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家有一种花,干枯的枝茎上缀着白白的托,白托里卧着蚂蚁头大小的黄色小花。总是花死了,那白托还在,即便留满枝霜色,依旧是种风景。
田甜就似这花,从被抱来时就营养不良,黄黄的头发,白细的脸儿,虽然眉目长得标致,却没人有耐心细瞅。
她的外貌像个外国人,说话举动也和别的孩子不大一样。因为家里对所有孩子都是放养,男孩子偶尔还会被抽一顿皮带出气,而她虽然是个女孩,待遇也不比宠物猫狗好上多少。所以总有人去她家打麻将时逗她。
“田甜,你爸嘞?”
“俺没爸。”
“那你爹嘞?”
“爹去下地了。”
“所以,你是有爹没爸?”来人像得了多大便宜,一阵哈哈大笑离去。然后将自己的验证结果绘声绘色传播出去,以此证明他的正常和优越。
晚上乘凉,有人逗她查腿毛。说查清多少了,就给多少钱。
田甜在心里盘算一下工程,喜滋滋地答应了。但她低估了这工作的难度,才数到三十几,听上边有个声音问她吃了什么晚饭。她重头数起,好不容易快到八十了,又一个声音说“田甜这次怕不是要挣上一间房?”结果她又重新数起。
家里人当场不好撕破和气,但回到家对她也没甚好气。如果不是她自己太蠢,怎么会落这些个笑柄?所以,就连最小的弟弟也不愿同她一道上学。
好在田甜的学习成绩也不出众,小学没上完就辍学了。她每日里从家里的厨房转到电视跟前,再到麻将桌旁,再到她的小屋里,虽然当时已经衣食无忧,但她佐食的不过一个馒头。
她不懂别人对她的闲言碎语和恶意,慢慢的揭掉馒头的皮,一点点填进肚里,然后是馒头最外边的瓤,次外边的瓤,直到最里边的心。
也曾有小伙伴问她:“馒头有什么好吃?”
别说馒头的每一层,就是每一口多吃一点、少吃一点都是不同的。馒头的肌理、颜色像一张无穷无尽的地图向她耐心地展开,那来源不明的细小黑点,不同的发酵疏孔,每一个绝不雷同的秘密都像盔甲从她的胃里长出来,一点点包裹住她的皮肉。
如同与馒头签订了契约,她讳莫如深地在心里笑一下,却总是不言语。
但她也需要认同,有时忍不住会向同龄的小伙伴展示一下她刻意添加的小动作。
那时候《香帅传奇》正是火爆,她一个女孩子偏也要做摸鼻子的小动作,似乎那个动作有种魔力,能将她从虚妄的深渊里拉出来,永久地钉在众人眼里,还有她可望不可即的此时此刻。
有一次,不知谁起哄看恐怖电影,田甜为了所谓大胆,在别的小伙伴都捂上眼睛的时候还按着快蹦出腔子的心隔着手缝偷看。
黑漆漆的房间里,电视屏幕上的妖怪像是搭着气味跑了出来,在这个孩子的脖颈后吹一口气,拿指甲挑一缕那个孩子头发。也许它从别的孩子身上闻到了它讨厌的庇佑发愿,最后绕着圈钻进了田甜的心里。
田甜因为这个恐怖电影,病了大半年,惹得老子娘总是骂她:“傻子!那都是假的,你怕什么?你怕,你当时为啥要看?”于是,街上关于她的笑话又多了一个。
小伙伴们不再找她玩,虽然平日也不怎么找她。尤其到了晚上,她总是要求背对背走路,搞得小伙伴们心里也凉凉的。
因为疏远和遗忘,她像是吹口气就长大了。依旧是黄色的头发,窄白的脸,因为有了身量和勉强像样的服饰,终于有人发现她长得还是很不错的。
不到二十岁,她嫁给了别村一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