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人渣

红葛，断墙。

荆莫雪坐在残垣上，晃荡着腿，嘀嘀咕咕说道：“五羊哥，楚楚姐下月就出嫁了。”

墙后，秦五羊伸手将她抱下来。又帮忙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道：

“那不挺好？能省一份儿花销。”

小女孩儿的神情有些幽怨：“可她是你未婚妻。”

“未婚妻怎么了？”

“新郎不是你！”

“她又不想嫁，我又不想娶……”

小女孩儿有些生气了，跳到他前面拦住去路：“那你就把她卖给桓公子？”

秦五羊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还算整洁的牙齿。

小丫头犹自气嘟嘟的：“还卖的比猪彘便宜！”

“猪比她重啊。”

“人怎能和猪比？”荆莫雪张眉怒目，怒气勃勃的看着他。

他嘻笑一声，摇摇头走远了：

“也是，猪还能吃肉呢。”

“喂，五羊哥……”

身后的小女孩呼喊一声，跳腾着脚丫，紧步跟随。行入一片荒凉破败之中。

隳坏的邑落，丛生的蔓草，新冢累累，炊烟萧瑟。斜日倾颓晚照，茫然徜徉尘埃。

一间笆墙完好的庭院前，荆莫雪雀跃着跑向一名容貌姣好，衣着简约的年轻女子，拉着她的袖子开始显摆：“楚楚姐，我跟五羊哥看人打仗去了，鲜血呼啦的，死了好多人啊！”

女子一挑眉头，目光看向莫雪身后的秦五羊。

“打仗？”

秦五羊此时，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漫不经心道：“是啊是啊，咱不长进的县令大人，领了几百兵士扮成盗贼，伏击官军，啧啧，可真是出息。”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对荆莫雪说：“你先进去吃饭，我和你楚楚姐有话要说。”

荆莫雪悻悻哦了一声，习以为常的拖着步子进屋。

“怎么了？”楚楚蹲在地上，继续挑她那虫蛀的米。

“咱不长进的县令大人，带了几百兵士扮做盗贼，伏击同袍，啧啧，可真是出息。”

“你说一遍了。”

秦五羊挠了挠头：“好像是哦，我说，你怎么也不吃惊？”

楚楚把手中蛀米放入簸萁：“我一早便知道啊！”

“唔？”

“十多天前，萧王被弑，公输狐携‘传国’出逃。朝内遣楚奚追捕，又以折足传喻藩篱，令之协助。公输狐将至危城，本城县令便去扮贼劫杀。此事季家也有参与，我略知一二。”

秦五羊有点儿无语：“你这也叫略知一二？能不能别说这么多名字，我听的头大。”

“哦。”楚楚点点头道，“西城许浒对此表示反对，合谋的有县丞邾余，司寇尹堂，苏云之孙苏渠，若溪陈然，罗相虬之子卫仲，随行的有司寇王守心，南城尉孙晟，西城尉……”

秦五羊痛苦的捂上双眼：“你够了，我说，这种机密事你怎么会知道？”

楚楚一脸天真的看着他：“桓公子告诉我的呀！”

“季桓怎么会和你说这些……”

“我问他的呀！”

“你问他就说啊，他脑子不太好吧！”

楚楚妩媚一笑：“长的好看怪我咯！去去，吃你饭去，吃完帮我把窗户钉一下。明天进城抓药时，帮我捎个铜针，我那套嫁衣不好看，要重新裁一件。”

“哦，好……”秦五羊答应一声便起身进屋了。

利落干脆的模样，倒让楚楚愣了一下。

这次竟没跟她要钱？

她默默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陷入沉思。

秦五羊今日有些怪。

她与他相识十年，一路磕绊到现在，他的喜、怒、哀、乐、悲、恐、惧她都见识过，唯独没见他这样漫不经心，丢魂落魄过。

在楚楚的记忆里，他从未有过这种茫然若失的表情。

不是因为淡然，也不是因为儒雅，纯纯粹粹因为冷漠。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远不足以形容此獠为人，就算事到临头，也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爱看热闹却不爱凑热闹，永远一副干我屁事的样子，却爱在背后下阴使绊。

