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万字| 连载| 2024-11-23 18:39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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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身处这座公寓楼的屋顶天台,坐在这里,双脚跨在屋檐两侧,从江城街道上方十二层楼高的地方往下看时,我看到下面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流,像一群群,一组组慌慌张张的字节或蝼蚁,心里突然泛起排山倒海般的海啸,时光的琥珀折射出一路走来的颠沛流离,回忆像一个暴走的杀人狂拿刀追着我砍,它面目狰狞,它无惧无畏。
我忍不住开始思考自杀。
就在几个小时前,我参加了一个男人的葬礼。这个男人,他是镇上一家食品加工厂的车间主任,他是我们小镇上的远近闻名的“红人”,镇上的每一个人说起他的名字,都会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是的,在外人面前,他待人谦和,和善有礼,幽默风趣,能说会道,在别人眼里他是如此优秀,如此完美。然而,他们看不到他在家里的样子,那才是他那光鲜皮囊下的真面目-一个魔鬼。对,我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即使,我是他的女儿。就算现在,想起他的样子,我都会不寒而栗,浑身颤抖。
而此时此刻,我更多地在想其他人,他们最终是如何下定决心结束自己生命的。他们是否会后悔?在放手后的那一瞬间,在即将坠地的那一秒钟,他们的自由下落中是否会有一丝悔意?他们看着地面迅速逼近时,会不会想,“完了,我后悔了。”
这个世界好奇怪,把不想死的人逼到想死,但又叫想死的人不要死,结果大家都活得生不如死。
今天一结束悼词,我就立刻赶回了江城,找了一个我能找到的高楼天台屋顶“占领”了。这并不是因为我有自杀的念头。我没有打算从这栋楼上跳下去。我没那个胆量。我只是真的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和享受片刻的安静。而这时我才发现我的三楼公寓没有屋顶通道,而我的室友还特别喜欢自我陶醉地大声唱歌,完全不顾扰了他人清静。
不过,我没有预料到这里会这么冷。我抬头看到星星。当夜空足够清澈,让人几乎能感受到宇宙的壮丽时,死去的父亲、让人恼火的室友和那些令人疑惑的悼词似乎也没那么糟了。
我喜欢夜空让我感到自己的渺小。
我喜欢今晚。
但不幸的是,刚刚有人用力推开了门,门又猛地关上,脚步声迅速地在天台上响起。我甚至懒得抬头看。无论是谁,很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我正跨坐在门左边的屋檐上。
我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头靠在身后的灰泥墙上,暗骂世界打断了我这片刻的宁静和反思。今天至少该让我遇上个女人,而不是男人吧。如果真要有同伴,我宁愿是个女人。我个子虽小,但算是够强悍,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能自保,但此刻我太舒适了,不想半夜一个人跟陌生男人在屋顶上待着。我可能会担心自己的安全,觉得必须离开,而我真的不想走。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很舒服。
我终于决定睁眼,看向倚靠在屋檐上的身影。果然不走运,他绝对是个男人。即使他倚在栏杆上,我也能看出他很高大。宽阔的肩膀和他双手抱头的脆弱姿态形成了鲜明对比。我只能勉强看到他深呼吸时背部的剧烈起伏,吸气,再用力呼出。
他似乎濒临崩溃。我在犹豫要不要开口提醒他有其他人在这里,或者清清嗓子,但就在我犹豫不决时,他猛地转身,一脚踢向身后的椅子。
当椅子在天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时,我吓了一跳,但显然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在旁边。他并没有就此停下,继续一脚接一脚地踢着那把椅子。
那椅子一定是用实木做的。
我曾经亲眼看着我父亲倒车时撞上了一张露台桌,那桌子也是实木材料做的,几乎像是在嘲笑他。车子的保险杠都凹进去了,而桌子连一点划痕都没有。
这个家伙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根本打不过这么高质量的材料,终于停止了踢椅子。他站在那里,双拳紧握在两侧。说实话,我有点嫉妒。这家伙还能像个疯子一样把愤怒发泄在露台家具上。他显然也经历了糟糕的一天,跟我一样,但我把愤怒憋在心里,最终演变成被动攻击,而这家伙却有个发泄的出口。
