补丁。
是首领,贫民窟的领袖,是为了贫民窟的利益和不夜城交涉之人,也是为了大家的生计来回奔波之人。
“杨叔......”许崇低下头,小声开口,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只是喊出了大汉的名字。
杨思权淡淡地看着他,不发一言,额前的碎发在风中缓缓摇动。
“我......”
“你想通了?”打断许崇的话,杨思权开口道,向来沉稳声音里现在却带着一股浅浅的颤意。
这个男人,不论贫民窟中发生什么事,总是瞒不过他的。
许崇没有回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不敢和面前的男人对视。
“也罢”,说着,杨思权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小布袋,抛了过来,“这些先拿去吧,是家里为数不多的钱了,省着点花。”
家......
许崇接住布袋,一愣神——是啊,这里就是他的家,他马上就是一个离家的孩子了。
“杨叔,你这......大家都不容易,你把这钱给我算什么?”
“瞧你说这话多见外啊,记住,这点钱是借你的,你可是要还的”,杨思权咧开疤痕划过的嘴角笑了笑,略显狰狞,却不失柔情,上前一步,粗暴地揉了揉许崇的脑袋,“记得回家看看。”
小布袋不沉,此时在手上却有如千斤。
许崇用力眨动双眼,强忍着眼角的酸楚,避免泪水溢出。
“好了好了,男子汉哭什么”,杨思权拍了拍许崇的肩膀,似是宽慰,“赶紧走吧,趁现在他们都还在睡觉,不然又要耽误喽。”
一抹眼睛,许崇又点了点头,踏步向贫民窟外迈去,紧握的双拳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远方不夜城城区的霓虹灯照射过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下一片昏暗。
高矮楼房鳞次栉比,早已模糊了地平线,但是太阳应该快升起来了吧,恍惚间能看到东边的些许白芒。
许崇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沿着脚下这条大道,徒步走过堆满废弃物的平野,一直往前,就是不夜城了。
那里生活富足,那里生活光鲜。
那里不会为一瓶干净的水而吵闹,那里不用分食一块变质的面包。
只要到达那里,冯姨的病,李叔的腿。
当然,还有他和妹妹。
太阳升起来了,是如此的惨白,就像日渐黯淡的月亮。
贫民窟门口。
凝望着渐远的背影,直至看着他消失在黎明前的暮色中,杨思权敛起了嘴角的浅浅笑意,淡淡叹了口气。
回过头,一道倩影意料之中地站在贫民窟深处的黑暗中。
其人的眼中依旧闪着荧荧微光,在阴影中犹如繁星点点。
正如十年前她被许崇“捡到”的那个夜晚。
许眠此刻正定定看着杨思权,那神色平静而淡漠。
没有丝毫的犹豫,杨思权举起电磁手枪瞄准了那抹星光。
砰。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