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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红的石榴花

作者:北林鱼

小说社会

故事发生在2000—2006年,以改革开放后,河北平原某地第一代农民企业家的经营之路为背景,围绕一个乡镇企业家的家庭生活写,写他们的家庭成员由于婚外恋使这个本来兴盛的家庭分崩离析,企业走向没落。目的是纯洁人们的婚恋观,让人们明白必须在生活享受的诱惑前保持冷静的头脑,才能把自己的家庭经营好,把企业做好。用批判的手法,警醒我们年轻人,我们的青春如何留下值得回忆的痕迹,我们可不可以从我们自身做起,用我们年轻的血,来追求正义,建立正直良善的社会,使我们纯真的天性不在世俗中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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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章 回到小镇

人最值得选择的生活,就是免于为生计劳碌的闲暇中自由地进行纯理性的沉思,沉思事物的本质及其发展。——亚里士多德

(1)

那年是千禧年……

袁紫烟的一头秀发刚刚染成了浅栗色,直直地垂到腰际,她在穿衣镜前欣赏着自己细嫩光洁的粉脸,又轻微地扭动了一下柔软的腰肢,那缎子样的秀发也微波荡漾地摆了摆,像在做洗发水广告。她轻轻地笑了笑,她的眼神里总有一种望穿秋水的淡淡的哀愁,其实是内心的空虚无处可去,便罩在了一对透灵的眼睛上,你瞧,那镜中的美人也会心地笑了,像心中有鬼似的,长长的睫毛一合,遮掩了许多已渐遥远的故事。如水的岁月,沉淀了泥沙,剩了清凉凉的一层,没了痕迹……她轻叹了一口气,回声在室内漾开,她转过了身,转了身也许就听不到往事的回音了……

楼下已传来纹纹、绣绣、宝宝的尖叫声、争抢声、张姨的劝责声、“吃饭了!吃饭了!”的吆喝声。孩子多了就是这个样子,像极了夏日里树上的一窝蝉,雨刚过,它便声嘶力竭地喊起来:“知了——知了——”漫长而烦躁,也不知它到底知道了什么,了然了什么,彻头彻尾的一群白痴。

紫烟悠悠地从楼上走下来,餐厅里的饭菜已摆好,张姨在给宝宝洗脸,在她给宝宝拿毛巾之际,宝宝乘机把一只水枪装饱了水,冲着绣绣喷了满头满脸,绣绣捂着眼哭着闹着,纹纹赶紧前去救护她,替她擦脸上的水。张姨气得直跺脚。

紫烟沉了脸大声说:“宝宝——!”

宝宝听到呵斥,握着水枪的手不觉一颤,他抬头看着妈妈,两眼一眯,嘴角一扯,坏坏地笑了,他头上川字形的几绺头发也好像笑了一样。

那笑容牵扯着紫烟的神经,有一个人的影子躲在那笑容背后,那人也笑了,比宝宝的笑更加响亮而猖狂。紫烟的心一抽一紧,继而满腔烦恼涌上来,她哑着声说:“笑什么笑?越来越没规矩,快吃饭去!”

宝宝说:“我不吃——”

纹纹、绣绣穿着同样式的小白裙子,晃来晃去,像两束捆好了的茉莉花,如果有人要,正心烦的紫烟愿意马上送人。

纹纹跑过来,涨红了小脸报告着:“妈妈——妈妈——宝宝不听话——”

纹纹6岁了,秋天就要去读一年级了,她长得细眉小嘴,小圆脸,不像紫烟,也不像她父亲玉缘,倒有点像她的奶奶佟小花。本来她是第一个孩子,紫烟很喜欢她,然而,当她脸上掠过佟小花的神情时,紫烟便会无端地堵了心,可她又是最懂事的一个孩子,很知道看紫烟的脸色,也知道让着弟妹,在三个孩子中,她是个小管事的。绣绣4岁,很漂亮,端端正正,遗传了玉缘的五官样式,可是她显得可有可无,她刚生下来没几个月,紫烟就又怀了宝宝,绣绣便断了奶,靠跟张姨吃奶粉长大,等宝宝生下来,一家老小的万千宠爱都在宝宝身上,已很少关注她了。

紫烟蹲下来把宝宝揽在胸前,给他扯扯皱了的衣服,尽量柔声说:“宝宝听话,不许欺负姐姐,安心吃饭,吃饭长大个,不吃饭长成小蚂蚁……”

