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的春节比以往都要热闹，街边的小店门前都挂起了大红灯笼，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炸起的红色纸屑散落在雪地上，很快又会被新雪覆盖。

除夕的晚上要吃年夜饭，所以按照东北人的传统，这一天会在下午三四点钟早早的吃顿下午饭。这样一来，午饭也被提前到了上午九十点钟，于是早饭干脆被省略了。

王耀祖睁开眼，发现姐姐还没醒，于是又把被子蒙在了头上。没多久，妈妈推门而入，一把将姐姐身上的大棉被掀了起来：“赶紧起床！你去看看人家春阳，起大早在扫院子，没见过你这么懒的大姑娘！”

失去被子的姐姐蜷缩成了一个团，眼睛也没睁，慵懒地抱怨道：“今晚还要熬夜，就让我多睡一会儿吧。”

妈妈对着姐姐的屁股打了两巴掌，清脆的响声让一旁的王耀祖把被子露出个小缝，顺着缝隙观察着被子外面发生的事情。姐姐伸手去拉被子，却被妈妈紧紧的拽住，于是姐姐屁股一拱钻进了王耀祖的被窝。

妈妈有点恼怒地说：“放在旧社会你都应该当妈了，你姥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生了你大舅了，你还在这装姑娘。大姑娘也没你这么懒的，谁家的好小伙能娶你这样的懒姑娘！嫁不出去也别指望我养你一辈子！”说罢，妈妈一扬手，把被子盖在了王耀祖这一边，转身走出屋去。

王耀祖今年十六岁，初中三年级，过了年就参加中考了。

姐姐名叫王耀男，比王耀祖大三岁，初中毕业后上了职高。学校就在城北的郊区，王耀男白天坐车去上学，晚上回家住。说是在上学，其实学校并没有那么多课可以上，王耀男多半的时间是在外面打零工，赚了钱偶尔还会补贴家用。但被妈妈数落时她也不敢辩解，她但凡多说一句，妈妈都会把过去十九年的帐细细算一遍，结局总归是欠了妈妈好多钱，还有好多还不完的亲情债。

妈妈名叫秀兰，早些年是袜厂的职工，下岗后在路边摆摊卖鞋袜，顺带也卖些外贸服装。之所以会卖袜子，是因为厂子倒闭了发不下工资，于是职工们抢了厂里积压的货物后一哄而散。一时间城市里到处都是卖袜子的妇女，就连出门买菜的妇女的车篓上，也要挂着几双崭新的袜子。甚至在买了菜结账的时候，也会为了“付钱”还是“付袜子”争论半天。

爸爸名叫王梦才，是矿上的工人。这个铁饭碗是从爷爷那里“接班”得来的，为此每逢家人聚会，都会受到兄弟们的诟病。尤其是刚刚下岗的二叔王梦勇，隔三岔五便会来王梦才家蹭饭，酒过三巡，就开始挖苦王梦才年轻时候的糗事，然后愤愤不平地说一句“也不知道爹是咋想的，当年你那么没出息，爹还是让你接了班”。王梦才也不搭话，毕竟是自己占了便宜。

其实王梦才小时候学习成绩很好，家里是奔着培养大学生的念头供他读书的。可是中考前夕，王梦才跟班上的一个女同学早恋，还亲了人家姑娘，还被姑娘的哥哥知道了。姑娘的哥哥是当地出了名的地痞，隔三岔五的跑到学校门口堵王梦才，堵到了就是不由分说的一顿胖揍。这样的揍挨了三四次，王梦才便日夜担惊受怕，上学时怕，放学时也怕，学习成绩自然也一落千丈，终归是没能考上高中。辍学后的王梦才，为了躲避女孩哥哥的骚扰，竟然加入了他们的小团伙，整天干些偷鸡摸狗的行当。爷爷不忍看着王梦才这样堕落下去，于是把家里唯一的“铁饭碗”继承给了王梦才，自此王梦才成为了一个体面的煤矿工人。