我曾经的发泄方式是摄影。每当我压力大的时候,我就会拿起我的宝贝单反,到处拍照,拍那些我认为有趣的事物,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事件。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两年前搬到江城后,找到符合我心意的事物和人可以拍照,就变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挑战。
我多看了那家伙一会儿,想着他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他就那样站着,低头看着椅子。他的手不再握成拳头,而是放在了臀部上,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衬衫在二头肌部位不太合身。其他地方都挺合身的,但他的手臂非常粗壮。他开始在口袋里翻找,直到找到他要找的东西,然后——我猜他大概是为了释放不断积聚的愤怒——点燃了一支烟。
我二十七岁了,上过大学,有一段时间也抽过烟。我不会因为这货自顾自抽烟而批判他。但问题是——他并不是真的独自一人,只是他还不知道而已。
他深吸了一口烟,开始转身朝屋檐走去。在呼出烟雾时,他注意到了我。我们眼神相遇的那一秒,他停下了脚步。他的表情没有流露出任何震惊。他离我大概有三米远,但星光足够明亮,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慢慢地从我身上扫过,却没有透露出一丝想法。这个人隐藏得很好。他的眼神狭长,鼻梁坚挺,脸部轮廓分明,嘴唇紧抿,虽然这个比喻可能有点不太恰当,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像是一个好莱坞电影里的古希腊英雄。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他的声音在我胃里引起了共鸣。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声音应该只停留在耳边,但有时候——其实这种情况很少见——某些声音会穿过耳朵,直接在我身体里回响。他的声音就是这样的,低沉、自信,还有点像融化的巧克力冰激淋。
我没有回答他,他又把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
“陈曦,”我终于说。我讨厌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弱,可能连传到他耳朵都费劲,更别提在他身体里引起共鸣了。
他微微抬起下巴,向我点了点头,“陈曦女士,能不能从那里下来?”
直到他说这话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姿势。他现在站得笔直,甚至有些僵硬,仿佛担心我会掉下去。我不会掉下去的。这片檐至少有一米宽,而且我大部分身体在屋顶这一侧。即使真的要掉下去,我也能轻松抓住自己,更不用说风势对我有利。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然后抬头看向他。“不用了,谢谢。我在这里挺舒服的。”
他稍微转过身去,好像不敢直视我。“请你下来。”尽管用了“请”字,这句话更像是个命令。“这里还有七把空椅子。”
“差不多是六把了吧,”我纠正道,提醒他刚才差点暴力“强拆”了一把椅子。他并没有觉得我的回应好笑。当我没有按他的要求行事时,他又往我这边走了几步。
“你距离摔死只有短短三米。我今天已经见过太多这种事了。”他再次示意我下来,“你这样搞得我很紧张,我本来正享受着这独自的美好时光呢。”
我翻了个白眼,轻轻把双腿晃到另一边。“真是不得了,不就是抽了一根烟嘛。”我跳下来,用手拍了拍牛仔裤上的灰尘。“这样你满意了吧?”我边说边朝他走过去。
他长出一口气,好像我坐在屋檐上时他一直屏住呼吸似的。我从他身边走过,朝视野更好的屋顶一侧走去,路过他时,我忍不住注意到他长得还挺帅,真是可惜了。
这个人一看平时就非常自律,仪表衣饰都打理地非常干净利落,看起来比我大好几岁。我自己长得很普通,就是那种混在人群中很难一眼被区分出来的水平,因此我总是会被那些足以漫步云端的长相吸引。当他的目光跟随着我时,他的眼角微微皱起,嘴唇看起来似乎总是带着一丝忧郁。我走到能俯瞰街道的一侧,探身往下看着车流,努力表现得不被他吸引。我光看他的发型就知道他是那种很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的人,而我拒绝助长他的自负。虽然他没有表现出任何让人觉得他自负的迹象,但他穿着一件随意的巴宝莉衬衫,而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曾进入过这样一个能轻松买得起巴宝莉的人的视线。虽然我并不在意,但他的身上确实散发出一股高冷富少的味道。
我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接着他靠在了我旁边的栏杆上。我用余光看着他又吸了一口烟。吸完后,他递给我,我摆摆手拒绝了。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在这个人面前神智不清。他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毒药。我有点想再听到他的声音,所以我向他抛了个问题。
“你刚才为什么要踢那把椅子?”