紫烟不会哄孩子,她听着自己哄孩子的声音似乎很遥远、很虚情,自己听着都不舒服,她强压着无奈与厌烦,把宝宝拉到饭桌前。这几个孩子从她的肚子里一个个叽里咕噜地出来,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小人儿,把她带进纷繁的真实的生活里,爱她们吗?不爱吗?什么是爱?她找不到答案,她做了她们的妈妈,她只看到日历一页页撕下去,没有亮色,没有情调,日子随着地球的转动一日日转下去,生活不会停,人心却慢慢地做了茧,死了,她的光鲜靓丽,只是沉静的水面上泛起的一点点浮光。

张姨给绣绣擦了脸,绣绣的哭声渐止住了,她不去亲近她的妈妈,她似乎跟张姨更亲一些,张姨嘟囔着:“宝宝越来越调皮了,追又追不上,捉又捉不住,我也上了年纪了,真怕他磕着碰着。……我担不起责任啊,唉……”

紫烟听了张姨的抱怨,也体谅她照管几个孩子不容易,便平静了一下心情,淡淡一笑,说:“我昨天到公司里转了一圈,有个叫秋月的,人比较干净利落,有点文化,明天让她来带宝宝,希望你能多指点她。”

“是吗?但愿这个比较可靠。是哪里的人啊?多大了?”

“大概是天津那边的吧,20来岁。具体情况我也没细问。”

(2)

张姨嘴里喔了一声,继续照顾几个孩子吃饭,纹纹、绣绣自己会用勺子吃,张姨一点点地喂宝宝,紫烟说:“让他自己学着用勺子,你也吃吧,不然就凉了。”她抬头朝婆婆佟小花的屋望了望,仍没动静,就说:“我们家现在吃饭也不像吃饭了,得一波一波的,谁吃了谁饱,你上年纪了,别只顾孩子们,快吃吧。”

“我不急,先让宝宝吃饱。”

“我往那屋看看去,你就别管我了,我早饭不吃也不饿,你让宝宝多喝些奶,奶有营养。”紫烟说完,抬脚往婆婆的屋里走去,黑底红花的裙子裹了她瘦瘦的腰肢,虽生了三个孩子,体型一点没变,张姨背地里叫她细腰蜂。

张姨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一种老年人的鄙夷与不屑,宝宝三岁了,小保姆已经换了三任,紫烟以不同的理由打发走了,以张姨几十年的经验与侧目观察,不是小保姆不可靠,而是提防宝宝的父亲玉缘。

话又说回来,假使没有这些小保姆在眼前晃,那外面的野花、野草,温柔的、漂亮的、年轻的,还不有的是,别说那些酒吧、发廊中不干净的姑娘,单就公司里那些女工,哪个不上赶着巴结。

世风日下,世道变了,张姨不禁叹了口气,她同情紫烟,同时又觉得她笼络不住男人,一个女人不能拴住男人的心便是没本事,便要受到蔑视,这是天经地义的,这是大多数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共同心理,有着一种不见血的残忍。

纹纹和绣绣在一盘油炸大虾中翻来倒去,许多虾掉在桌子上,张姨说:“轻着点,轻着点,女孩子就不该毛手毛脚。”

绣绣闻言放慢了速度,夹了一只虾的腿慢慢收回筷子,再拐回胳膊往嘴里放,还未曾到嘴边,虾从筷子上滑了下去,她总吃不到嘴里,急了,嚷着:“怪你怪你,慢着慢着,掉了吧?”

纹纹微笑着望着她,偷偷做了个鬼脸。绣绣怒目着说:“笑,还笑。”纹纹轻轻低下头去喝汤。张姨说:“我来给你夹一个大的。快吃。”说完,夹了一个大虾给绣绣,绣绣嘟着小嘴说:“不吃了,不吃你夹的。”

“呵,了不得了你?我吃。”张姨假装生气了。

宝宝嚼着嘴里的饭说:“别管她,看我吃得多欢。”

绣绣用眼睛斜着宝宝,这一招是从佟小花那学来的,她正有了试验的机会,努力把眼往上翻,很夸张的样子,脸鼓得像青蛙。一下子把张姨气乐了。说:“别翻眼了,再翻就越长越难看了。你看纹纹多听话。”

绣绣大声说:“你们都是坏人,不理你们!”

