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头txt

展开

小老头

作者:汀汀元

现实生活家与情感

3.7万字| 完结| 2023-08-18 18:21 更新

当我们也快老了,我们才有能力感受父母那一代的人生,伴随着伤与悲的自我反省。

立即阅读 目录

更多开云(中国)

目录 · 共10章

正文卷·共10章 开云在线登陆入口

查看更多

正文

原生

【楔子】

小老头是我老爸,是我今年暑假才“献”给老爸的尊称。

略微有点岁数的重庆人都非常熟悉一个称呼:老汉儿!重庆的土话里“老汉儿”就是对父亲最普遍的称呼。我记得有个奇怪的现象,男同学更习惯这样称呼自己的父亲,女同学叫“老爸”的更多一些。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我还在读初中,爸到学校开家长会,他的身影刚出现在操场边上,我就跑了过去,一胳膊挽上他的脖颈,几乎是半吊着他走。老爸被迫歪斜着身子,我就看到他一脸的笑,脱口而出:“爸,你笑得好像一只番茄。”爸抬手要打我,我闪也不闪,因为我知道这辈子我爸、我老汉儿绝不可能动手打我,绝不可能动手打任何人。“笑得像番茄”,这个形象就烙印在我心底了,没有缘由,只是瞬间的脱口而出。

我爸不高,刚刚过一米六,幸亏他有张俊朗到堪比唐国强的脸。对于川渝地方的男性,出生旧中国、成长红旗下的那一代,一米六是一个不奇怪的身高。但是当他们老了,身体更佝偻的时候,像我爸这样的瘦瘦的老头,真的就是小老头了。上个月回重庆,家门打开,我看到爸穿着我儿子初中时候的T恤,我又是脱口而出:“小老头,有冰块没?我要喝冰可。”小老头的脸笑得像只番茄,他是通过口型和我的眼神猜准了我的意思,转身拉开了冰箱门。

顿时,我决定写个故事,小老头的故事。

【一】原生

一九四零年代的重庆,那时候还是陪都。小老头降生在日本鬼子的轰炸声中,就是一个小老头,浑身皱皱巴巴的,特别皱巴。奶妈抱起来大气不敢出,凑上去给太太看。太太,就是我奶奶当即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她太累了,在惊恐中拼命为夫家再添男丁。我相信如果可以选择她决计不会要小老头,毕竟她已经生育了两儿一女,小老头的出生并无傍身之用,反倒增加了许多的开销与难以预料的难处。即便是看了很多的书与影视,我们也很难设身处地去理解那个在动荡时代的、有文化有颜值、有个体面丈夫的女性。她生产三天后才抱起小老头,她说:叫季琨吧!方季琨。新请的奶妈说这不是老三吗,太太是痛得糊涂了。我大姑、就是家里唯一的女孩的奶妈骄傲地说:罗姆妈,你还不知道,先生说不分男女都排序。你就不想想我们女公子叫什么!

我爸的大姐、家里唯一的女孩叫孟璐。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孩,生来就是人群的焦点,再加之有一个送她去学西洋话的老汉儿、有个拼命给她堆衣物饰品的妈加持,在小老头还在跌跌撞撞走路的时候,十五岁的孟璐就从朝天门码头坐轮渡去了上海,也不算稀奇了。据说她在解放战争时期做了很多有利于人民的工作,1951年她回到重庆,成了重庆某大型棉纺厂的领导,从此领导了棉纺厂的技术员我奶奶,进而领导了小老头全家。就是这个名字改革开放后读起来有点神奇,虽然那个时候几乎没有人有机会再直呼其名了。工作圈里的人称她“方老”或者“老方”,生活圈里的人称她:璐啊、妈、婆婆、大姐、姑。

小老头苦,却不自知。

二哥仲琮是传统意义上的嫡长子,实为家中能献给祖先的珍宝。我三爸说秦姆妈作为长公子的奶妈也格外有脸一些,吃饭的时候先得紧着她选了喜好的,其他几位姆妈才好动筷。二爸又长得特别招人疼,一张脸立体得和现在的顶流也没啥区别,身兼乒乓球、羽毛球、篮球等各项业余爱好,完全不顾青春期遇上的生活困难,长到了接近一米八。我二伯妈是奶奶手帕交的亲闺女。那位手帕交在日本投降后孤儿寡母从汉口投靠到了重庆来。我奶奶问:三爷爷安好?拐子回了没?七妹妹嫁到襄阳了?两个人又哭又笑聊到天亮,那和三爸一般大小的手帕交亲闺女就变身成了方家未来的长媳妇儿。手帕交说其实许配老三挺合适,奶奶不赞同,必须得是长媳妇儿才合适。不知道奶奶是不是有什么当家的钥匙要传承的,即便是有,大姑也会革了这封建余毒的命。无论如何,养到十六岁,帮那准长媳寻到一份好工作,也配得上在市体育局工作的、等了她好些年的长子了。

