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南学之中，夫子摇头晃脑一字一句领读，学童们也跟着夫子摇头晃脑诵读。读罢，夫子问道：“何以悠悠之鹿鸣，颂我和乐且湛，宴我之嘉宾？”

“一定是宴饮嘉宾的时候旁边有鹿陪着。”

一人说完，一人又起，夫子打断道：“寅儿你来说。”

“是以悠悠鹿鸣表示主人心声，鹿鸣悠扬，是主人心中欢畅，鼓瑟吹笙，鼓瑟鼓琴，以乐曲与鹿鸣相和，天籁之音，遂而快乐的意味也更醇厚了。”

“寅儿之释义更为通达，深得老夫之心。”

璧儿不自觉看向寅儿，眼中尽是羡慕，和他相比，自己连完整的话都说不了几句，跟读夫子的文字，亦是嘴动而声不动，每每想要回答夫子的提问，自己还未想好，唐寅已开口应答，着实令人羡慕。

“今日的课就到此，回去之后将此篇《鹿鸣》抄上十遍，明日老夫检查。”

听罢要抄写十遍，学童各个面露苦涩，又不敢直言，纷纷道“是”。寅儿冲着夫子的后背做了个鬼脸，璧儿看到后，他立马改为笑脸，衡山也以笑脸相回。

寅儿和璧儿十岁同窗，此时两人正在南学一起读书。人之天资禀赋向来不同，寅儿早在三年前就入学开蒙，璧儿直到去岁才入学开蒙，人言贵人语迟，想来璧儿即是此类，入学一年后甚少开言，既要开言亦是断断续续说不完整，南学内诸生见璧儿言语迟缓，便有意欺负，是寅儿与好友允明每每相助，才得以脱险。

“你为什么……要……帮我……解围……？”

“因为……”寅儿拉起璧儿的小手，笑着说道：“你的字写的好看啊。我每次的抄写，夫子都不满意，总说我的字丑。你虽然说话慢了点儿，字倒是写的漂亮，我多想向你一样把字写的那么漂亮。”

“这个不难……父亲说……握笔时要指实掌虚，还要会使用腕力，再临摹古人字帖，多加练习，字就会越写越……好了”

“我父亲要是向你父亲一般指教，我的字也就不会被夫子嫌弃了。”还没等璧儿讲完，寅儿便叹了口气，说完，把头抬起来望向天空。

“我一个人每日练字也不知受了父亲大人多少说教，既然你想写好字，不如我回家禀告父亲大人，言明心声，你我一同习字，倒也相宜。”

“真的？”寅儿的眼睛像放了光一样盯着璧儿，“要是你父亲不答应怎么办？”

“不会的，父亲大人最爱舞文弄墨，对诗词书画爱不释手，他常说，若得英才而教育之，实为人生之幸事，你这么聪明，父亲大人见了你，一定会欢喜的不得了。”璧儿边说边想，一抬头已走至家门十字路口。二人告别，璧儿一进家门，即向父亲大人禀明。

“甚好，甚好，我儿有此良友，为父自然倾囊相授，明日即可来家中学习。”

再说寅儿回到家中言明放学后要去璧儿家中习字，寅儿父亲唐广德心中高兴非常。唐家在闹市之中经营酒肆一间，生意往来，热闹非常，唐广德娶妻丘氏，膝下二子一女，女儿唐小妹，幼子唐申，一家人其乐融融，幸福非常，但一桩心事在肺腑亦是久久难纾。

自古以来，爵位以公侯伯子男为尊，世人阶级又以士农工商为序，人人皆以取士登科为上，务农经商为下，这个时节，唐父多么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科举取士，改变门楣，这份希望，在寅儿初登南学时，唐父便在其耳边多多嘱咐。幸运的是，寅儿在学中表现聪颖非常，让唐父亦感欣慰，每每听其在院中的朗朗读书声，与弟弟、妹妹谈论诗文的场景，唐广德脸上的笑意久久不曾散去。今日又听得要去文府习字，心中喜不自胜。

文府乃书香门第，文府老爷文林又在官府任职，在当地颇有声望，其子文徵明自去岁入学，常与寅儿为伴，唐广德早想登门拜访，又恐粗鄙之身，无以攀谈。今日闻得喜讯，怎不喜笑非常。

