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终于，我又回到了这里。

是的，终于。

那棵树依旧茂盛，出乎我的意料，在这个不大的小岛上，除我以外它几乎是唯一的存在。

“你长大了呢。”

项坠依然系在她青翠的枝条上，她的身躯是那么的年轻。

“很美。”

一片纯色叶子飘过，圣洁的白色，亮如星辰。它围着我飞舞，似乎在回应我的称赞。

又是夕阳啊……我转身，天空和大海被我的眼睛沾满了血色。我想要离开，如天上那只失了家的海鸟。

我解开斗篷，卧在她的身旁，尘封多年的记忆泉涌，温热的泪水不断，如那倾泻了一夜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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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古晨，那一年，我十六岁。

封海涧里住着一个疯子。

族里人都这么说。

以前有两个被称作疯子的老人，也不知道哪个更老一些，后来走了一个，剩下的那个就更疯了。

他们被视为异类，因为他们自称是屠龙者，这对于信仰龙神的整个龙裔族来讲是无法容忍的。他们被驱逐到封海涧，那里是乱流域的边缘。

本来背叛龙神的人是无法得到宽恕的，但族里依旧为死去的那个人举办了葬礼，将他的身体用冰雪封存，送入了海底的海之墓。那里理应成为他的归宿。

既为同族，生死同心。这是龙裔族的精神，自古的荣耀，我的父亲经常这样告诉我。

我的族群生活在一片群岛上，繁星般的岛屿在大海上十分抢眼，如同嵌在海里的无数明珠，所有的岛屿都被一座巨大的环岛拥抱，但这里偏偏又与世隔绝，狂暴混乱的乱流域如同护崽的巨龙，撕咬着一切试图靠近的东西。从没有听说有外人找到过这里，也没有人从这里出去过。

由于这里常年放晴，温热的海浪裹挟着丰饶的鱼虾，湿润的海风里除了咸咸的味道，还混合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这个味道我永远都记得，是的，它充满哀伤，我永远都记得。

我曾问过星婆婆，为什么这座岛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星婆婆总是仰起头，看着星空，她的鼻子很高，和她住的雾岛一般，又高又尖。

“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孩子。她如此说道，然后低头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慈祥，因为这是龙神的旨意。”

龙神，一尊庇护了龙裔族数千年的神祗。自千年前那场创世劫起，天塌地裂，海啸风暴齐至，那一日天地浸染血色，大地的血管开裂，露出了灼热的鲜血。在漫天金红的炽热天火中，龙神降临在了龙裔族，而后的千年里，龙裔群岛再未出现过创世那般的末日灾劫。千年的风调雨顺被归功于不知来历的龙神大人，龙蚕岛最大的那面绝崖上，一处神似龙神的巨大石群便成了祭祀之地。

我记得当我从祭司手中接过那枚石坠时，一股温热的感觉瞬间流转了全身，祭祀之地的人们一起为我欢呼，我看见我的父母站在树下望着我，母亲抹了抹通红的眼角。耳边聆听着祭司的祝辞，在所有人的欢笑声中，我注意到了人群里的星婆婆。

她的眼眶通红，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所有的龙裔族人都要在满十六岁的那一天，在祭祀之地接受龙神的祝福，正式成为一个大人。而那一天是正我满十六岁的一天，或许旁人看来她是喜极而泣，但我却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悲伤。

我是唯一诞生法力的龙裔族人。

星婆婆告诉我，只有我真正得到了龙神的祝福。就在成人礼的当天，我被送去了封海涧，交给了那个族里所谓的疯子。

他要我学习屠龙之法。

屠龙？我身上诞生的法力可是千真万确的，而今却要我去屠龙。

这简直是我听过最大的笑话。

而且是极度恶劣的玩笑，因为他毫不留情地否定了我的信仰，整个龙裔族的信仰。这无异于告诉我，十多年来我所坚信的事物是错误的。

我拒绝了他们的要求，没有一丝犹豫。

封海涧的疯老人银发白眉，蓄着尺余长的白胡子，一身的白衣，正如他的称呼“银圣”一般，从头到脚彻彻底底的白色老人。

与我臆想的完全不同，银圣老人性情十分温和，那一双眸子的深邃，我曾在面对大海时感受过。尽管外面乱流域的风暴凶残无比，即便最坚硬的顽石在发疯的海潮中瑟瑟发抖，老人的身边却异常安宁。这种感觉，我在星婆婆的怀抱中感受过，对了，在雾岛的那株天树下睡觉时似乎也有过。

银圣老人很平静地说了一段话，那一瞬整个乱流域都安静下来，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脑海里只回荡着一句话。

创世劫，始作俑者，龙神。

我将目光投向婆婆，试图在她那里寻求答案。她看出了我目光里的疑惑和企盼，只是摇了摇头，她并不认同银圣的看法。

她希望我留在这里，跟着银圣学习法术。

但我需要一个理由。

星婆婆沉默了很久，不知从何处刮来的狂风灌满了她的长袍，花白的头发遮挡了脸颊。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我想那时她眼中的世界一定是灰色的。我静静地坐在石头上，感受着体内如潮的澎湃。

最终是银圣打破了寂静。

“老夫记得下个月好像是灵珑那姑娘的成人礼，古晨啊，你和她关系怎样，有什么要送的礼物吗？”银圣突然问了个很不着边的问题。

关系怎样？本来这个问题是不需要琢磨的，灵珑可以说是伴随着活泼二字降生的，印象里的她总是扎两个羊角辫，跟屁虫一样粘着我，和她几乎从小玩到大的我甚至知道她脸上有几粒雀斑，关系自然是好的没话说。只不过最近不知发生了什么，灵珑总是躲着我，我已经很久没吃到她家里的海糕了，我不清楚到底哪里惹恼了她。