“真该星期天也让你们俩去幼儿园,太烦了。”张姨作势打了绣绣一下。

纹纹说:“我不烦。”

张姨说:“对,就纹纹是好孩子。”

绣绣说:“幼儿园比家好多了。”

纹纹只是微笑着喝汤,不再言语,喝着喝着呛着了,咳嗽几声。张姨给她拍着背。纹纹连连摆手,示意没事,眼泪却呛出来了。

宝宝见状,大笑。

张姨轻轻叹一口气,怪紫烟怎么还不快点来看这些孩子。

……

佟小花躺在床上,恹恹的,脸有些浮肿。她已经打电话叫王医生来给她测血压,这几天她总是胸闷气短,饭也懒得吃。

紫烟结婚八年以来,与婆婆没争过没吵过。并非因感情深厚,她对她有着一种遥远的仇恨,那仇恨倘要溯源,那是几千年来婆与媳之间的争战,任何结了婚的女人都要染上这股子硝烟,躲也躲不过,那个夹在婆与媳之间的男人应该属于谁更多一点,是暗斗的焦点。紫烟对于丈夫虽不是特别地爱,但她也必须去夺,从婆婆手中夺,从其他女人手中夺,这是她所在的位置付与她的责任。

(3)

而那个一表人才的玉缘,风流倜傥,也自有让女人们垂青的资本。

紫烟有时在打翻一瓶醋以后,会这样想:倘若一个男人,没人去争去抢,老实巴交的一块木头,平平庸庸,也会没什么价值。这个念头一过,她又觉着不对劲,怎么几年前那个高傲的,不轻易低头的紫烟连个影儿都没了?

如今,婆婆病了,公公、丈夫又都忙于公司里的事,紫烟忽然觉出了婆婆的可怜,那无缘由的恨,便递减了许多,几乎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眼前,她只是一个需要安慰的病人,她走过来看她,有一种菩萨的感觉从心中升起。

这一刻,她完完全全地原谅了她,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理解,是在另一个女人失败的时候。

她叫了声:“妈——好点了吗?吃点东西吗?”

佟小花偎在床上,有力无气地说:“一会儿再说吧,你们先吃吧,王医生一会儿就来了。”

紫烟坐在靠床的一把椅子上,佟小花看到她新做了头发,长长的,栗色的,一根根的,每一根都很精致,让人很想去摸一摸,但那不是盟盟的头发。

紫烟说:“你给王医生打过电话了?嗨,妈——,我说你就别跟老二他们生气了,你这病还不是气出来的,他们也都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想干什么就让他们干什么去,您也上岁数了,省省心吧。”

小花侧坐起来,用手捋捋耳朵两边的发,说:“我也知道,我也想通了,儿大不由娘啊——”

佟小花对着大儿媳有许多话隐在肚子里,她是宁肯对那些牌桌上的老姐妹唠唠心里话,也不会对儿媳妇说什么的,世上能够真心对儿媳掏心掏肺的婆婆太少了。

小花也有小花的难处,她得像个婆婆——两个儿媳妇的婆婆,不好当。她还得像个一家之长,为这个家的前前后后费思量,她不会去对大儿媳说二儿子玉润与二儿媳巧荫有什么不好,免得大儿媳太得意。

紫烟故意说下去:“你这病,还不是因她们而起?”

小花慢条斯理地说:“也是到了该添病的年纪了,一天不如一天了,一会儿王医生来,让她开点药。”

紫烟见她倚老卖老,她顶看不惯,窝着心中不爽快说:“要不要给玉润两口子打个电话,让她们来看看你?”紫烟与婆婆几乎没什么共同语言,坐一刻,便觉得没了话说。

小花制止道:“算了,别让他们知道,就当我一直好好的,过两天,盟盟就回来了,你和盟盟一起到他们那边看看,我也惦记他们。”

紫烟含笑答应着,心中怨意渐深,初来时那点菩萨心渐散去,心想:天下父母向小儿呀,都气成这样了,还惦记他们。

紫烟虽与妯娌巧荫接触不多,与巧荫也没什么隔膜,巧荫也一向很敬重自己的样子,但她还是希望能从婆婆嘴中听到对巧荫有什么不满,那才叫快意,那种看人闹别扭时的无聊的快意,往往比自己有什么高兴事还要高兴,妯娌之间的暗中较劲,也是很正常的。而婆婆也是精明之人,早猜透了她的心思,她不会留下任何话柄在大儿媳手中。

紫烟没听到什么,凭空生出不满足感,心中空虚,进而发展为点点滴滴的恨(一个女人,对丈夫的不满是很容易转移到婆婆身上的——随时随地都可以转移,其实结了婚的女人的不良情绪多半从丈夫起,而燃烧的往往是婆婆),不过,她仍然带着笑,一种飘忽的笑,不深切。