虽然有了体面的工作，王梦才还总是为了没能上大学的事耿耿于怀。王梦才是个脑子灵光却又胆小怕事的老实人，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但又说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才。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这辈子就是被名字耽误了，别人是“有才”，而他是“梦才”，他的“才”只在梦里。每到此时，秀兰就会调侃他说“那你去改个名字啊”，王梦才就会回答道“我的名字是从家谱上继承下来的，祖宗给的名字不能改。

但到了王耀祖这一辈，家谱便断了。爷爷年轻时孤身一人从河北闯关东到了辽源，只记得大哥的儿女们名字里有个“梦”字，却不知道孙子辈该叫什么。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爷爷一看是个女娃，便叹气说“还得要，要个男孩”，于是给女孩起了名字叫“王要男”。果然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爷爷便兴高采烈的说“男孩好，长大了光宗耀祖”，于是给男孩起了名字叫“王耀祖”。后来为了跟弟弟保持整齐，把“王要男”的名字也改成了“王耀男”。

王耀男此时还在酣睡，身后的王耀祖却被挤得浑身不自在。经过刚才那么一闹腾，王耀祖感觉睡意全无，于是从炕上爬了起来。王耀祖走到窗前，对着窗上的冰花哈了口热气，又用拇指将冰花按出了个窟窿，透过窟窿向外望去。门檐上软绵绵的新雪积了半尺厚，院子里的雪已经被打扫干净，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晶。

秀兰见王耀祖起来了，便唠叨着说：“去跟你爸把对联贴上，大早上起来啥活不干，一个比一个懒。”

这话的后半句是说给王梦才听的。王梦才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继续摆弄着手上的扑克。秀兰见王梦才不搭话，便上前怼了怼王梦才的肩膀，没好气的说：“起个大早也不干活，就知道摆扑克，摆还摆不开，家里的运势都被你摆没了。”

王梦才并没有就“不干活”一事辩解，而是兴奋的说：“开了开了，你看！”王梦才快速翻动着桌子上的扑克，没几下就摆出了四条长龙，四种花色按着数字大小整齐的排开。

秀兰凑上前看了看，扑克果然摆开了，于是气也消了一大半，还夸赞道：“真好，往常算的都是一天，今天算的是一年，来年肯定是个旺年！”

在那个还在为吃饭发愁的年代，老百姓热衷于“算命”，而易经的卦辞又晦涩难懂，所以老百姓的主要占卜方式是“摆扑克”。一次摆不开就摆两次，再不行就三次，总归是要摆开为止，这一天才能顺势顺心。

爷俩贴完对联回到屋子时，王耀男也已经起来了。从她那不满的表情里，看得出刚刚经历了不愉快的事情。

王梦才说：“去帮你妈干点活，大过年的也让你妈清闲清闲。”

王耀男说：“我也辛苦了一年，我怎么不能清闲清闲？”

王梦才说：“上学就是最清闲的。等你毕了业就知道了，人这辈子最清闲的时候就是上学。”

秀兰插话道：“你上学是挺清闲的，清闲的跟人搞对象，却让人打的学都不敢上。”说完了，把自己逗得咯咯笑。

听到秀兰咯咯笑，王梦才也跟着咯咯笑：“那我也得有那本事，你想搞对象还没人跟你搞呢。”

说到这儿，秀兰就不辩解了。并不是秀兰真的没被人追过，而是追秀兰的人现在还和王家来往着，怕说破了，招到王梦才的猜忌。秀兰又看向王耀男说：“我这辈子算是这样了，你还有希望，遇到好小伙主动一点。女追男隔成纱，只要你主动，没有你拿不下的。”秀兰敢这么说，也是仗着王耀男模样长得俊，身材也发育的凹凸有致，气质不亚于电视上的明星。

王耀男襟襟鼻子说：“可别这么说，哪有人会娶我这样的懒姑娘，要娶也得娶人家春阳。”春阳是邻居老陆家的姑娘，身材高大，干起活来干净麻利，性格也不像别的女人一样婆婆妈妈。老一辈人都喜欢这样的姑娘，能操持家，唯一的缺憾是屁股不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