我需要一个机会来搞清楚这件事。

礼物肯定是要送的，银圣得到我肯定的回答，突然间笑了，那时的我没能理解那个笑容。只记得他和婆婆对视一眼，微微点头，银圣问我，你准备送什么？

我准备去万花洞里看看，那里有许多晶莹剔透的漂亮石头，而且坚硬耐磨，大部分时候用来做装饰或礼物，我想我应该能挑到适合的。

万花洞里没有什么稀罕东西，女孩子可不会喜欢。婆婆哄女孩子可得拿些诚意出来，特别是你。

为什么是我？

婆婆伸出手，想要抚摸我的头，却突然发现够不到我的后脑勺，我在她缩回手之前弯下了腰。

“你长大了，这些问题需要你自己去想。无论这期间经历了什么，你都要得出一个结论，给自己一个交代。”星婆婆说这话的时候，满目浓雾，我并没有弄懂她的话和我的问题之间有什么联系。

“开始吧。”

星婆婆的声音如同迷音一般，我看见银圣点点头，突然间身绽白光，嘴唇微动，古老晦涩的咒语瞬间席卷了整个封海涧。呢喃之音如古朴的大钟，接连撞击着我的胸膛，穿透我的皮肉，直击我的心脏，我的全身都在随着咒音颤抖。

我感觉灵魂被敲了出来。

封海涧下了三天的暴雨，狂暴的乱流域显得更加暴躁，我记得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封海涧最高的那块礁石生生向外移动了十多步的距离。之前我可以直接从封海涧跨过去，现在我需要游过去。

然而乱流域的咆哮在那时却显得极为安静，因为那时我的耳朵里只听得见灵珑的哭声。

我捡了条命回来。

等我发觉回到了家里时，我才反应过来，四下里寻找银圣和星婆婆的下落。然而族里人却说，三天前封海涧那里似乎发生了雷暴，之后银圣和婆婆还有我便消失了。他们派人一直在找，直到三天后，我突然出现在封海涧的岸边，躺在地上紧闭着眼。

醒来的那天，母亲是哭着给我熬粥，父亲没说话，我看到他站在窗前将他的石坠捏在心口——那是祈福的动作。离开的三天里发生的事实在太过令人惊骇，这让我一整天都处在懵懂之中。

灵珑说自那以后我几乎是换了一个人，我说没有，我还是原来的古晨，一点没变。

不，你变了，你的笑容不见了。灵珑说着，躲开了我的手，她也变了，如果是以前的她，一定会乖乖坐着让我敲她的额头。

我说怎么可能，随即冲她笑了笑，你看，我这不是在笑吗？

她叉着腰瞪着我说：“古晨，你不要敷衍我，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这才注意到她把头发放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头发已经长过了腰际。我别过头说，小灵珑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连哥哥都不叫，直接喊名字了。

她说：“我和你同岁”。

我说：“我大你一个月”。

灵珑懒得和我继续争辩，表示不愿意再做我的妹妹。然而当我严肃地问到理由的时候，她却问我是不是生气了。

我说是有一点生气，曾经的乖妹妹翅膀硬了。事实上我是吓唬她的，但我却察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她问我这三天究竟去了哪里。

我说：“我只告诉我妹妹，你是我妹妹吗？”

灵珑说：“不是就不能说吗？”

我说：“叫声哥哥让我听听。”

灵珑捏起手指，将垂到脸颊的头发撩到耳后，一缕发丝不堪束缚，又飘回了鬓角。她低着头，用脚尖画出来一个个圆圈。

“那你还是别说了，喏，给你的礼物。成人礼那天没来得及给你，你就不见了。”灵珑递给我一个盒子，我不清楚她为什么反感叫我哥哥，甚至在我拆开盒子之前，她就已经离开了。

盒子里，放着一段细细的红绳，如夕阳般温暖的颜色，如她离开时红润的面庞。

星婆婆和银圣一直下落不明，族里人也渐渐放弃了寻找。倒不是因为磨光了耐性，而是那俩人的实力高深莫测，很难想象会遇到什么危险。族里逐渐恢复了平静，那天的雷暴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困扰，大家都一如既往地平静生活。

龙神打了一个喷嚏，族里人这样和小孩子们解释道。

安宁的生活永远是单向的，对于蒙着眼睛的人来说，什么都看不到便是安宁。但对于生活来说，根本不吃这一套，该来的永远躲不过去。我问我的母亲：如果有人告诉你，你所坚信的不一定是真的，你该怎么办。

母亲在我醒来两天后气色好了不少，她对我的问题很疑惑，却敏感地注意到了什么。她小心地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没有。母亲仔细地想了想，告诉我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一定会亲自去寻求答案。

成人礼后的第五天，我恢复到可以下床活动了，向父母打了声招呼，便动身前往族长家里。在那里，我又一次看到了那艘大船，那艘本该停在龙眠宫里的神舟。

如我几天前看到的那样，那艘船破烂地不成样子，船底开了两个漆黑的大洞，桅杆也断掉了，大大小小的损伤遍布船身，而且全部都是新伤。

即便如此，依然难以掩盖它曾经的恢弘，古老破旧的船身萦绕着白雾，船上的木板诉说着千年的等待。

我是亲眼看着神舟被毁成这样的。

族长对我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在他的家里我看到了正在养伤的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