紫烟刚想离开,已经站起身,王医生边逗着孩子,边进来了,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说话大声大气的,是镇医院的一名医生,镇医院效益不好,在倒闭的边缘了,没几个人上班,也少有人看病,他跟汪家关系好,几乎就成了玉缘家的家庭医生了,这时还不到8点,他便接了小花的电话来看看,他叫王宇昆。

他没敲卧室门就进了屋,他已习惯了,打了招呼,从包中掏出血压计,给佟小花量血压:85:135,挺正常的,听听心跳:75次。

王医生连声说:“没事,没事,一点事没有。起来转转,多吃点饭,再去玩上两圈麻将,就什么事没有了。这是闲来的病。”

小花笑了,紫烟也笑了。

“木生一早就走啦?”

“唉,已经两天不回来了,也不知忙什么呢,反正整天不着家,见不着个人儿。”

“那可不呗,整个公司上上下下那么多事,他哪儿都得操心,木生哥能干啊。”王医生这么说着,偷偷看了小花一眼,见小花表情并没多大改变。他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嘀咕:木生肯定又在那个女人那儿呗,这事都传开了,这小花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或许是真不知吧,若知道了,还不大闹?就连这紫烟也未必了解公公的情况。

紫烟见婆婆没事,转身出来。

“他能干什么呀,我看他是瞎折腾,前些日子,他迷上炒股了,把钱交给一个姓孙的帮他炒,他说赔了不少,具体多少,他也不说,他也不敢对玉缘说,他想着什么时候能捞回来,我看悬了,我说让他别弄那个,他不听,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这家产赔没了呢……”佟小花见紫烟走了,跟王医生说着知心话。

“哟,木生哥还炒股啊?赶那时髦玩意儿?他可还挺新潮。快让他停了,那跟赌钱有啥区别啊?我就看不上那个……”

王医生抬屁股匆匆走了,走时,手里多了一条香烟,紫烟没看也知道是什么牌子。她心中鄙夷地一顿。

佟小花洗漱了,与紫烟来吃饭,三个孩子已被张姨带走了,紫烟觉得没胃口,就说:“同学小敏找我,我们要去做护肤。”便出来。

小花挣扎着吃了两口饭,张姨已带几个孩子玩去了,她见孩子们没去上学,便知今天是星期日,她喊了宝宝几声,没人答应,估计是到后院去了。小花近来对一切不满意,觉得这个家中就宝宝招人痛,惹人爱,而别人多多少少都让她有些失望。四顾无人,泪水便滑下来,从前吃饭时,大儿媳,二儿,二儿媳,四个娃娃,热热闹闹,有时汪木生与玉缘在家,便可以开两三桌,多么热闹的一个家庭,而今,却蓦地清冷起来,她不由得恨二儿子玉润,想着想着,还是二儿媳巧荫罪更大些,刁钻古怪,把个一向听话的玉润给调教坏了,真不该让她这人进这个家门。

(4)

二儿媳名叫李巧荫,出生在一个偏乡僻壤的小村,那地方经济不发达,人们都在土里刨食,她家中四个姐妹,生活不宽裕,她与玉润是大学同学,毕业后随玉润来到这个小镇,小镇靠近省城,距省城仅60里路,沾了省城的光,经济繁华,百姓富裕。

巧荫生得小巧,比紫烟矮,这是让佟小花极为不满的地方,但玉润对她一见倾心,觉得她长得很有味,很耐看。巧荫并不羡慕这个当地大户,她思想中有着那种对暴发户的偏见,而一旦入了他家的门,她不得不滋生出骄傲的喜悦,这喜悦是因那往日的姐妹、旧日的亲朋嫉妒的眼神中相映产生的,有时,静坐下来,细细一想,汪家有千万的资产,这钱虽未在自己手中,但与自己是沾边的,也难怪人们会用那么一种眼光看她。

她是极清醒的,有着理智的头脑,她知道这个家庭中,除了玉润,其他人都认为她是为了汪家的钱,她比不上大嫂紫烟,紫烟可谓出身名门,父亲做过县委书记,也做过副市长,如今虽然退了,但在任时也曾帮过汪家不少忙,给汪家的经济带来不少好处,并且紫烟给汪家生了宝宝,使汪家后继有人,紫烟是出来进去有身份有地位的,你看她那辆奥迪车,便是汪木生对她功劳的肯定。紫烟也从小把自己当成大家闺秀,虽只高中毕业,确偏看不起大学毕业的巧荫,说她土气,而巧荫也对这位大嫂含不屑地轻视,说她俗气,并且见她整日无所事事,只知道买衣服,做美容,又说她无聊。各人衡量事物的准则不一样,再加上各自本就处在妯娌这个特殊的地位上,虽年龄相差不太多,但共同坐在一起欢声笑语的时候却很少。

