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野，你要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听到没？”三娘骨瘦嶙峋的手紧紧攥住了林野的手，她枯槁的面上流下了两行浊泪。

林野有些惶恐的看着自己向来宽容慈爱的姨母，不明白已经三日水米未进的她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自己的手腕都被她攥的发紫了。

“阿野。”三娘深深的看着眼前这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她不知道这一别，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了。“阿野，要一直往林子深处跑，一刻不停的往前跑，千万别回头！”

被三娘死死抱住的林野，乖巧的在她怀里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不愿意让这个还未及笄时就拉扯自己长大的姨母伤心。

自从父母死后，他就被亲戚各种嫌弃，只有眼前这位姨母肯抚养自己长大，只可惜好日子还没过几年，现在他又要被迫和自己唯一的亲人分离了。

“你要躲起来！不管谁找你，你都别出来！你要藏的深深的！跑的远远地！”三娘一向挺拔的脊梁仿佛被人抽干了力量，她的脖颈就像被人活活掐断一样，塌在了他的头上。

“姨母，别担心我，您忘了？我最会捉迷藏了！”林野努力站直，他尚且年幼的单薄身体像是一杆长枪，牢牢地撑起了姨母因为战乱而惊慌失措的心。

三娘低头看了看这个被自己视如己出的孩子，扯出了两个泛着苦味的笑。“是了，我们阿野最聪明了。”

三娘把身上背着的包袱解下来，系在了林野的身上，她万般不舍的摸了摸他的头，慢慢松开了攥住他手腕的手。

“阿野，快跑！”

林野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被姨母推着往前走。

他听话的拔腿就跑，一刻不停的往前跑。

身后隐隐约约的听到了几声喘着粗气的粗壮大骂声，和姨母歇斯底里的吼声。

“贱人！那个小杂种被你藏哪里去了！”

“狗官！不到八岁的孩子你也敢抓壮丁！你不得好死！”

“你找死！”

林野挨过好多打，他知道人被打时会发出什么声音，明明他已经把那些人远远甩到身后了，可他却好像听到了那些人的棍棒打在姨母身上的声音了。

姨母为了不让他回头，就算被打的神志不清，也绝不喊一声痛，她竭尽全力的辱骂着那些到处搜刮民脂民膏，到处抓人送上战场的狗官。

林野头也不回的拼命往前跑，干枯的嗓子，酸痛的四肢，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都没能让他停下脚步。

他向来最听姨母的话，姨母说不停，他就不会停，姨母不让他回头，他就绝不回头。

就像姨母总夸他的那句话一样。

“是了，我们阿野最聪明了。”

林野的泪，一滴一滴的往下流，一滴一滴的落在土里。

等到他终于撑不住要累晕过去的时候，他才发现，落在土里的不止他的泪，还有万兆国百姓盼了三年的雨。

三年战乱，三年饥荒，这场雨来的太迟了，迟到他这一生所有的亲人都枯萎在了这片寸草不生的土地里。

大雨伴随着林野落在土里的时候，他心中没有害怕，只有释然。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林野的耳边响起，他强撑着抬了抬头，但最终还是昏了过去。

“咳咳咳咳咳。”林野的脑子还没清醒的时候，嗓子就已经开始连续不停的咳嗽起来。

他嘴里渴的发苦，眼睛在眼皮下转了几圈才慢慢的睁开。

“醒啦？过来吃饭。”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伴随着听觉一起恢复的还有嗅觉，浓郁的肉味让他停止工作的肠胃，瞬间恢复了。

“大小姐？”林野麻溜的从地上爬起来，蹲到了赵穆旁边，仰着那张脏兮兮的脸，双眼放光的盯着她看。

赵穆一边轻笑，一边从袖子里拿出手帕，沾了沾水壶里的水，仔细的把他的脸和手都擦干净。“我哪里算的上是大小姐呢。”