果然，第二日散学归来，璧儿与寅儿同进文府，二人温书片刻，既听得踏踏脚步声传来，璧儿心中知道是父亲到来，忙合起书本，起身相迎，寅儿见状亦躬身相迎。

“进得南学，礼仪规范学的倒是不错，看来夫子教的十分尽心。你二人且坐，不必拘礼。”文林边走边说，待到坐定，话已讲完。

唐寅与文璧二人徐徐入座，抬头直视文林。

“常听璧儿夸赞寅儿聪颖好学，时时得到夫子夸赞，老夫甚是好奇，今日一见，果然容貌俊逸，举止不凡。”

“伯父谬赞了。小聪明而已。”

“璧儿语迟，性且温和，在南学中幸有你与允明相助，方得安全。同窗之谊，十分可贵。那日璧儿言说要邀你来府中一同习字，老夫欣然应允，只是公务繁忙，偶尔教授不得，今日且将习字之要诀讲于你听，回去后勤加练习，自然出类拔萃。”文林语重心长，话语既落，眼神示意文璧，文璧行于桌前，铺纸研墨，十分熟练，想必此番景象在家中已是常事。

文林捻笔蘸墨，先行楷书，笔画公正，法度规范，看得出其笔力笔法出于颜真卿，又入于赵孟頫之笔意，于端庄中又有几分娟秀。后书行书，颇有二王之风范，又兼具黄庭坚之正侧变化，动静相宜。“书法之奥妙，在于笔断而意连，形足气完，行笔之快慢，握笔之松紧，对字形影响很大，除此之外，一管好笔，一张好纸，一块好墨，一方好砚，一个好的心情，均可使书写之字神采飞扬。刚开始习字，不若以楷书、行书为准，此是日用书写居多，尔等运用颇繁，若得法门，篆、隶、石鼓皆可触类旁通。”

文林讲完，倏尔想起一事，嘴角微微扬起，慢慢讲到，“年少时曾听人言，山东济南府李家世代相传，双手能写梅花篆字，独门秘籍，概不外传。”

唐寅与文璧闻听十分不解，惊呼竟有人能双手写字，且是十分难写之梅花篆字。

文林慢慢道：“老夫对此项书写技法亦颇为赞叹。不期三年前在京中竟有缘与山东济南府李家后人李勤源相遇，那时，我们同时赴科会试，于报恩寺内会文谈诗时，曾见他双手执笔，当场写下梅花篆字，潇洒飘逸，超尘绝俗，技惊四座，无不叹服。现在想来，仍历历在目。老夫虽有心自学，实乃天资不足，俗务繁冗，渐渐搁置了。”

言语讲罢，又令二人书写练习，文林一旁教导。唐寅刚一书写，文笔还能控制，字渐渐多，便原形必露，问题显现。

文林看到唐寅字迹平淡，潦草邪魅，不禁一笑，唐寅见状，仰脸笑意相陪。文林踱步言道：“岂不闻，书写之道，初求平正，即知平正，而求险绝，险绝既知，复归平正。如此往复，于平正中求险绝，于险绝中寓平正，字方佳亦。寅儿应记，书写时，字体之中应以平正为先，不可妄求险绝，一如人生之路，皆求平坦康庄，而不愿攀援坎坷。”

手指字帖道：“此字帖，中正平和，应当平心静气而书，切不可急于求成。你二人之间，寅儿聪颖非常，璧儿愚鲁平常，若你二人中和而化之，吾心中之隐忧去半矣。”言毕，文父又将如何研墨，如何选笔，如何用纸，如何书写一一讲授，又以枕腕之法、悬腕之法书写范字以示二人学习。二人端坐桌前，认真领悟学习，只见窗外枫叶由绿转红，天气由雨落而为雪降，天空雁过燕来，水中鱼跃蛙成，读书习字，日出到黄昏，岁月如梭，昼夜更替，不觉间六年已过，翩翩少年，端坐书桌旁。再书写时，已是潇洒俊逸自有神，再读字时，已是明眸皓齿力稳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