巧荫刚来时曾在邮电部门当了一名职员,工作轻闲,然而却不入紫烟的眼,紫烟认为她为了那几百元工资去按部就班不值得,挣得不如自家公司职工多,也不如自己的一条裤子值钱。而巧荫想花自己挣的钱,紫烟就背地悄悄跟她讲:“汪家这么大的家业,这两年虽然差了,但前些年钱像雪球一样滚,不会缺咱们的钱花,你这是何苦呢?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你这样简朴,我花钱心中也不踏实。”然巧荫不听她的,她有她的主意,她没有向别人伸手要钱的习惯,那是关乎尊严的,尊严永远不能放弃。紫烟见她无动于衷,也不管她了,自己的日子照样过,巧荫的小家子气是一辈子改不了了。

后来,巧荫怀孕并生下了小樱,说是产假一完就去上班,产假完了正赶上单位裁人,她学的专业不对口,又没有后台,也就被裁了下来,她顿感失落,可是汪家没人替她惋惜这份工作,她更感到汪家无人能理解她,这时,玉润在公司里与老爸闹不和,玉润年少气盛,指责父亲经营观念老套,跟不上腾飞的时代,提出了改革公司的十条建议,被老爸丢进了垃圾箱,汪木生以“胡闹”二字结束了他的雄心壮志。

玉润见自己的才华得不到施展,便想自立门户,与巧荫一拍即合,巧荫正巴不得离开婆家(在这个家里她总感到喘气不舒畅),玉润向父亲借钱,汪木生没搭理他,玉润只好向朋友借了点,先小打小闹着,在省城卖服装,二人搬离了汪家,小樱的保姆小凤也跟来了,小凤问巧荫以后的工资在哪领,巧荫想了想说:“以后当然是我给你发工资了。”这样一来,算是与汪家绝了钱财上的联系。巧荫和玉润就像汪家这根藤上结的一个瓜,熟了,落下来,籽埋进土里,又生了芽,有一种独立了的畅快。

店开张那天,玉润约了几个朋友来助兴,店前还有歌舞表演,汪木生正好坐车路过这里,司机小王说:“还下去不?”汪木生梗着脖子说:“一直走!”。这个店成了他心中一块疙瘩,出不来下不去,令他恼羞成怒,玉润二人竟然不和他打招呼就另起炉灶,实在是眼中没他这个做父亲的,在他看来,玉润没吃过苦,年轻气盛,嘴上没毛,蹦跶不了几天,先断了他的钱粮供给,他终有回头之日,到时再收拾他。

汪木生正要去省里开订货会,销售主任张风谈笑风生,他知道汪总心情不好,便说些玩笑调节气氛,玉缘没来,公司有事等他处理。

手机响了,原来是女儿盟盟。

“爸爸,我明天就要回家了,给您老带点什么礼物呢?”

“别您老您老的,我老了吗?”

汪木生听到宝贝女儿的声音,怒气全消,仿佛一剂清新剂,全身都舒服:“我明天让司机去接你。”

“不了,爸爸,我啥时让接过,我自己能回去。”

“你不是得把东西都带回来吗?怎么弄?”

“也没什么东西了,前几次回家,我已经把不用的东西分批带回去了。”

“那,好吧,小心点,你也该锻炼锻炼了。”

“爸爸,我明天要带一个大件回去,您如果不喜欢,可不许生气。”

“好了,好好,你买什么爸爸都喜欢。”

“这次的东西可非同一般,是个会动会说话的。”

“爸爸又不是小孩子,你还能买回个机器人不成?”

“嗨,爸爸,明天你就知道了。”

……

“对了,汪总,红利公司加工费好像是又降价了,我可听说咱们原来的客户王文化可是跑到他那去了。”

“是吗?”

“应该是真的,是他们那边的一个车间主任说的。那个车间主任跟咱们这的一个班长是老乡。话就传过来了。别的公司也说红利是降了。”

“噢,他们降到多少了?”

“大概是每吨1700了。比我们便宜了50块钱。”

“那我们怎么办?”

“我也要跟你商量呢,咱们是不是也跟着降?”