他看着我,真的盯着我看。我们的目光交汇,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好像我所有的秘密都写在脸上。我从没见过这么深邃的眼睛。或许我见过,但当这样的眼神与如此令人敬畏的气场结合时,它们显得更加深沉。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我不是个容易放下好奇心的人。如果他非要让我从那片安静舒适的屋檐上下来,那他就得用回答我的八卦问题来取悦我。
“是因为女人吗?”我问道。“她伤了你的心?”
他听了这话笑了笑。“要是我的问题仅仅是情感上的小事就好了。”他靠在墙上,面对着我。“你住几楼?”他动了动中指手指,烟头被弹飞了好几米,在空中划成一段飞扬的烟火。“我之前从没见过你。”
“那是因为我不住这里。”我指了指自己公寓的方向,“看到那栋保险公司大楼了吗?”
他眯起眼睛朝我指的方向看过去。“嗯,看到了。”
“我住在它旁边的那栋楼。从这里看不到,只有三层高。”他又转向我,把胳膊肘靠在了栏杆上。“你住那边,那你为什么在这里?你男朋友住这儿吗?”
他的这句话让我感到有点廉价。这太随便了——一个不入流的搭讪台词。看这个男人的样子,我知道他能用更高明的方式,这让我觉得他只会对那些他认为值得的女人说出更巧妙的搭讪话语。
“这里的屋顶不错,”我对他说。
他挑了挑眉,等着我继续解释。
“我想要呼吸新鲜空气。找个可以思考的地方。我打开了手机地图,找到了最近有个不错屋顶平台的公寓楼。”
他笑着看着我说:“至少你挺经济实惠的。”他说道。
我点了点头,因为我确实很节俭,而这确实是个优点。
“你为什么需要新鲜空气?”他问。
因为我今天参加了我爸爸的葬礼,发表了一段令我自己都作呕的悼词,现在我觉得无法呼吸。
我再次转向前方,缓缓吐了口气。“我们可以安静一会儿吗?”
他似乎有点松了一口气,似乎也很愿意我提议保持沉默。他靠在栏杆上,一只手臂垂下来,目光凝视着街道。这样保持了一段时间,我一直盯着他看。他大概知道我在看,但似乎并不在意。
“上个月,有个人从这栋楼的屋顶掉下去了。”他说。
我本该对他打破沉默的行为感到恼火,但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
“是意外吗?”
他扬了扬眉。“没人知道。那是傍晚。他老婆说当时她在做晚饭,他说他要上楼来拍几张日落的照片。他是个摄影师。他们猜他是为了拍这美丽的城市天际线,靠在栏杆上时滑了一下。”
我探头看向边缘,想知道一个人是如何让自己置身于可能会意外坠落的境地。但随后我想起几分钟前我也正跨坐在屋顶的另一侧边缘上。
“当我妹妹告诉我发生的事时,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最后是否拍到了那张照片。我希望他的相机没有和他一起掉下去,因为那就太可惜了,你知道吗?因为热爱摄影而死去,但却连那张最终的、让你失去生命的照片都没有拍到?”
他的话让我忍不住笑了。虽然我不确定我该不该对这件事笑。“你总是会把心里想的全都说出来吗?”
他微微摆了摆手。“对大多数人来说不会。”
我忍不住微笑。他根本不认识我,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在他眼里并不算大多数人。
他背靠在栏杆上,双臂交叉在胸前。“你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我摇摇头。“不。大学毕业后我从杭州搬到这里。”
他皱起鼻子,看起来有点迷人。看着这个穿着巴宝莉衬衫、发型花了2000大洋的陌生人做鬼脸。
“所以你喜欢这座城市吗?”
“你什么意思?”我问他。
他嘴角微微上扬。“在这里,游客把你当本地人;本地人把你当游客。”
我笑了。“哇。这个描述非常准确。”
“我来这里两个月了。”
“那你为什么来江城?”
“我来这里接受住院医生培训。还有我妹妹也住在这里。”他敲着脚说,“就在我们正下方。她嫁给了一个精通科技的江城本地人,他们买下了整层顶楼。”
我往下看。“整层顶楼?”
他点点头。“那厮只需要在家里工作。不用通勤上班,每年轻轻松松能赚七位数。”
好家伙。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学什么专业?你是医生吗?”
