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六，夏至后，昼长夜短。

一座茫茫大漠之中，一座略高的沙丘上燃着一堆篝火，远看去像一株火苗。月光奇怪地聚焦在这座沙丘上，显得周围如一片灌满黑水的海，很冷，这座沙丘像极了一座孤岛，是唯一有些许光亮的地方。

名为云无意的白衣少年背靠篝火，有些失神地坐着。少年自八岁起就已束发，一身雪白杉衣，两肩与袖口都有云气纹装点，面庞上有俊俏，但更多的是稚气。他看看天上有几片孤云从月光和稀疏的星星下路过，又有些茫然地看着远处一面高墙的轮廓，想到了一座边关。

少年想到这，用力甩掉那个念头，只是低头时，发现枕在自己怀中的少女已经醒来了。

正笑意盈盈看着他。

“不惊…醒了？”云无意一时间有些恍惚。

该说什么呢？

漠兽怎么会连续三天发动兽潮？身上的伤好些没？昨天夏至去了梦寐湖所以没能来陪你过生日，有没有生气？还是……

云无意蓦地呆住，因为少女已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上来，亲得很霸道，很深。云无意也搂住她的腰，闭眼，静静享受着这片刻温柔。

花不惊身上一身乌黑的行军衣裳，有许多处破损，伤口也多，大多是这三天里添的新伤，但在她昏睡时云无意帮她都处理了一番，已无大碍。她松开少年，又缩进了他怀里，闭眼。

“不惊，有哪还不舒服的吗？”

“没——让我再睡会儿，三天没合眼呢，累死了。”花不惊说这话时，轻轻锤着少年的胸膛，撒着娇。

云无意一只手放在膝上，好让少女能躺在自己的手肘窝里，另一只手握住她的两只小手。他仔细端详起花不惊的面庞——和小时候比长开了些，而那对狭眉与丹凤眼总让少女的英气显得更盛，让人容易忽略她的容颜有多好看。

云无意没发觉自己偷偷笑了。

许久过后，他又抬头，望向北方那面高墙——在这座儒家圣人们治理的云兮天海，九座大洲林立。云无意身处的这座灼华洲位处这座天海的正南端，狭长如一片桃花瓣，南北绵延极远。灼华洲南端有一片茫茫大漠，占据小半个灼华洲的大小，就在脚下。

云无意眼色突然一沉，头顶剑光一闪，飞剑未动，只一道剑气飞掠过去，数千米外已有一头漠兽毙命。

“放出了十三境的气息，也还有靠近的，漠兽果然都不大聪明啊。”云无意不再注意，继续驾驭那柄把名为「裁云」的飞剑在空中巡守。

以那面高墙为界，南方的大漠成为“漠外”，北方的戈壁与沙地就是大戚王朝的疆域了。漠兽一族从未打消过侵入灼华洲北方地域的念头，在大戚建国前是这样，建国后也是这样。

所以那座抵御漠兽整整两万年光阴、期间从未被攻破的花云关，才有了整座灼华洲公认的“天地门”的美誉。

云无意只觉得心在这一刻很安宁，自己的十三境修为在漠外的绝大多数地方都能畅行无阻，此时只身处在大漠的边缘，不必担心安危，而怀中的少女睡多久都没关系，反正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这时候便可以什么都想一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

“无意？”云无意才发现花不惊的手在自己面前挥着。

“要不…再睡会？”

花不惊一偏头，打量了一下少年，“噗”地笑出来。她坐起身来，和少年并排着面朝北方，手还紧紧牵住少年。

两个人就这样，不说话，却很美好。

“不惊，虽然说晚了一天，但还是…生日快乐。”

花不惊只点点头回应他，似乎不太在意少年的失约，随后含着笑问道，“十三境是什么感觉？”

“也没什么感觉，离那只漠兽兽王的十五境巅峰，还差不少。”

“那老畜生都活了一千多年了，才给它熬到十五境，而且因为前面有些破釜沉舟的举措，十五与十六之间的天堑，迈过去的机会极其渺茫。”花不惊说到这，眼角的笑意更浓了，“你嘞——八岁还是个只会嚷嚷着吃莲子羹的小屁孩，出去闯了八年江湖，就给你修出个上七境神仙来了。要是让那头老畜生晓得了，不得活活气死去。”

花不惊又突然间失落下来，闷闷不乐道，“也不知道那个老畜生发了什么疯，连续三天都发动兽潮，它手底下的兵是真敢拿出去挥霍，老巢里那群母畜生再怎么生也顶不住吧。”