“再降,咱还有赚吗?这个红利,真是下贱。”汪木生有些气愤。

……

镇上大多数企业都是做加工,他们大都没有自己的品牌,像缘润公司这样的,虽有自己的品牌,但没打出去,得不到认可,所以,企业仍然以加工为主。给一些名牌加工产品,然后产品再加上商标。许多名牌都是这样出来的。而那加工费这几年压得很厉害。镇上的企业又不能联手,所以生意很不好做了。红利公司也是如此。随着工人工资的上涨,许多小公司便等着倒闭了,留下一堆半新不旧的机器。

“咱们镇上这几家公司,应该联手涨价才行,这样互相拆台,对谁都没好处。”张风说。

“能合得来吗?表面上联合好的,背后又偷偷违背了,都是些不讲信用的人。短见。自己要自己的命。就看不清这个形势,物价上涨,工资上涨,加工费却抽了,这不是自杀吗?”汪木生气愤。

“咱们还是创自己的品牌啊。缘润这个牌子如果做好了。我们怕他们干什么?”

“是啊。但让一个品牌成名,难啊。”

“我们可不可以再做做广告?”

“前年做的广告都没见什么效果,今年钱又紧张了。这做生意啊,是赚钱的时候做广告,越做越赚。这不赚钱的时候做广告,哪敢啊,越渴越吃盐吗?”

“但没有自己的品牌,终究是个问题,指望别人养活着自己,就没办法竞争。”

“回去再跟玉缘商量……”

(5)

第二天,当盟盟带着浑身的青春气息,蹦蹦跳跳地走在通往自家别墅的石板路上的时候,她身边那个拎着行李的毛头小伙子有点目瞪口呆了,路两侧是雕花的石廊,廊上爬满开花的藤,路的尽头是一座花园式的院落和一栋漂亮的三层楼房。

他惊奇地问:“我们去哪儿?哪是你家?”

盟盟穿了一件黄色连衣裙,学生头,眼里随时都充满笑意,嘴角透着俏皮与活泼,走起路来像一阵风。一向开朗的她,此时却有几分腼腆与难为情。步子也放慢了。她轻轻地说:“前面就是。”并且偷偷地看了看小伙子的脸色。

小伙子的脸色有些变了,他紧闭了嘴,扶了扶脸上的高度近视镜,由于脸型瘦,那眼镜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他鼻子上渗出了汗,也许是天太热的缘故吧。手中的那个大行李显得更重了,盟盟走过去帮他抬,他说:“我自己能行。”

这时,小花、紫烟、纹纹、绣绣、宝宝、新来的小保姆秋月、玉缘等都在家,刚吃了午饭,几个人正闲聊,几个孩子飞来跑去,张姨来领纹纹和绣绣,紫烟把宝宝向秋月交代几句,说了些这孩子淘气的话,张姨和秋月便领几个孩子出去了,张姨出了客厅,便向秋月告密,说了这个家庭的一些隐私啊,生活禁忌啊,并在秋月耳边嘀咕着:“最好离玉缘远远的,没不得已的事别和他讲话,否则你待不长。”秋月咯咯笑着,点了点头,她想这个张姨可真麻烦,事儿真多。张姨坐了王司机的车去送纹纹、绣绣去幼儿园,秋月领宝宝到家里的游乐室,那里有许多玩具。

玉缘约1米8的个子,魁梧,方面大眼,不黑。如果跟他父亲汪木生站在一起,就像弟兄两个。他几乎完全遗传了父亲的长相,尤其那眼睛,有些像虎眼。他的弟弟要比他瘦小一圈,基本上长相也是这样,只是黑一些。

此时,玉缘目光追随着秋月,寻思着:怎么在厂里没见过这个女孩子?不知曾在哪个车间,长得倒挺伶俐。紫烟瞪了玉缘几眼,问他:“该去公司了。怎么一听说有个新人到我们家来,你就回来吃饭了?”玉缘知她指的是秋月,作色道:“行了,行了,你又来了。我马上走,马上走。”

张姨在出门之际,正好盟盟进门,张姨朝客厅大喊:“小盟回来了!”并笑盈盈地向旁边那个小伙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连声说:“累了吧?让小王帮你拿行李。”两个孩子“姑姑、姑姑”地喊着,小王下车,帮忙扛了那个大行李,说:“毕业啦?怎么没让我去接?”