不仅如此，他还自私，凉薄，阴狠，狂妄，偏执，谄媚，贪婪……

一言以蔽之，这罪奴有几乎所有人性的阴暗面，却没有几分光明面。

他曾眼睁睁看着对他颇为照顾的老奴被人打死，不吭一声，也曾眼睁睁看着素不相识的柔弱女子被人欺侮，不置一词。

就像一只胆怯的哑犬，徒自乖戾，却永远都不敢惹事。

仅有的一次惹祸，是将一泡大遗送给自己主人。

也便是那次惹祸，让他在故国呆不下去，和她跋山涉水，来至这南方小国，改名换面，做了个力耕而食的荒鄙农夫。

楚楚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身若拂柳，颜若美玉，尖尖的脸颏弧度美好，线条柔润。黑黑的眸子明亮，若一汪可以见底清泓。鼻梁长直，其翼翕薄，额前刘海轻覆，鬓发用玉钗簪成结鬟。唇红齿白，眉目清楚，颦笑之间总带着一股恰到好处的风雅。别说不像久耕田间的农妇，就连凰阁之中的闺秀也是难及几分。

如此瑶质，本不应遗落江湖，纵使遗落，也该很快被人慧识，可她却在小小危城，安心躬耕了三年。见证了它的毁灭，也见证了它的重生。

她摇摇头，自己想这些乱七八糟干什么，起码他对莫雪挺好的，对自己……

嗨，提这个做什么？若非是他，自己能沦落到这样一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荒凉所在？

想到这里，她款款站起身形，盈盈回至屋中，不一会儿糯软的嗔声传来：“死羊仔，谁让你脱鞋子上炕的！”

秦五羊不为所动，举着竹箸慢悠悠吃着他的菜蔬，直至楚楚走到跟前，方乜斜了她一眼道：“太淡了。”

楚楚没好气道：“问你话呢！谁让你脱鞋子上炕的。”

他“哦”了一声，一手持箸，用另一只手将鞋提上，然后继续吃菜。

荆莫雪噗嗤一笑，咽下口中食物才道：“五羊哥，楚楚姐是不让你上炕，不是让你上炕得穿鞋。”

秦五羊低垂着眼皮，语气多少有些淡淡的：“食莫言。”

楚楚猛地推了他一下：“装什么大头蒜！”

秦五羊嘻的一笑，歪着的嘴唇也咧了开来，不阴不阳，答非所问道：“毕竟楚姑娘出嫁在即，难得有些伤感。”

荆莫雪委屈的一撇小嘴，心道不是“食莫言”么。

秦五羊不理她们，自说自话道：“嗨呀，我家又要断顿了，算将起来，荆莫雪年纪渐长，也该寻摸着找个婆家，弄点儿聘礼什么的，支持平日用度。”

楚楚狠狠啐了他一口：“呸，你休想！自己想办法去，你这个好吃懒做的罪奴！”

“我只懒做，不好吃。”

楚楚不由暼了他一眼。

“你今天可真怪。”

“季桓对你好吗？”他没有答她，小口咽着菜蔬，很是突兀的问道。

“你问这做甚？”

“随便问问。”

楚楚思考了一下：“不太好说。”

“这却稀奇，天底下只有能不能说，却没有好不好说。”

“好了好了，他对我好的很。”

“具体呢？”

楚楚的脸色有些发青。

“你无须知道这种事，吃完饭就钉窗去。”

“可你还没说清楚。”

“这种事说不清楚。”

“这没道理，天底下哪有说不清楚的事。”

“我说说不清楚就说不清楚！”

“你可以慢慢说。”

楚楚无语的闭上眼睛。

这个死心眼，这个死心眼！

她心中有气，说话也就有些不留情面：“桓公子是危城一等一的人物，模样，出身，见识，涵养，无不令人称羡。平日里，都是他发号施令，旁人伏首听命。这是何等的娇生惯养，金尊玉贵，可他得闲还会来看看我，小事依从我不说，也不跟我使气。你说这算不算好？”

秦五羊毫无介意，兀自笑道：“那嫁过去后，记得帮我谋个差。

楚楚笑嘻嘻道：“枕旁风什么的，我可不会吹，就算给你谋了差事，你敢去当么？”

秦五羊想了想，感觉说的也是。

他这种人，还是该安安心心种地。点点头站起身，才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叮嘱：“下次多放盐。”

“你个罪奴，还想有下次？”

“后日便是归肆，怎么没有下次？哎，对了，说起归肆节，我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忽然变得神情凝重，蹙眉思索，当然，如果他有眉毛的话。

楚楚闻言，顿时坐直身体，侧耳准备聆听。

“都说归肆佳节，开库具陈所有，以资友邻，这具陈所有，是不是说我缺什么都会赠给我？”

楚楚点点头：“是这样没错。”

“那如果我看上哪家小姑娘，而我又缺媳妇儿，那她会不会在归肆节把自己送给我？”

楚楚一脚将他踹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