他点点头。“神经外科医生。还有不到一年的住院时间,然后就可以转正了。成为正式执业医生后,我就可以独立负责病人的诊疗,诊断、治疗和手术。也就是会有更多的决策权,再也不用那些自以为资格老的老顽固的指导监督了。”
外形俊朗、言辞优雅、头脑聪明,而且还抽烟。
“我听说一般医生都不抽烟”。
他微微一笑。“没错。但活在这令人窒息的凡尘俗世之中,如果我们不学会偶尔享受一下,肯定会有更多的人跳下这个边沿。”他又转向前方,下巴搁在手臂上,眼睛闭上了,似乎在享受迎面吹来的风。这样看起来没那么吓人。
“你想知道一些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事情吗?”
“当然。”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我身上。
我指向东边。“看到那栋楼了吗?那个有绿屋顶的?”
他点头。
“在五一街后面有一栋楼。那栋楼的顶上有一座房子,就建在屋顶上。从街上看不见,而且那栋楼很高,所以并不是很多人知道。”
他看起来很惊讶。“真的吗?”
我点头。“我在搜索手机地图的时候看到了,所以查了一下。住在一栋楼的顶上应该很爽吧?”
“你可以拥有整个屋顶,”他说。
我还没想过这个。如果我拥有它,我可以在上面种种花草。
“谁住在那里?”他问。
“没人真正知道。这是江城最大的谜团之一。”
他笑了,然后好奇地看着我。“江城还有什么其他的谜团?”
“你的名字。”我刚说出口,就用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听起来太像一个蹩脚的搭讪台词了,我只能笑自己。
他微笑道:“顾云舒。”
我叹了口气。“真是个好名字。我歪着头,挑了挑眉。我的名字是不是在你听来更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的名字。”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能感觉到他试图掩饰住他的同情。
“我就知道。这哪像一个二十七岁女人的名字。”
“两岁的小女孩长大后名字也不会变,名字不是我们最终可以长大脱离的东西,陈曦小朋友。”
“对我来说很不幸,”我说。“但更糟的是,我真的非常喜欢摄影。我爱拍摄小动物,植物,风景,故事以及每一个美丽无意的瞬间。这是我对生活唯一的热情。开一家摄影工作室一直是我的梦想。
看到他稍微笑了笑。“我有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开摄影工作室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了?其实我大学毕业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在家当了2年全职儿女,后来去了江城一家营销公司工作,因为工作任务繁重,琐事太多,再加上日常工作考核和人际关系也面临很大的压力,最后还是选择辞职了。”
“拥有自己的事业可不算大材小用,”他说。
我挑起一边眉毛。“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追逐这份事业。”
他点头表示同意。“相信我,给自己打工才有前途。”他说。
整个世界突然陷入寂静。
“我爸爸这周去世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说这件事,只是心里堵得慌,总觉着现在说出来会好受些。
他看了我一眼。“别开玩笑了,我不会上当的。”
“我说真的。这就是我今晚来到这里的原因。我觉得我需要好好哭一场。”
他怀疑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确定我没有骗他。他没有为自己的失言道歉。相反,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好奇,感觉他非常感兴趣。“你们关系好吗?”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把下巴搁在手臂上,再次看向街道。“不知道,”我耸耸肩说。“作为他的女儿,我爱他。但作为一个人,我恨他。”
我能感觉到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他说:“我喜欢你的坦诚。”
他喜欢我的坦诚。我感到耳后根有点温热。
我们又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他说:“你有没有希望人们活得更透明一些,更自然一些?”
“怎么说?”
他用拇指拨弄着一块破损的灰泥,直到它掉了下来,然后把它弹到了屋檐外。“我觉得每个人都在伪装自己真正的样子,而实际上我们内心都一样一地鸡毛。只不过有些人隐藏得更好。”
我现在怀疑他来天台前还喝过酒,是他的醉意上来了,或者他只是个很有思想的人。不管怎样,我都能接受。我最喜欢的对话就是那些没有明确答案的。
“我不觉得稍微有所保留是一件坏事,”我说。“有时候赤裸裸的真相才最让人难以接受。”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赤裸裸的真相,”他重复道。“我喜欢这个。”他转身走向屋顶中间,调整了一张躺椅的靠背,躺了下去。这种椅子是可以躺下的,他把双手放在脑后,仰望天空。我也占了旁边一张椅子,调整好位置,和他一样躺下。
“能不能跟我分享一个赤裸裸的真相,陈曦。”
“关于什么?”