都说外甥亲娘舅,我们这代人好多都这样,总是和妈妈娘家更亲近一些。原来我以为这算是我家的特例呢!中学时候我就认真分析过,小老头家确实让人亲近不起来。大姑姑一脸和气,说不到三句就开始教育教导,家里那些普通市民很难看到的东西也让我紧张。可以想象她年轻时候,或者说从厂长开始步步高升的时候,比她小十二岁又不得家人宠爱的小老头更会紧张。说起大姐,他也只有寥寥数语,三岁分别直到十一岁才看见的大姐,已经不是亲情意义上的大姐了。

我一直不能理解小老头对二爸的感情,好像在旧中国他就开始了追星一样,这位大哥就是他的神,需要礼拜。仲琮少爷是真正意义上的少爷,我见过他和奶妈秦妈妈拍的照片,奶妈穿一身深色的长裙,学龄前的少爷穿一身呢料大衣,居然梳了个光滑的偏分!看到这张照片是在大姑家,我当即高呼:这是什么家庭啊?!大姑从房间冲出来对我大吼:你说什么?!彼时的她刚刚升任市局领导,威风八面、气寰宇昂。自此后我不再敢公开质疑。我问过小老头,初中时候、大学时候、我当妈之后、我儿子读大学之后,小老头都说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

这是一个神秘的家庭。

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小老头说他九岁的时候死了老汉儿,九岁之前也很少看见老汉儿。他只知道他爸是一位商人,经常往返在东西南北,我问:爷爷他老人家做的啥生意呢?小老头说牛肉生意,因为他记得在海棠溪方宅不远处有家买牛肉的馆子,颇大,一楼大厅有十来个八仙桌,二楼有数个包房。我不再问了,这“颇大”的馆子有方宅大吧!小老头他一辈子都没弄清楚“钱”这个字,更别说生意、开销等复杂的字眼儿了,所以他相信牛肉生意是真的。

在我读大学的时候,中国改革开放10周年,那年的春晚有一首《三百六十五里路》,就现在打字的时候都能熟稔地哼唱出来。就在那首歌播放完的时候,我的堂哥、方家嫡亲长孙方爱国从奶奶的房间走出来说:奶奶走了。全家人都楞在当场,大姑一个箭步冲了进去,二爸一声惨叫跌落在地。我不知所措看看小老头,他也正好不知所措看过来,看着我像被猴子定住了的拍手的姿势。奶奶的晚年是大姑照料的,也是住在大姑的房子里过世的。她的工作给了长媳,房子给了长子,存款给了长孙,就措不及防悄悄地死了。大姑说奶奶走得很安详,子女孙辈办好后事即可。这事二爸办不了,他一直在哭、几欲昏死,二伯妈搀扶着他也一直掉泪,嫡长孙和他老汉儿一模一样。这事儿我爸也办不了,他蹲在大哥一家的后面,默默流泪,然后问大姐要做什么,答曰“打个电话让老三回来。”

三爸回来已经是初三了。当我看到他在灵堂正中的花圈上郑重写下“方叔玙”的时候,我又一次感叹这个雅致的名字。孟璐、仲琮、叔玙、季琨,比琼瑶阿姨笔下的名字好吧!跪在后排,我不禁左右瞟了一眼跪着的大姑的儿女杨卫江、杨三红,二叔的儿子方爱国。我哥:云从,我:月出......我羞愧得又埋下头去,小老头,你好歹也是知识分子啊,不能看看天就起名字吧。三爸叔玙是三十好几才有了独子“方星起”,总感觉我们这辈是从我哥才开始的排行,绝不完整、还很随意,哎。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一大家子亲人,三爸最喜欢的是我,就像我最喜欢的是三爸一样。我终于和难得一见的三爸来了一场我成年之后的严肃交谈,这时的大姑在忙着应酬来客,一半也都是她的朋友同事;二爸一家分别在灵堂、过道和躺在床上哭泣;我爸俨然充当起了大姑的助理,负责倒茶、递烟和搬凳子;好像终于、也必须提到我妈了,我妈默不作声地负责起了给吊唁者递香的工作,没人的时候就唠叨傻呆在旁边的我哥,因为二十岁的哥仿佛恋爱了,这让我妈不能接受,不是不能恋爱、也不是恋爱太早,是那位对象我妈没看上。