少女还在小声发着牢骚，云无意却回忆起今天白天的事——从梦寐湖回来后，就一刻不停地往花云关赶。黄昏时分到达，最先就听见人人都在说着这场已经连续发动三日的兽潮。云无意一越上那面高墙，只见血色残阳之下，那座高耸巍峨的边关已快沦为残垣断壁一般的景象，只是城墙上的戍边将士们从未放弃厮杀，而许多并无修为的百姓也正在充当后勤的职务。

云无意只一眼就看到了几乎要淹没在兽潮中的花不惊。

修士的目力都极好，他看见少女脸上已血流不止，身上衣裳也沾满污血。只是少女脸上的狠劲，从未消失。

“没有上七境的漠兽，难怪还能应付得来。”云无意知道这并非兽王留情，而是一场惊天阴谋，因为守城将士中除了花不惊，没有一个花家的修士。

他心神一动，裁云剑从窍穴中飞出，握在手中。

少年一跃而下，落到少女身旁，手中剑光一闪而过，周围一大圈的漠兽齐齐爆体而亡。兽群中出现惊恐的吼声，接着漠兽纷纷调转方向，逃回大漠中。

云无意没去追，因为少女已经力竭昏了过去。

他看了看花云关，心头有些道不明的烦闷。他抱起少女，在离城墙远远的地方燃了一堆篝火，便坐下休憩。而守城的将士们见此一幕，并未过多在意，又忙碌起来。

直到现在。

“无意。”

“嗯？”

“还是不肯留下吗？”花不惊说这话时，仍带着笑意，“也是呢，这地方也没什么好留的，回来也只能喂畜生。”

“那…不惊和我一起走吗？我们可以…”云无意又一次愣住，因为身旁少女又一次亲了上来。

但这次温柔得多。

良久后少女才离开少年，一抹眼泪，开口问道，只是声音还是有些颤抖，“只听说修昼夜两道的修士在跨入十三境后，要去梦寐湖刻一个字，你们竹外这样的修士，也要吗？”

“要的。”云无意本想说梦寐湖那位大人亲自叮嘱过此事，但想想也没必要。

“刻的那个‘云’字，写得怎么样？你写字还是我教的呢，可别给我丢…”

“不惊，我刻的不是‘云’字。”

“啊？”

“是个‘花’字，刚好七画呢，这寓意多好，你看这——不惊？”

少女楼住少年，头埋在少年肩上，放声大哭。

———————

一大捧沙子将本就要熄灭的篝火彻底盖灭。

云无意起身，不由自主望向那面高墙——漠兽从四万年前就开始向灼华洲北部侵袭，那时这片大漠才只有如今大小的一半，但短短几十年内就扩张到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们在哪，风沙就会随之而来，这是漠兽一族的“道”。

整座灼华洲倾一洲之力，才筑成那面高墙，横跨东西，将灼华洲一分为二，抵御南部的蛮荒。

“我来啦！”云无意只感觉背后一沉，下意识托住后背上的人。“快背着我，浑身都疼，根本走不动。”云无意有些不太相信，因为少女的两条小腿晃荡得欢快的很。

少年轻笑一下，说道，“送你回关里吗？只要不待太久就没事。”

背上少女没有说话。

“不惊？”

“等会等会——”花不惊把头埋进少年颈窝里，还竖起鼻子嗅了嗅。

云无意耐心等着少女，又转头，望向镶嵌于那面高墙之中的花云关。

漠兽花了两万年时间，才把高墙破开一个小口子，那之后到如今又被花云关挡了两万年。云无意曾听一位通晓历史的老先生评价过那两位建筑了花云关的十五境修士——“整座灼华洲，就那两个眼没瞎的”。那两位大修士分别是“花”姓和“云”姓，由此就有了“花云关”这个名字和此后镇守此地两万年之久的花家与云家。

云无意不再去想更多的事，颠了颠背上少女，笑问道，“不惊，想好了没？”

“我要去青洲！”花不惊说着，眼睛里突然一闪，“上七境的修士不是可以御风远游了吗？无意，你快飞一个！你带我飞过去，一天就能到了。”

云无意有些傻眼，跟她解释，“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身体也吃不消啊。”少年想到这，有了个好主意，“不过还有个法子可以带你过去，轻松一些…你应该也更喜欢一些。”

云无意抬起一只手，天上一片云彩便被少年扯进了袖子。少年再一挥手，一朵更加厚实的云彩浮在了空中。

“坐上去吧。”