他想了想。“我不知道,随便什么让你不太好受的事。可以让我的内心感觉没那么压抑。”
他仰望天空,等着我回答。我盯着他的下颌线、脸颊的曲线、嘴唇的轮廓看。他的眉毛紧皱,似乎在思考。我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现在似乎很需要谈话。我思考着他的问题,试图找到一个诚实的答案。当我想到一个时,我转过头,继续仰望天空。
“我爸爸是个虐待狂。不是对我,而是对我妈妈。他们吵架的时候,他会变得非常愤怒,会像虐待动物一样打她。拿东西往她身上猛砸。有时候甚至还会做出更残暴的事。每当这种事发生后,他会花接下来的一两个星期来弥补。他会买花送给她,或者带我们出去吃顿大餐。有时候他还会给我买东西,因为他知道我讨厌他丑陋的暴行。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发现自己开始期待他们吵架的夜晚。因为我知道,如果他打了她,接下来的两周日子会过得很好。”我停顿了一下。不确定我是否曾经对自己承认过这些。“当然,如果我能阻止他打妈妈,我一定会这么做。但他们的婚姻中这种虐待是不可避免的,它成为了我们的常态。等我长大后,我意识到如果再不采取行动,那我就会变得和他一样有罪。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恨他是个坏人,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好到哪里去。也许我们都是坏人。”
顾云舒带着思索的表情看向我。“陈曦,”他语气坚定地说,“世上没有所谓的坏人。我们都是有时会做坏事的人。”我张开嘴准备回应,但他的话让我哑口无言。我们都是有时会做坏事的人。我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确实是对的。没有人是完全坏的,也没有人是完全好的。只是有些人必须更加努力去压抑内心的恶。
“轮到你了,”我对他说。
从他的反应来看,我觉得他可能不想玩这个游戏了。他重重叹了口气,用手拨弄了一下头发。他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又合上了。他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我今天晚上看着一个小男孩死去。”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他才9岁。他和他的哥哥在父母的卧室里找到了一把弩。他的哥哥拿着弩,不小心射向了他。”
我的胃翻腾起来。我想,这个‘真相’对我来说有点太过沉重了。
“等他被送到手术台时,已经无力回天了。周围的人——护士,其他医生——他们都为那个家庭感到难过。‘那些可怜的父母,’他们说。可是当我不得不走进等候室告诉那对父母他们的孩子没能救活时,我一点都不为他们感到难过。我希望他们受苦。我希望他们感受到自己无知的代价,因为他们把一把杀伤力这么大的弩放在两个无辜孩子能拿到的地方。我希望他们明白,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个孩子,他们还毁掉了那个不小心拿弩射死弟弟的孩子的一生。”
此刻,我的内心正经历一场海啸,我完全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么沉重的话题。
我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家庭怎么才能熬过去。“那个可怜的男孩的哥哥,”我说,“我无法想象他看到那样的场景会怎么样。”
顾云舒抖掉牛仔裤膝盖上的什么东西。“那会毁掉他的一生,这就是后果。”
我侧过身面对他,用手撑着头。“每天都看到这些事情,难受吗?”他轻轻摇了摇头。“已经说不上难受,可是我越接触死亡,就越觉得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也不确定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是否正确。”他再次和我对视。“再告诉我一个,”他说。“我觉得我的那个赤裸裸的真相比你的扭曲多了。”
我不同意,但我决定告诉他我几个小时前刚做的一件扭曲的事。
“两天前,我妈问我是否愿意在今天我爸爸的葬礼上致悼词。我告诉她我不太舒服——说我可能会因为哭得太厉害而没办法在大家面前讲话——但那是个谎言。我只是因为觉得悼词应该由尊敬逝者的人来致,而我并不怎么尊敬我爸爸。”
“你致悼词了吗?”
我点点头。“嗯,今天早上做了。”我坐起来,盘着腿面对他。“你想听吗?”
他笑了笑。“当然。”
我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葬礼开始前一个小时,我告诉我妈妈我不想致悼词。她说很简单,我爸爸会希望由我来做。她说我只需要走到讲台上说出关于我爸爸的五个优点就行了。所以……我就照做了。”
顾云舒撑起一只胳膊,显得更感兴趣了。他从我的表情中看出接下来的发展一定精彩。
“现在让我给你重现一下。”我站起来,绕到椅子的另一边。我站直,假装在看着早上我遇到的那个拥挤的房间。我清了清嗓子。
“大家好,我叫陈曦,是已故陈博林的女儿。感谢你们今天前来与我们一起悼念他的逝世。我想花点时间,通过与大家分享关于我爸爸的五个优点,来纪念他的一生。第一个优点是……”
我看向顾云舒,耸了耸肩。“就这样。”
他坐起来。“你那是什么意思?”
