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一场纠缠了整整一下午的秋雨,终于在黄昏时分,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
西安这座古老的城市,在雨水的冲刷下,露出了青灰色的肌理。
窗外,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倒映着天边最后一抹顽固的血色残阳,随即又被渐次亮起的人间灯火所吞没。
李峥坐在一个用黄色胶带封好的硬纸箱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能早生二十年,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他是个90后,一个出生在改革开放黄金年代末期,却在成年后,一头撞上阶层固化铁板的夹生饭。
他听着父辈们唾沫横飞地讲述七八十年代的故事——那些关于高考改变命运、下海就能淘金的传说,对他来说,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的神话。
他觉得,父母那辈人,生在了一个向上的时代,而他,生在了一个向下的时代。
这套位于高新区的三室两厅,曾是他所有奋斗的终点。
他曾以为,窗外这片城市的璀璨灯火,是他凭本事挣来的风景。
如今,屋子里空空荡荡,大部分家具早已在半个月前被廉价变卖,只剩下几个打包好的纸箱和搬不走的萧索。
墙壁上还留着几处颜色略浅的印记,那里曾经挂着他的结婚照,摆着父母最喜欢的沙发。
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能激起微弱的回响。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是一条银行发来的、关于房贷的最后通牒短信。这条冰冷的通知,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曾靠着一本《C++ Primer Plus》,从一个普通的二本院校,挤进了互联网浪潮的末班车,用996换来了令人艳羡的高薪。
也正是那份被高薪吹胀的自信,让他用尽六个钱包,背上了三百万的沉重房贷。
然后,是第一次崩塌。他轻信了P2P平台高额回报的承诺,将家里不多的积蓄投了进去,最终血本无归。
为了回本,他将仅剩的钱投入股市,却眼睁睁看着它熔断、蒸发;病急乱投医,他借钱冲进币圈,又在一夜之间被连环爆仓,洗得干干净净。
紧接着,是事业的崩塌。三十五岁,那条互联网行业心照不宣的生死线,冰冷而精准地划在了他的身上。
当那个比他年轻好几岁的HR,用程式化的微笑对他说出“感谢您多年的贡献”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用废的零件,被毫不留情地扔进了废品堆。
最后,是家庭的崩塌。他想起了妻子在摔门而出前,那句带着泪水和鄙夷的“我不想再跟着你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一环扣一环,像一串早已设定好程序的多米诺骨牌,精准地、毫不留情地,推倒了他全部的生活。
他曾以为,这些就是生活的谷底了。
直到,他接到了老家打来的电话。
父母本就身体不好,在接连得知他投资失败、失业、离婚的消息后,急火攻心,双双病倒,并且病情急剧恶化。
他想起了母亲为了省钱给他还贷,偷偷停掉了自己的药;想起了父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眼神里充满了不甘、担忧和失望。
他奋斗了半辈子,最终却用自己的失败,成了压垮他们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处理完他们的后事,送走最后一批吊唁的亲戚后,他回到了这座冰冷的房子里。
门上那张由法院贴下的、关于一周后强制拍卖的公告,像一张判决书,宣告了他前半生的彻底终结。
这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窗台上。那里,放着他准备带走的、最后一样东西——那只蒙了尘的相框。
他走过去,拿起相框,用自己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T恤袖口,开始一点一点地、无比仔细地擦拭。
随着灰尘被拭去,相框里,两张朴实而慈祥的笑脸,逐渐清晰起来。
他没有哭,眼眶里干涩得厉害。
脑海里浮现的,是一些温暖的、细碎得像尘埃一样的画面。
父亲坐在昏暗的台灯下,为他修理收音机时专注的侧脸。
母亲在深夜里,端来的那碗卧着两个鸡蛋的热汤面。
拿到第一笔工资时,带他们去吃饺子宴,他们脸上那种满足和骄傲。
这些温暖的碎片,像一把把最锋利的刀子,凌迟着他早已麻木的心。
“爸,妈。”他对着相框,用一种近乎气声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对不起...我总跟你们说,‘等我缓过来就好了’...可你们,终究是没等到。”
他顿了顿,像是在许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如果能有下辈子...让我生在你们那个年代吧。我想试试,在那个更有奔头的日子里,我能不能...让你们为我,真正地笑一笑。”
他抱起相框,像抱着自己破碎的灵魂。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空旷的、承载了他所有梦想和失败的家,然后走到了窗边。
窗外的天色,已彻底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墨色之中。这是一个与他无关的热闹人间。
“我去找你们了。”他对着相框里的笑脸,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下一站,不管在哪,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他闭上了眼睛,身体向后一仰,连同怀里那个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相框,一起坠入了窗外那片深沉的、冰冷的夜色里。
没有预想中的剧痛,也没有冰冷的撞击感。
李峥的意识,像是被抛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的、粘稠的海洋。这里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没有时间,只有纯粹的、混沌的黑暗。
“我还活着吗?”
