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杨·克莱因走在破败的街道间，霓虹灯广告牌差点砸中她。

她躲开，继续沿着破碎的街垒行进，避开地上残破的金属义肢和血肉。

这是……大事。克莱因暂时想到这个。她约莫十岁，战争对她而言，只是遥远且怪异的词汇之一。这女孩只剩下某种本能——她要找到她的妈妈。

她看向长街尽头，那座最高的、纯黑色的办公楼。她记得那里是妈妈……那个词叫啥来着？上班？对头，妈妈在那楼里上班，她要去找妈妈。

有些家伙似乎正在拿大鞭炮炸那楼，真不知道他们在搅合什么。从她记事起，那楼就在那儿，也大概永远会在那儿。

一两颗大炮仗可没法解决问题。

克莱因绕开枪炮横飞的前面，终于到了大楼的侧后门。她记得这个侧门，爸爸每次加班前，都会把她带到这儿，让她“听爸爸的话，去找妈妈”，再要她把“我爱你”之类废话带给妈妈。

后来爸爸他……克莱因犹豫着。去了很远的地方，嗯，是这样的。

总之，听爸爸的话，去找妈妈。

现在，她要从这个侧门进去。

一坨义体堵住了她的路，那东西张开手心，里头却是两只义体眼。还有些由增强脊柱构成的触须抹上克莱因的脸。

无数肢爪扭转动作，让它整个转向克莱因。一个人头被像吊灯一样抓在几只手中间，贴到克莱因脸前，拿下肢爪也抓上克莱因身子。

“在找妈妈呢，呃？”它问，声音仿佛四面八方来。

克莱因几乎无法呼吸，她的眼镜也被这家伙抓挠掉了。

“可惜呀，你只能……”它突然停下威胁的话，“醒他妈的一醒……醒他妈的一醒……醒他妈的……”

滴。

克莱因有些烦躁地睁开眼，戴上眼镜。

在Cap’slock当普通人是件蛮累的事情。

7点，很好，比预期中的要好。她努力扭动身子，像被复活的尸体一样起床。眼镜内置的投影上弹出一条消息：

“你摆脱不了我，我知道你的所有秘密。”来自泰勒。

“是啊是啊，快滚，我还要上班呢。”克莱因一边刷牙，一边回复。

她有好长一串牢骚要发，但最终她还是选择放下。她穿好衣装，在镜子前看看，努力用宽大的外装和薄毛衣掩盖住自己的胸前那过分的比例。她揉揉脸颊，假装自己是一位精神抖擞，身处名为职场的丛林的亚马逊战士。

她……曾经是，她曾经真的是……

克莱因推正眼镜，不再去想这个，简单给自己弄了早餐。

换言之，面包和水。

她顺手瞧一眼新闻，又有不开眼的家伙想闯银行去来笔大的。报上还说，可惜死了，不然定会是一方传奇。

嘛，这座城就不是那种会出传奇的地方。克莱因这么想着，推门离开公寓，尽量避开廊道里那些怪胎和醉汉，下楼，坐地铁到市中心的黄川安保公司大楼。

一天的工作就这么开始了，今晚还有晚班，要到入殓部去查验回收的义体。

行吧，不算太忙……

打卡。

例会……

小组会议……

被叫去隔壁当顾问……

午餐……

打卡。

网络安全例行检查……

给一个已经修过的系统bug再打一遍补丁……

例会……

被叫去当顾问……

修好刚刚那个补丁导致的bug……

修好别人的补丁导致的bug……

小组会议……

例会……

晚餐。

克莱因突然回神，这就晚餐了？她还什么都没做呢，她不该这样的，一整天的时间就这么消失……

“E11260工号？E11260工号在不在？”一个主管突然冲进这个只给加班人员提供晚餐的食堂，那是她平时的主管。

她差点一激灵。

“E11260工号？”

克莱因一激灵——那是她的工号。

“妈的，不应声呢。”那主管臭着脸，“小姑娘，我知道，你曾经干到过信息安全部副部的位置，但是现在你不是了，知道么？不要把你在上面乱掉的那些习惯留到咱们下层这里。”