我重新坐回我的躺椅上,躺了下来。“我在那里站了整整两分钟,一句话都没再说。我想不出我能说他的一件好事——所以我就一直默默地盯着人群,直到我母亲意识到我在做什么,叫我叔叔把我从讲台上拉走。”
顾云舒歪着头。“你是认真的吗?你真的连一个你爸爸的优点都说不出来吗?”
我点点头。“我并不为此感到骄傲。我想,如果我能决定的话,他肯定会是一个很好的人,那么我会在那里站上一个小时不停地讲他的优点。”
顾云舒重新躺了下来,摇了摇头说道:“我去,你真是我的偶像。太牛掰了,你刚刚把一个死人狠狠地嘲讽了一番。”
“那可有点低俗。”“嗯,赤裸裸的真相总是伤人。”
我笑了。“轮到你了。”
“我可比不上你,”他说。
“我相信你能无限接近我。”“我不确定。”
我翻了个白眼。“你肯定能的。别让我觉得我们两个当中我最垃圾。告诉我你最近想到的一个大多数人不敢说出口的想法。”
他把双手放在脑后,直视着我的眼睛。“我想跟你交往。”
我张大了嘴巴,随后又赶紧合上。
我可能一时无语了。他看了我一眼,露出无辜的表情。“你问我最近的想法,我就告诉你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跟你很合得来。你很安静,又很有想法,我们两个人其实很像。如果你喜欢我,我们现在就在一起。”
我甚至不敢看他。他的话让我同时感到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嗯,我不喜欢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就表白。”
“我猜到了,”他说。“轮到你了。”
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他刚才的话没有让我震惊到说不出话。
“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缓缓,”我笑着说。我努力想找点带有冲击力的东西,但我还没从他刚才的话中缓过来。也许是因为他是个神经外科医生,我从没想过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会这么随意地跟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女人表白。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接着说:“好吧,既然我们聊到了这个话题……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他坐直了身子,转向我。“哦,有意思,说来听听。”
我伸出手臂,头靠在手臂上。“我是在杭州长大的。我们当时住在一个两层的旧楼房,是我爷爷奶奶留下的房子,但我们家后面那条街的情况不太好。我们的后院紧邻一栋被废弃的房子,旁边还有两块荒废的空地。我和一个名叫周宇的男孩成为了朋友,他住在那栋废弃的房子里。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住在那里。我常常给他送食物和衣服,不久我爸爸发现了。”
“他做了什么?”
我的下巴紧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毕竟我每天都在强迫自己不去想它。“他暴打了他一顿。”关于这个话题,我只想说到这里。“轮到你了。”
他默默地看着我,好像知道这背后还有更多故事。但随后他移开了视线。“我对婚姻感到厌恶,”他说,“我快30岁了,但我对结婚毫无兴趣。我尤其不想要孩子。我人生中唯一想要的就是成功,极致的成功。但如果我把这话说出来,会显得我很傲慢。”
“职业上的成功?还是社会地位?”
他说:“两者皆有。任何人都可以有孩子,任何人都可以结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神经外科医生。我对此感到非常自豪。而且我不只是想成为一名优秀的神经外科医生,我想成为领域中的佼佼者。”
“你说得没错,这确实让你显得有些傲慢。”
他笑了笑。“我妈总担心我在浪费生命,因为我只知道工作。”
“你是神经外科医生,而你妈妈却对你失望?”我笑了,“父母对孩子究竟能不能达到真正满意?他们是不是觉得孩子们永远都不够好?”
他摇了摇头。“以后我的孩子也不会有多好。没有多少人有我这样的动力,所以我只是在为他们的失败铺路。这就是为什么我永远不会有孩子。”
“其实我觉得这很值得尊重。很多人拒绝承认自己可能太自私而不适合有孩子。”
他摇了摇头。“哦,我确实太自私了,不适合有孩子。而且正因为我太自私了,无法维持一段关系。”
“那你怎么避免这些?你不找对象吗?”