“这里是哪里?”
“我是谁?”
他想呐喊,想挣扎,但这个他,似乎只是一个纯粹的、没有载体的念头。巨大的、来自存在主义根源的恐惧,像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几乎要将他这个脆弱的念头彻底碾碎。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间,也可能是几个世纪。
在这片永恒的死寂中,一丝真实的声音穿透了进来——是煤块在炉子里燃烧时,发出的那种轻微的、毕剥的炸裂声。
这个声音,像一根救命的线,勾住了他即将溃散的意识。
紧接着,是温暖的感觉。一种干燥的、被炉火烘烤着的温暖,包裹着他。
他躺的地方很局促,身下的褥子是一种粗布,里面的棉花有些结块,但很干净,散发着一股阳光和淡淡肥皂混合的味道。
然后是嗅觉。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那个年代特有的、煤烟的甜腥味。
最后是触碰的感觉。一双轻柔的手,正在有节奏地拍打着他的身体。
他开始尝试控制这个实体。他用尽了全部的精神力量,终于,撑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光,涌了进来。
不是2024年那种明亮刺眼的LED灯光,而是一盏挂在墙上、拉着电线的15瓦钨丝灯泡,散发着昏黄的、柔和的、带着光晕的暖光。
光线里,他看到一个巨大的、模糊的轮廓。
是人脸。
他再次集中所有的精神力,让自己的镜头聚焦。那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梳着两条粗黑的麻花辫,皮肤是健康的、带着一丝高原红的小麦色。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但看着他时,眼神里却满是温柔,像一汪被月光照亮的湖水。
女人看他醒了,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用一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带着浓重关中口音的方言,轻声说:“哦哦哦,咱家峥峥醒啦,睡得香不香呀?”
“峥峥...”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前世的碎片疯狂涌动,最终,定格在了他临终前那个最后的念头上——
“如果能早生二十年...”
“一九九零...”
“一-九-七-五...”
他被困在这个弱小的、无力的、无法自主的躯壳里。他想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带着哭腔的“咿...呀...啊...”声。
女人看他哭了,以为他饿了或是尿了,连忙将他抱起来,贴在自己温暖的怀里,轻轻地摇晃着。
就在这时,门帘被“哗啦”一声掀开,一股夹杂着饭菜香气的寒风涌了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同样是用关中方言,瓮声瓮气地问:“桂兰,娃咋了?”
李峥艰难地转动眼球。他看到了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味。
李卫国...张桂兰...
这两个尘封在他记忆最深处的名字,与眼前这两张陌生的脸,重叠在了一起。他的意识在这一刻,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块碎片的拼接——时间、地点、人物,全都对上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天雷,彻底劈开了他混沌的意识。
前世所有的悔恨、痛苦、不甘,与今生这失而复得的、不可思议的机会,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无比庞大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他脆弱的灵魂。
他再也控制不住,张开嘴,放声大哭。
一半,是为那个死在2024年雨夜里的、失败的李峥而哭。
另一半,是为这个活在1975年炉火边的、新生的李峥而哭。
他想,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来回应这份命运的馈赠。于是,在响亮的哭声中,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他灵魂深处最熟悉、也最渴望的音节:
“Ma...”
声音很轻,很含糊,几乎被他自己的哭声所淹没。
但抱着他的那个女人,身体却猛地一僵。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怀里这个哭得满脸通红的儿子。
这个从出生起就异常安静、眼神空洞,快三岁了都从未开口叫过一声爸妈的儿子,此刻竟然……
她颤抖着声音,像是怕惊醒一场美梦,问身边的男人:
“卫国...你...你听见没?咱娃他...他刚才...是不是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