盟盟笑着说:“我多了帮手啦,没麻烦你。”盟盟说话的声音是很悦耳的那种清脆。

小王笑了笑,帮他们把行李放到屋,就开车走了。

玉缘正收拾文件包要走,闻声从屋内出来,其他人也都出来看,大家见到盟盟都很高兴,见到那个小伙子都一愣,随之便明白了八九分,小花见他细瘦的模样,心中一沉,那脸上便显出端倪来。紫烟看了看婆婆的脸色,便明白了。

盟盟介绍着:“这是我的朋友,学美术的,来我们这儿玩几天,他叫黄斌。”

大家招呼他们进屋去,小花问盟盟吃饭了吗,回没有,她就让张师傅再做几个菜,给她们弄点吃的。

(6)

落了座,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黄斌身上,小花问他是什么地方的人,黄斌拘谨地说是河南的,问父母是做什么的,说是种地的,问家中都有什么人,说是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弟弟,没别人了。佟小花脸上酸酸的,她从黄斌那局促不安的神态又看到了当初巧荫初进门时的情景,她略坐了一会儿,觉得尴尬。这种审讯的氛围也让黄斌很不自然,众人的目光,从四周围射向他,每个人的目光都有不同的含义:询问,置疑,轻视……内容丰富得很,他不知该看谁,还是看自己的脚吧。紫烟招呼他喝饮料,他喝不习惯,说怪甜的,说想喝点水,佟小花的心情立即沉下去,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呆,就说“你们聊,我去看看饭做成了没?”盟盟则嗔怪而深情地望了他一眼,转身去给他倒白开水,紫烟说:“这瓶中是热的,我去给你们从我屋倒点凉白开来,解渴。”说完笑吟吟地端了杯子往自己屋内去倒水,玉缘望着紫烟的后背,觉得她今日的好心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玉缘平静地问他们毕业的情况,盟盟抢着回答了。此时宝宝咯噔咯噔跑过来,他的小鞋子是能响的,发出老鼠样的吱吱声,跑进来歪了头看着黄斌,坏坏地笑着,又转身往回跑,秋月穿了高跟鞋咔咔地追过来,见宝宝往回跑,她也转身往回跑,紫烟皱了皱眉,小花对秋月说:“这孩子淘气,你明天换双平底鞋吧,小心崴了脚。”秋月气喘吁吁地说:“没事,我习惯了穿高跟鞋,在学校里跑八百米时我都是穿高跟鞋,宝宝会听话的,我肯定能管好他。”小花不再说什么,心中实在烦恼。盟盟问玉缘公司里忙不忙,玉缘说总是那些事,惯了也就不觉怎么样了。玉缘虽平日里于男女关系上看得淡,但他倒是真心疼爱这个妹妹,从小不许有人欺负她,此时深为妹妹的眼光惋惜,但不便说,只略略问了些情况,正好他的手机响,催他到公司去,他便告辞一声,起身走了。

紫烟见小姑领回这样一个文弱的书生来,她倒有些开心,她觉得她们不般配,不知为什么感觉好玩,她的一颦一笑都极具魅力,今天全家人就她显出少有的热情,其中多少是虚的假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盟盟一向不喜欢大嫂,但见她是唯一对黄斌表示关切的人,也心存感激,很真诚地向大嫂问好,并问几个侄女侄儿好。

饭菜端上来,紫烟和小花便出去了,留下二人吃饭。紫烟口不对心地对婆婆说:“这小伙子不错吧?”

小花“哼”了一声,没说什么,转身进屋躺着去了。

盟盟见众人散了,不再顾忌什么,抢着把最好吃的菜放到黄斌碗中,黄斌勉强吃了两口,往椅子背上一靠,沉默不语。佟小花那飘移的目光让他不舒服,他的自尊心受了伤,盟盟看出了他的不快,说家里人都很开通,熟了就好了。

黄斌被安排在三楼靠东边的那间,三楼没人住,有一个大健身房,平时也没人在里边锻炼,汪家的男人没时间,二楼东边住的是紫烟两口,西边原先是玉润夫妇的房子,如今她们搬走了,小保姆秋月和宝宝便暂住在里面。一楼住着佟小花夫妇,东厢房是厨房,住着厨师张师傅,西厢房住着张姨和纹纹绣绣,还有一个儿童游乐室。

黄斌和盟盟此时站在三楼的窗户边闲谈,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三里、五里的村落,可以看到田野里的玉米、棉花等庄稼,也有大片的荒芜得因无人耕种而闲下来的土地,那其中就有汪家的,汪家已经十几年不耕种了,那地有时会让山东老王的家人种着,老王是汪家公司的看门人,他儿子会种西瓜,每年会结许多青皮红瓤的大西瓜卖钱。