于是,我终于有机会和三爸去河边走走了。重庆人说的河边,就是长江边。我们就在这样的大江边出生、长大,也没有感觉到这有多大,三爸说直到他的同学说“我们去河边走走吧”,然后他们就走到了一条二十米左右的河边——著名的京杭大运河。三爸说重庆是什么样的一座城只有走出重庆才能知道,身在其中熙熙攘攘却看不见什么。我问三爸HZ市一座什么样的城,三爸回答不知道。他说要等他走出杭州才知道吧!我沉默了,我想三爸就是这么有趣,又很有智慧的样子。这种“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受我不能领悟,虽然那时候的我已经到成都了。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也不敢说三爸想说什么,也许一件事要结束之后才可回望、一个人要分离之后才能评价、一个城要失去之后才会记起。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关于这个家的陈年旧事。

大女儿孟璐的出生是新婚欢乐的结晶,长子仲琮的出生是努力四年的硕果,其子叔玙的出生是周祥的计划,唯有小老头的出生是妥妥的意外,连季琨这名字也并不用告知方家当家人。“庄公寤生惊姜氏”的故事再次发生,虽然没有郑国可继承,这“恶之”也在情理之中。小老头满三岁那天,也是三爸启蒙入学塾那天,罗姆妈按照事先的安排也离开了,她对小季琨说送玙哥儿去学堂,那一路罗姆妈就一直哭。走到岔路口的时候,她蹲下来把一只细细的银镯褪下来,放在三叔书袋里,她说给琨哥儿留个念想。三爸说等到我爸满七岁了,他才把银镯拿了出来,他说:罗姆妈说让你好好读书。

“我爸没哭吗?”

“哭!三岁的时候。”三爸说:“哭了好几天,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又哭,也不好好吃饭。下学了我就去抱他,带他到河边玩沙,我的奶妈陈姆妈跟着我们。我一直很抱歉,因为我的奶妈还在家里。季琨经常在门口等我下学,然后就去沙滩,走累了也不要抱了。等我把银镯子给他的时候,他小心地收了起来,不过这是他的习惯,他做事一直很仔细,其实他应该不记得罗姆妈了。”

“三爸,你不觉得奇怪吗?四个孩子四个奶妈,有三个都留下来成了帮佣,家里养一大堆人。你记得奶奶抱着二爸拍的那张照片吗?”

“那应该是大哥三岁的时候,拍了准备邮寄给你爷爷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留在家里了。你是觉得照片上的奶奶很不一般?”

“相当不一般。大波浪和贝雷帽,我不知道怎么去理解。不过,我认为根儿在爷爷那里,爷爷是做什么的呢?”

“你以为呢?”

“我爸说是做牛肉生意、开饭馆的。那时候的饭馆老板比现在的万元户还厉害?”

“我说不知道你信不信?”

“信。”

“我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在上海了,忙得很,忙着读书、交朋友,忙着关心发生的一切事,除了自己的家。你爷爷他很帅、很高,脾气很好。他很爱季琨,超过了其他儿女。我记得有一次他回重庆,到家已经是深夜了,我们全家都在等着,只有季琨靠在竹椅上睡着了......老汉儿进门的时候风尘仆仆,二哥冲上去抱住了他,他张开双臂喊‘我一身臭汗!’我就没敢动。然后老汉儿将就递上来的脸盆洗了手,妈给他毛巾简单擦了脸和脖子。他就径直走到季琨身边,轻轻抱起来,都不敢贴在胸前,就这样离开胸口好几寸小心抱着去了房里。等了半年吧,也许是大半年,我们都只得到了老汉儿一个笑,季琨那天是睡到了主屋里。”

三爸看着我,笑了笑:“你不知道我有好妒忌季琨。”他再一次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二哥闹到半夜,大姐第二天早饭都没有出现。那次,我记得老汉儿给我带了支钢笔,黑色有金边的。季琨得到一双皮鞋,咖啡色的,很流行的款式。二哥得到的礼物我忘记了,但是我记得就是这次,老汉儿把大姐带走了,去了上海的大学堂,教会办的学堂。”

冬天的长江很安静,没有月亮,沙滩上淅淅索索走路的声音特别清晰。老趸船不易察觉地轻轻地晃,我认为那就是三爸说的爷爷的怀抱。抬头向坡上望去,不远处灵堂的灯光照亮了转弯路道。奶奶就躺在那儿,她要去见爷爷了吧?那个曾经给了我家小老头最温柔的爱的人。可惜,太少了、也太短了。

阅读全文

相关开云(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