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1日,对于这个世界大多数人来说,是元旦,是新的开始,是一个欢快的日子。但对于我这种出差在外地的人来说,也就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日罢了。
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个我看来极为普通的一天,我却又一次吃到了那个熟悉的味道。
那时,我坐在一家新开业不久商场的下沉广场处,看着小孩子在店铺门口造雪机那蹦啊,跳啊。
欢快的打闹声也让我这个离乡之人沾染上了一丝节日的喜悦。
我点了一些吃的,我当时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点的到底是什么,我的注意力其实全部放在了眼前欢快的小孩子身上。
然而,当我将食物放入口中的那一刹那,牙齿与鸡肉碰撞的那种触感,瞬间将我拉入了回忆。
记忆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在平常的时候,它就隐藏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但是在合适的契机下,只要一点点火星,它就能像秋天的山火一样,片刻就将整个人烧成灰烬。
在那时,我以为我已经忘掉的记忆,就像是喷涌而来的潮水瞬间将我掩盖,乃至淹没。
而泪水,则早已占据了我的双眼,顺着眼角不住地流淌。
我的丑态立刻引起了店员的注意,她神色紧张地看着我,似乎是害怕我身体出问题。
“先生,是料理不好吃吗?还是您身体哪里不舒服?”
“不是的,料理很好吃,我很喜欢。”
我抽了几张餐巾纸,企图阻挡眼泪的决堤。但是,人类的情感哪是那么容易控制的?
我的泪水更加泛滥了。
我的情绪失控更加剧了店员的紧张,我一边对她说着没事,一边飞奔似的跑向了卫生间。
店员和老板一脸紧张地看着我,生怕我出什么问题。但是只有我知道,我是真的没事,我只不过是吃到了很久没有吃的味道而已。
经过简单的洗漱之后,我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我对着故乡所在的方向,心中默念了一句。
お母さん、私はまたあなたの作った料理を食べました!
(妈妈,我又吃到了您做的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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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金铺,是一个出生在日本北海道的中国人,家里经营着一家烧鸟居酒屋。
我出生于昭和五十年,也就是公元1984年。我不知道我父母为什么会来到北海道,也不敢问。我只知道,在我记事的时候,我就生活在那里了。
和日本土著不一样的是,在我们家,没有女人不能抛头露面那一种说法,居酒屋的食材其实都是妈妈在处理,而爸爸则充当着服务生的角色。
这样的分工自然会引起一些非议,但对于我家来说,非议远没有吃饱肚子来的重要。
毕竟,人的身体是最诚实的,没有食物的饥饿感是世间最难捱的感受了。
时隔这么多年,“お母さん、おなかすいた”(妈妈,我饿)这句话依然可以勾起我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当然,在开了这家居酒屋之后,关于饿肚子的记忆就少了很多,记忆更多的是忙碌。
忙着买菜,忙着招待,忙着让肉店老板再让我们赊几天肉钱,忙着让社团大哥少收一点费用。
马克思有句名言,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第一次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大受震撼。也就是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为什么那时候我们过得那么艰辛——我父母放弃了自己原本的社会关系,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重新构建自己的社会关系,艰辛是应该的。
我还有一个哥哥,名叫金店。金店与金铺,这两个名字寄托着我父母对那家烧鸟居酒屋美好的愿望,希望它能够成为一个可以日进斗金的店铺。
可惜,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居酒屋的生意虽然让生活好了一些,但是也就是让一个远渡他国的家庭勉强糊口,远离饥饿而已,远远做不到小康,我们还是时常为了金钱发愁。
而且居酒屋的生意也不是那么的好,有一些时间,店里当天购买的肉食甚至都不能顺利地销售完毕。
每当这时候,都是父母满脸愁容的时候,但却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因为有肉吃了!