他看了我一眼,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当我有时间的时候,我会去社交,但我非常反感我妈总是安排我去相亲。爱情对我从来没有吸引力,它对我来说更多是一种负担。”
我真希望我也能像他那样看待爱情,这会让我的生活轻松很多。“我很羡慕你。我一直认为世上一定有个完美的男人在等我。我很容易变得心灰意冷,因为从来没有人能达到我的标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困在荒漠里的旅行者,在徒劳无功地寻找属于我自己的那一片绿洲。现实里所有对爱情的期盼最后发现只是一座虚幻的海市蜃楼而已。”
“你应该试试我的方法,”他说。
“什么方法?”
“交男朋友。”他挑了挑眉,像是在发出邀请。
幸好天黑了,不然我的脸一定已经烧得通红了。“如果我不觉得这段关系有未来,我一开始就不会和某人建立起亲密关系。”我说这话时,语气并不坚定,特别是在面对他时。
他慢慢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翻身仰躺。“你不是那种很开放的女孩,对吗?”他的话中带着一丝失望。
我也感到同样的失望。我不确定如果他真的采取行动,我会不会拒绝他,但我可能刚刚让这个机会溜走了。
“如果你不愿意跟刚认识的人交往……”他的眼睛再次与我的对视。“那你在一段亲密关系中可以走多远?”
我没有答案。我翻过身仰躺着,因为他看着我的方式让我开始重新审视我自己。我并不完全反对这种社牛式开场的情感经历。我想。我只是从没遇到过让我真的想要考虑这么做的人。
那现在呢。我想。他是在向我暗示什么吗?我一直不擅长这种撩拨。
他伸手抓住了我的躺椅边缘,轻而易举地一下把我的椅子拉近,直到它碰到他的椅子。
我的全身都僵住了。他现在离我这么近,我能感觉到他呼吸的温暖穿过冰冷的空气。如果我看向他,他的脸会离我只有几厘米。我拒绝看他,因为他可能会吻我,而我对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除了几句赤裸裸的真话。当他把一只沉重的手放在我左肩时,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能走多远,陈曦?”他的声音柔和而诱人,像丝滑的气流直达我的脚趾。“我不知道。”我低声说道。
此刻他的眼睛离我很近,我能清楚地听到我和他的呼吸交织。“天啊。”我低语,感受着他坚挺的鼻尖触碰到我的额头。违背我的理智,我再次看向他,他眼中的神情完全把我吸引住了。他看起来充满期待、渴望且信心满满。我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眼睁睁看着他的嘴唇靠近我的嘴唇。我知道他肯定能感觉到我此刻心跳如雷。
“这算太过了吗?”他问。
我涨红了脸,没有回答。
他露出微笑,一双修长的双手捧起我通红的脸。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当我的眼皮慢慢闭上时,一阵尖锐的铃声划破空气。他的手顿住了,我们都意识到那是电话响了。他的电话。
他把额头靠在我的肩上,低声嘟囔:“来的真是时候。”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站起来,走到几米外接听电话。
“林医生。”他说。他认真地听着,一只手抓着脖子后面。“那李红呢?今天不是我值班。”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他说:“好的,给我十分钟。我马上过去。”
他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当他转身面对我时,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他指了指通往楼梯间的门,说:“我得走了……”
我点头。“没关系。”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举起一根手指。“别动。”他说着,又拿出了手机。他走近我,举起手机,似乎准备给我拍照。我本能地想拒绝,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穿得很整齐,但不知为何却觉得自己像没穿衣服一样。
他拍了一张我躺在躺椅上的照片,我的手臂放松地举在头上。我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处理那张照片,但我很庆幸他拍了它。我喜欢他有那种冲动,想要记住我的样子,尽管他知道他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他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看了几秒钟,微笑了起来。我差点儿也想给他拍张照片,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留住一个我再也不会见到的人的记忆。想到这一点,我有些沮丧。
“很高兴认识你,陈曦同志。我希望你能超越命运的枷锁,真正实现你的梦想。”
我微笑着,对这个家伙感到既伤感又困惑。我不确定自己以前是否曾和这样的人相处过——一个生活方式和收入水平完全不同的人。我可能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人了。但我很高兴发现我们并没有那么不同。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显得有些不确定。他似乎在犹豫是否还要对我说些什么,还是该离开了。他最后看了我一眼——这次没有任何掩饰。我从他嘴角微微下垂的表情中看到了失望,然后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打开门,我能听到他在楼梯间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再次独自一人待在屋顶上,令我惊讶的是,这次我感到有些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