“是……是。”她连着点头，心里已经想好了这主管的一万种死法。

“好了，你的晚班提早一个钟头，给我准点到位。”主管瞧了眼自己眼珠前的显示时间，“哟，三分钟嘞，赶快！”

“啊？可我晚餐……”

“你可以留着后面吃嘛。”主管推门又走，头也不回。

克莱因眼镜内置的那个小电脑里又弹出一条消息。

“你摆脱不了我，我知道你的所有秘……”

拉黑。

她的邮箱又收到一条信息，“没用的，我知道你的所有联系方式。”

我知道。克莱因想着，所以我再拉黑就是了。

克莱因冲出食堂，狂奔向通往入殓部所在楼层的电梯，上楼，试图找到自己值班的房间，B68号？他妈的哪有B68号啊？这公司大得需要一整本地图，但这帮人从来没出过！

她无望地狂奔了一阵，总算瞧见几个活人。虽然这些全身防护服的家伙正抬着一具尸体，看上去完全没法交流，但是她依旧跟了上去。

终于！B68号！她推门冲了进去，那几个家伙紧跟她身后，但把尸体存档，一声不吭地走了。

她打卡，她上班，她按照公司规定穿上防护服。她按照上司的要求开始逐一鉴定，一切顺利得吓人，直到那具刚存档的尸体。

她决定先拿一手。

克莱因把那只义手拿起，仔细查看起来。

“30系改造指头，10系改造指头，5号……啊？古龙精尖和阿尔法科技？”克莱因把手掌摊开，取出其中的芯片，用两指轻轻夹起，查看，“4000型？”

克莱因抬起头，眉间紧皱。

哪怕就夜班的标准而言，这也实在有些诡异了。她不是没给改造疯子验过尸，但她觉得这事这更像是某种行为艺术。

她敲了下眼镜，投影屏闪出。和入殓部的同事们询问一下，好了。

消息发出，石沉大海，无活人回信。

这帮人屁用没有。克莱因翻了个白眼，她转而给自己和停尸房的电脑连接上，黑入档案系统。获取权限，终于确信，这具无法查出正确身份信息的男尸。只是今早那位抢劫犯仅剩的几块残骸，而非一场针对打工人的恶作剧。接下来，只要她能……

叮，下班时间到。

“好，管他呢。”克莱因瞬间将这只手扔上设备，打包封装，塞进标有“无法回收”的义体归档箱，一脚稳稳地把箱子踢回陈列柜之间。她钻出停尸房，卸掉工装，把这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只留下一点当在酒吧用的轶事、谈资。

这是坏事吗？克莱因看看自己上月的工资，果然，还欠着呢。哪怕发了，这数字也还不足以让她拥有去刨根问底的职业道德。

更何况，刨根问底……简直是坏词儿。有些事，要问清了前后原委，可是会被公司豢养的赛博忍者封喉的。

那么就这样了。克莱因揉了揉额头，又浪费一天时间。她突然想到，自己的包还在停尸房里，又回去把包拎起。可能是今天东窜西跑累着了，连这东西她都觉得有些提不动……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晚饭才吃了一半，赶忙下了电梯，来到食堂门前……

食堂果然关门了。

行吧，回家吧。克莱因想着。晚餐出去随便弄点啥好了。

诚然，克莱因没啥职业道德，但她有自己的坚持。

三餐一定要吃，绝不能缺口，义体也是，只搞最低限度的改造。几个脑机接口，几根强化过的手筋，这就够了。至于别的部分，大不了装在眼镜上。

有无数推销员在她身上见到了商机，向她开云(中国)各种适合进入赛博空间或是方便程序顾问工作的改造。但她总是回绝，宁可多用几个转接头。

她许多次对他们说，“反正明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那我宁可起床时，后颈上是自己的肉而非一坨组合金属。”

是啊，回家吧。克莱因戴上耳机，她揉揉自己酸痛的后颈肉，反正明天不会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