“你家是村子里最富的人家，姨母说了，有钱的人家的女娃，就是千金大小姐。”林野一会盯着锅里的鸡肉咽口水，一会盯着赵穆看，眼睛忙的到处转。

“这说来也是奇怪，这村子里，家家都揭不开锅了，怎么就我们家还那么富呢。”赵穆嘲讽的撇了撇嘴，握着手里的木勺子，在锅里搅了搅，看鸡肉粥已经没那烫了，就拿起旁边的碗，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

也多亏她心细，粥不烫了才让林野吃，不然，就他这个着急忙慌往嘴里塞的样子，要真是刚出锅的粥，能把他的嗓子烫哑。

“不奇怪，我姨母说，你爹不是什么好东西，拿得都是昧心钱！”林野一边吃一边说，嘴巴是一刻也不消停。“你不知道，昧心钱来得快，挣得多。”

“哈哈哈，是了，我确实没你知道的多。”赵穆看他这幅信誓旦旦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多日郁结的心中，竟然也畅快不少。

“谢谢大小姐的粥。”林野狼吞虎咽的吃完，对着赵穆鞠了一躬，话还没说完，就想要走。

“阿野。”赵穆紧紧握住了他的胳膊，不知为何，她握住的地方，恰巧也是姨母紧紧攥住他胳膊时留下痕迹的地方。

尤三娘这个人最为心细，早在她打算把自己的外甥送到槐江山的时候，她就已经为他留好了后路。

赵穆人美心善，不仅懂得耕种农桑，打猎也是一把好手，如果她能照顾林野就再好不过了。

尤三娘一辈子都直挺挺的膝盖，第一次下跪求人，就是希望这位和自己一同长大手帕之交能护住自己的外甥。

“她挨了打，你不知道，我姨母从小都没挨过打的，她不到十五岁的时候就要一个人养我，再苦再累都没服过软，如果不是我，她早就嫁人去享福了，她挨了打！你不知道！她挨了打！”

林野声音越来越大，说出的话也语无伦次，他的眼睛已经红了，可干枯的身体，再也流不出泪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赵穆缓缓地抱住林野瘦小的身体，她怜爱的摸了摸他的头，已经多日未清洗的头发，如同一块发了臭的破烂毛毡黏在他的头皮上，即便如此，赵穆也没有丝毫嫌弃的神情。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不能回去！不然三娘的苦心岂不是白费了！”林野在她怀里挣扎了两下，但最终选择了放弃，窝在她的怀里低声啜泣。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痛恨着自己的无能，如果他再强大一些就好了！如果他能护住姨母就好了，如果他能守住父母就好了。

那么多如果，一点一点的击垮了他的心。

年仅八岁的林野，突然懂得了，弱小就是罪过。

山里的日子难熬，但林野远比赵穆想象的还要坚强。

原本她还有点担心自己这位手帕之交的外甥很难在森林里生活下去，但看着眼前这个歪歪扭扭却意外结实的小木屋，赵穆忍不住笑了笑。

“不是说好了等我一起来再盖房子的吗？”赵穆敲了敲木屋那扇用树枝捆好的门。

“你都好几天没来了，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和我一起盖房子啊！”林野推开门，手里还捧着一把野菜，嘴巴上得理不饶人，但表情却是隐藏不住的欣喜。

即便他在怎么坚强，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全是我的错，还望林公子多包涵。”赵穆面带调谑的朝着他行了个礼，只可惜这个礼不怎么心诚，她草草了事的快速行了一下就站了起来，挥了挥手里的活物。

“你真带了兔子过来！”林野看清了赵穆手上的东西后，惊讶的那双凤眼都变得圆溜溜的了。

上次赵穆来看他的时候，他只是随口一说了想要养点鸡和兔子，这样就不用去山里辛苦打猎了，没想到她居然一直记得。

“现在这东西紧俏，我也是费了好大劲才弄来的。”赵穆把手里那对兔子放回了麻袋里，和身上的包袱一起丢到了桌子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林野小心翼翼的把麻袋打开，把手伸进去摸了摸里面的兔子。

