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昭见到公孙余，顿时感到心底豁然开朗。

无论谁见到他，总难免会忘记一些烦恼。

于是吕昭站起身来，携手请公孙余入座，吩咐下人看茶。

待下人提着茶壶过来，章都接过，为公孙余倒出一碗。接着他也不开口了，只是怔怔地盯着公孙余。

吕昭坐下来，接他的话说道：“此番劳烦先生，倒实在没什么趣事。”随后开口将齐地的灾事说给他，末了提了一嘴邹人袭占边邑之事，并感叹道：“家弟已经支应不住，特来请本府回国，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这位客人也拿不定主意吗？”公孙余拿手指着章都。

谁知吕昭突然莫名其妙地惊叫：“你怎知这里还有个客人？”

“咦？”在场唯一莫名其妙地，好像只有章都，“我就在这坐着，我又是个有眼睛都能看到的人，这位先生怎么会不知？”

吕昭对着章都苦笑道：“看来不是他不知，是你不知。”

章都更加奇怪，道：“我不知什么？”

“我知道你是个有眼睛都能看到的人，”吕昭道，“可公孙先生虽然有眼睛，可和没有眼睛没什么区别。”

章都眼睛瞪得滚圆，目光紧紧地锁死在了公孙余身上。

公孙余朝章都略一拱手，道：“我实实在在是个瞎子，可瞎子除了眼睛不好使，别的都比常人好使。所以我知道这里有位客人。”

章都陡然明白为何看到他，总会难免忘记一些烦恼。

一个失去视觉的人，都能活得如此愉快，那还有什么值得烦恼的呢？

当然也有，比如将要失去生命的人。

相比于失去生命，失去视觉当然实在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所以公孙余依旧活的很愉快，也所以他们又想起了他们的烦恼。

章都拱手，接回方才的话题，苦笑道：“先生莫要开玩笑了，在下若是能拿定主意，也不必千里迢迢来寻家主了。”

“咦？”公孙余惊问，“这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

章都现在怀疑他不仅是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一定不好使。

“方才家主不都说了吗，齐地闹灾，边境敌袭，只能请家主回国做主。”

公孙余道：“闹灾放粮呀！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章都生怕他听不清，大声道：“没粮了，官府都没粮了！”

谁知公孙余伸出两手，掏了掏耳朵，道：“客人不必这么大声，瞎子虽然瞎，耳朵却是好使的，比客人的还要好使。”

接着说道：“没粮就去买呀！没粮总还有钱吧？去宋地买，去晋地买，去楚地买，他们总归是有粮食的。”

章都苦笑道：“可我家主公做不了主呀！这又要动府库，又要动军兵的，所以我只能来请家主回国。”

“嗯，”公孙余好像是终于明白他的意思，道“那好像确实得家主回国不可。”

章都对此开心极了，脸上的苦笑也变成了真正的笑容，拍着手道：“对呀！我就是来请家主回国的。”

公孙余虽然看不见，但好像知道吕昭在哪。他把脸转过去，面向吕昭，道：“那家主还在犹豫什么呢？”

苦笑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了吕昭的脸上：“先生真是这么觉得吗？”

“对呀！”

“好吧，”吕昭纵使心底不情不愿，还是说道，“那章子先去偏房安歇，我这几日就起身回国。”

章都应声，再拜退下。

吕昭看着他的身影不见了，方才把目光转向公孙余，道：“先生？”

公孙余道：“怎么了，家主？”

“先生，”吕昭露出一个苦笑，忽然又想起他看不见，只得苦笑出声，“应该知道，本府并不想回临淄。”

公孙余肯定道：“我知道呀！”

吕昭接着道：“本府虽面上身为一国之君，可国内的大权一直是被几个叔公把持着的。今日请本府回去，只怕用意不明呀！”

公孙余微笑道：“我都知道。”

“咦？”吕昭惊疑道，“先生既然都知道，为何还定要同意本府回去？”

“我没答应呀！不是家主大人自己答应的吗？”

“这……”吕昭懵住了，看到公孙余脸上挂着的淡淡的微笑，忽然间似有所悟，“先生的意思是……”

“家主只答应回国，没答应回临淄呀！齐国大了去了，怎么就一定是临淄呢？”

吕昭拽起公孙余的袖子，扶住他，慢慢地走向后院。

满园花香，百鸟啼转，仿佛整个春天，都被锁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

公孙余连连吸了几下鼻子，道：“好香好香！好听好听！对一个瞎子来说，再没有比这里更美妙的地方！”

吕昭背过手去，深吸一口气，只觉整个身子都无比的雀跃。

他伸出手来，随意指了两下，又指着那几珠兰花问道：“本府若是走了，这满园的花该怎么办？”

公孙余拍着手，开心得像个孩子：“瞎子帮你照看呀！再没有比瞎子再好的人选了，不是吗？”

吕昭道：“这些花要是都枯萎了怎么办？”

“咦？”公孙余还是再笑，“花荣花枯，本就是自然之理。哪有永远不会枯萎的花呢？”

吕昭故作严肃，哀叹道：“唉！本府怎么会不知道花总会枯呢？只是这里有几珠兰花，本府实在喜欢的紧。若是本府回国的时候，被别人拿走了，叫本府该怎么办？”

“嘻嘻嘻，”公孙余还是那么愉快，“家主要是生怕别人拿走了，就遣人过来接走呀！瞎子一定会帮家主照看的好好的，别人谁都拿不走。”

若是有人要瞎子帮忙照看一样东西，要么这个人是个傻子，要么这个瞎子真有能力帮你照看好。

吕昭显然不是个傻子，正经道：“那本府还能不能再得到这些兰花，就全靠先生了！”

说完，抬腿就要离开。

“家主大人，”公孙余忽然出声，叫住他，“瞎子有句话要讲。”

吕昭果然顿住，道：“先生请讲。”

公孙余道：“瞎子只有一句话，叫：不见民生之多艰者，不足以哀叹民间疾苦。”

因为瞎子本来就看不见，所以是不会被蒙住眼的；因为不会被蒙住眼，所以他们看得比谁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