我们居酒屋为了保证食材的新鲜,爸爸每天要天不亮去很远很远的集市上“购买”食材。而每天卖不掉的食材,自然而然就成为了我们一家的晚饭。
当然,购买这个词不太准确,有一些时候,其实是去赊账的。
我没有跟爸爸去过集市“购买”食材,都是哥哥去的,我那时候年龄小,干不了这种体力活,我最大的作用,就是打扫卫生。
我一直以为,我与生俱来最大的天赋,不是学生时代让人赞不绝口的读书能力,也不是工作之后让无数人钦佩不已的沟通与文字能力,而是打扫卫生的能力。
在打扫卫生之前,我只需要扫上一眼,就可以迅速地在脑海中构建出我要做地所有事情的优先级,甚至,我还能计算出,我在做A事件时,是不是可以同时准备B事件,C事件甚至是D事件。
时至今日,我还保持着自己亲手打扫卫生的习惯,不借助扫地机器人,不使用洗碗机,也不使用吸尘器等一些清洁工具。
多亏了我的这个天赋,让我的童年过得还算有些价值,起码不是一个只吃粮不干活的“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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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将刚才的食材再上一份,谢谢!”
我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又一次坐到了刚才的座位上,顺便将刚才的食物又点了一份。
店老板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姑娘,眉目间有一股对生活永不低头的倔强。
这一点,很像我的母亲,一位从不屈服,永远乐观的东北女性。
很明显,我刚才的举动着实让这位女老板有些惊吓。她表情迟疑不定,似乎有话堵在自己的口中,想说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您......您还好吗?”
在犹豫了许久之后,店老板还是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谢谢,我很好。”
我冲着店老板露出了一个带有歉意的微笑,示意自己真的没有任何问题。
“只是这里的食物,让我想起了一些回忆而已。”
为了让店老板放心,我还特地再加了一句。
在确保我真的没有问题之后,店老板记下了我的要求,然后冲后厨吩咐了下去。
动作之矫捷,速度之快,很有我母亲当年的做事风格——迅捷且绝不拖泥带水。
很快,新的食物被端了上来。
招牌浪人串,这一次,我记住了这道勾起我无数回想的菜品的名称。
食材入口,鲜嫩的鸡肉再次与我的牙齿产生碰撞,熟悉的味道再次在我的口中出现。
这一次,眼泪没有流出来。
我贪婪的享受着口齿间食物带来的满足感,追寻着回忆中那触不可及的温暖。
“请问,鸡肉应该是今天的吧?”
这一句虽然是疑问句,但是其实我的心中已有了答案。因为新鲜食材的味道,是再高明的料理手法都无法弥补的。
在自己工作之后,有了一些积蓄之后,也尝试过很多烧鸟店,但是他们的食材,早已没有当年的味道。
“是的,今早上我看着人现杀的。”
经过我刚才的那一场闹剧,我现在已经成为了店老板眼中关注的重点。所以,在我提出疑问的第一时间,我就收到了的店老板的回答。
“知道了,谢谢!”
在得到了自己心中的回答之后,我对着店老板礼貌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继续享受眼前的美食。
蓉城的冬季并不像北海道那么寒冷,也没有像北海道那样的鹅毛大雪。但小孩子们在造雪机制造的那一点点雪花下,也玩的很是快乐,所到之处都是欢声笑语。
忽然,我想到了在大学选修中国古诗词的时候,授课老师的一句话——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老师啊,这可不止是一倍增其哀乐啊!】
我在心里默念着,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将眼前的食物又一次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你好,请问,有酒吗?”
在消灭掉了一小部分食材之后,我才发现,在一家居酒屋,我竟然还没点酒。
“有的,有的!”
店老板的回复依旧迅速,似乎从刚才就一直在注视着我一样。
“那么,麻烦介绍一下,都有什么?”
在听到我的询问之后,店老板面带笑意地指向了桌子上的二维码,所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
看到了店老板的这个举动,我才缓过神来,现在已经是2023年了,电子商务已经足够发达了,已经不需要像昭和时代末期那样,要母亲在闲暇时间一笔一划地制作酒水单了。
拿起手机,迅速地扫了扫桌子上的点餐二维码,找到酒水的那一个分类。
引入眼帘的是各式各样的酒水,但是,我的眼睛已经转不动了。
因为,我看到了Hakushu(白州)!
这是我家居酒屋卖的最贵的一种酒,也是我在我家那个居酒屋第一次喝过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