毛茸茸又热乎乎的，就像是下雪天，一块火炉旁的毛毯一样，舒服的让人心里发暖。

赵穆休息了几分钟之后，就开始把包袱里的东西拿出来，按照林野的习惯分类放到屋子里归置好。

她似乎一点也闲不住，收拾好东西后，又开始用屋外晒干的藤条编兔笼。

带着些许草木香的兔笼慢慢在她手里成形。

林野蹲在她旁边，静静的看着她，看着看着脑袋就开始不停的点着，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睡吧，我在呢。”赵穆放下了手里的兔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野顺从的爬上了那张，用几块烂木头草草拼凑起来的木床，头刚沾到枕头，就睡了过去。

赵穆把麻袋里的兔子放进兔笼里，看着这两只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兔子，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么小，这么弱，怎么才能在这乱世活下来呢？”

“尤三娘啊尤三娘，你真是给我找了好大一个麻烦。”

赵穆坐在林野身旁，拍了拍他蜷缩起来的身体。

这林子一到夜深就有狗叫狼嚎，想必他一个人的时候是睡不着的，也就只有自己来看他的时候，他才能放心的睡一会了。

林野被拍醒的时候，脑子还沉浸在那场美梦里，他脸上带着笑意的叫了一声姨母。

可，再也没人能用满含宠溺的声音叫他阿野了。

“你要走了？”他用肯定的语气，问出了这句他最不愿意问的话，为了不让赵穆担心自己，他立刻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强压下心中因离别而带来的惶恐，乖乖的挥了挥手送别她。

“我过几天就来，很快就来，你还没开始念着我的时候，我就来了。”赵穆摸了摸他的头，替他整了整睡歪的头发。

林野点了点头，他站在这座摇摇欲坠的木屋门口，目送她离开。

赵穆的身影越来越远，林野依旧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的背影，直到他再也看不见为止。“可是我已经开始念着你了，我总是念着你的。”

赵穆离开木屋后，并没有直接回家，她往林子深处走了走，发现目标后利落的拉弓射箭。

一箭穿喉！

如果是换成别得动物，这一箭就足以当场击杀它了，只是这野猪实在皮糙肉厚，就算是喉咙上插了一箭依旧生龙活虎的到处乱窜，想找出那个背后偷袭它的人类。

一击不成的赵穆立刻更换目标，她不能在山上呆的时间过长，不然家里那个老东西肯定会想尽办法折磨她们母女的。

比起山猪，野鸡就容易杀多了，她这一箭从野鸡的眼穿进，连带着整个头钉在了树上。

“哇！你也太厉害了！”突如其来的惊呼声打断了赵穆的脚步，她下意识的弯弓搭箭，只是两三息的时间，就对准了那颗古槐树上的人。

“哇！你一个普通人居然能这么快就把我找出来了！不愧*******！”树上的女人脚下用力一蹬，整个人就从几十米高的树上跳了下来。

她头梳朝天髻，两边个各有一支金镶珠宝蝴蝶簪，身穿一件绿色的天蚕八福望仙裙，左右手腕上的镯子，耳朵上的坠子，勃颈上的链子，整个人从头到尾都被珠光宝气所笼罩。

赵穆不用细看就知道她身上衣服的布料，绝不是他们这穷乡僻壤中能有的。

别说是愕仁村这里，就算是镇上镇长的女儿，也带不起她身上的任何一件首饰。

如果不是她曾经跟着舅舅去过溪启城，她可能都认不出来这些首饰有多贵重。

“这狗比**，居然还敢屏蔽我说的话！”她突然对着半空中竖起了两根中指，比划了一番，把赵穆吓了一跳，连连后退，手中的箭蓄势待发，一箭便可取她项上人头！

“额.....你先别激动，我是好人。”她讪讪的笑了两下，两只手向上举，左右翻了翻，证明自己未曾装备武器。“来这只是为了采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