……

云无意驾驭着云彩，飞得不算很高，能看清地上的情况。他打算先到大漠的边缘地带，再沿着海岸去那座位于漠外东南方的青洲。

“原来道还能这么用——好舒服啊。”花不惊在厚实柔软的云彩中惬意躺下，两条小腿伸出去晃荡着，十分俏皮可爱。

云无意依旧坐在少女身旁，只是没有那么放松——如今，漠兽中只有兽王是十五境，但十三与十四境的存在也有五位，不能不多个心眼。

云无意把裁云放在膝上，右手手心轻轻拍打着剑柄，花不惊坐起身子，看过来，幽幽问道，“剑鞘呢？”

云无意脸色一滞，但立马反应过来，笑着回答，“裁云变成本命飞剑后，就习惯放在窍穴里温养了。剑鞘的话，放在竹外了，没随身带着，毕竟也没必…”

后头那个“要”字还没说出口，少女已经从腰间剑鞘中抽出一把与裁云一样长的长剑，抵在少年喉咙处。云无意咽下一口唾沫，脖颈上还能感觉到剑刃的阴冷与肃杀。花不惊鼓起腮帮子，神色幽怨地看着云无意，“你要是敢喜欢上别人，我就用「织花」把你脖子抹了，每天在你坟头放一碗莲子羹，就是不倒地上，馋死你。”

云无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嗯嗯…”

花不惊放下织花剑，又拿起少年那把裁云，都放在自己膝上，用指尖轻抚着。

云无意突然记起——小时候花云关有个裁缝匠，白天开裁缝铺子，晚上用缝衣服的绣花针打铁铸兵器，供给守城的将士们征战厮杀，在他出生前就已经是这样了。

“我记得我俩六岁那年，就是针叔走的那一年，”花不惊平静地开口，“他说不能这么一走了之，要为花云关留下些什么。他说要锻一把剑，留给后世镇关的花家子弟。可关中百姓都说，要锻两把，因为花云关，是花云两家的花云关。”

少女说到这儿，语气里多了些憧憬，“要是无意你能留下陪我守关，那就好了——每天杀杀漠兽，和城里百姓唠唠家常话，晚上我回去给你做莲子羹，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云无意抓过少女的手，用力握住。他嘴唇微张，但想说的话还是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少女知道，他也知道她不会那样做。

不惊，走吧，留在花云关会死的。

少年摇摇头，彻底无言——如果真有那一天，希望…他能及时赶回来吧。

云无意神色一紧，更用力地压制住心魔的发作。他有些紧张地看向花不惊，但庆幸她没有注意到异样。他也看向那两把剑——说来也奇怪，他和花不惊六岁那年在那位裁缝匠锻成这两柄剑一天后偶然间经过裁缝铺子，才初开灵智的两把剑一齐刺穿墙壁飞出，分别悬停在两人面前。

两柄剑就此认主，让那位与两人很熟络的中年裁缝匠高兴了好一阵子，天天去买酒喝。

少年不再分神，专心驾驭起云彩。

两柄剑，两个人，明明挨得很近。

花儿和云朵，却相隔着天地的距离。

———————

青洲是漠外唯一有些许生气的地方。

某位儒家圣人曾途经漠外，见此番荒凉之景，心生不忍，便提笔书写了一个饱含生机的“青”字，印入这片土地，所以才有了这一小片能不被漠兽侵扰的绿洲。

只一座碧蓝如玉的小湖，还有外围一圈虽稀疏却有许多小兽出没的树林，这便是青洲的全部。

或许，还有花不惊身前的这座墓，与墓边的一树盛花。只是那花瓣却在不停地飘落下，落在地上，落在墓碑前，像江南的梅雨，落不完似的。

墓碑上刻着“辞树”二字。

花不惊跪坐着拾起一片花瓣，轻轻一吻，又小心翼翼放回地上。

辞树花，被世间修士称作“超脱时间之花”，据那位喜欢讲历史的老先生所说，世间几万年来仅生出一棵辞树花树。

青洲的这另一棵辞树花树的珍惜，不言而喻。

花不惊站起身来，绕过辞树花树，走向建在小湖之上的一座半桥。半桥建成有近十个年头了，当初都是就地取的普通木材，有些时间的痕迹了。

两人紧挨着坐在半桥头。

小湖碧蓝如玉，白云游过如镜的湖面。林间鸟鸣传来，风送走尘世的喧嚣。身后的辞树花，花瓣如雨般飘落，又在枝头盛开，生生不息。

小时候的某天，也是在这座半桥上，四个小娃娃各端着一只茶盏，说着豪言壮语，把湖水喝出了烈酒的感觉。云无意想起了那个已经瘦下来的小胖子，还有一个喜欢歪着脑袋吸鼻涕的小丫头。

那时青洲还没长出辞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