楼后是一个小花园,花园里花木整洁繁盛,中间有一个假山,有喷水池,后边靠墙种了一溜的石榴树,石榴花已谢了,若正赶上开花时可好看了,火红的一片,香气怡人,招蜂引蝶,盟盟最喜欢那花,她认为那是自然界最红最红的颜色,是最纯最纯的红色,是最浓最浓的生活,浓得摄人心魄。如今在细密的叶子里结了青涩的小果子。这是汪家的吉祥树,汪木生是个不信鬼神的人,但他却执意认为是这几棵石榴树让汪家兴旺发达。说起这些石榴树,还是汪木生的父亲栽下的。汪木生喜欢各种树木,原来这里是几间小平房,后来又把邻居们的房子买下来,扩大了面积,盖了小别墅和花园,佟小花说把这些树刨掉,汪木生觉得可惜,死活不让刨,说是父亲留下的一点纪念,后来就编出理由说这几棵树可以发家,是父亲请算命先生看了,才种上的,刨掉太不吉利,佟小花才罢了,后来汪家果然子孙兴旺、钱财广进,发达起来,倒仿佛真是这几棵树的功劳,倒没人敢动它了,十几株石榴树,经风历雨,枝繁叶茂,结的果子吃不了便给了相熟的人,汪家老少倒真是越来越喜欢这几棵树了,每年还专门请花木师来修理。

(7)

楼房的背墙上有爬山虎爬上来,伸着大片大片的叶掌,尽力向上攀援,这个东西,有多高的支持便能爬多高,挺让人生畏的,黄斌伸手从窗口摘下一片叶子,若有所思,细细地看着。

盟盟把黄斌的画笔、书籍、纸张等都从箱子里掏出来,在书桌上放好。说:“今天挺累的,你就不要动笔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她知道黄斌是一日不动笔便难受的人,虽然他至今也没什么大的成就,但他很努力,他喜欢画画的那种境界,每当他陶醉其中,就能达到心灵纯净,性格平和,否则,他就会心烦气躁,让人感到他莫名其妙。他是一个与现实生活有距离的人,也是一个存在交往障碍的人,很难与一个新的环境达到水乳交融。

黄斌说:“你想让我在这里长住啊?”他眼睛没望盟盟,手指把那片爬山虎的叶子捏得粉碎,那绿汁染了他的手,黏黏的,与他平日里调的颜料自是不同,当他跟了盟盟一路来时,他很信任她,就像他们是从出生便在一起的朋友,她的眼神总是让他放心而踏实,她虽是个小妹妹,但他丝毫不会以哥哥自居,不是不想,是不会。毕业了,他很迷惘,他的理想是以画画为生,虽没想过像徐悲鸿、齐白石、梵高等能留下些永恒的作品,但他喜欢画画,那个画画的过程很享受。他没有好的家庭环境,不可能从几岁开始学画,但是,梵高也是从二十来岁才开始朝画画的方向努力的,他的忧郁像梵高,但不知他的才气怎么样,他想像梵高一样一生朝这个方向努力下去,但是,他遇到了同梵高一样的难题,怎么谋生呢?梵高一生潦倒,经常贫病交加,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画画上,才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黄斌没有多少谋生的本事,也不喜欢追逐名利,他很喜欢种地。对田园生活情有独钟。

学美术需要花好多钱,父亲给的钱不多。衣食住行要靠自己去谋划。在学校里,他晚上去给两个小孩子当家教,再加上奖学金才勉强坚持到毕业。

毕业前,黄斌曾试着找过工作,类似于当杂志美编、当美术教师、做广告等,但都不成,最后找到了一个替广告公司画街头广告画的工作,他试着干了半个月,觉得浪费了许多精力而与画画水平的提高没有任何作用,工钱也不多,工作时间很长,还得被老板呼来喝去,他实在没有兴趣,便不想干了。他不想领导别人,也不想被别人领导,他能干他喜欢的事,不求富与贵,平平淡淡,今生便无憾了,可是生存竞争如此激烈,扪心自问有多少人是干着自己喜欢的工作呢?

他也曾把自己平时画得比较好的几幅画拿到画店里去卖,一幅也没卖掉,即使有人给价,因他是无名之辈,也只给了个成本价。他想:想靠卖画挣钱,只能饿死了。

他想有一个不太费时间的稳定的工作,比方说每天工作四五个小时,即使工作能勉强糊口也可以,其余的时间能让他安心作画,但他找不到一个这样的工作,如今各行各业都是必须付出100%的精力才能保得住饭碗的,因此,他还得为自己的这张嘴动脑筋。

他有时想回到老家,去种父亲那二亩薄田,但肯定会招来父亲的臭骂:大学毕业,竟然要回家种田?再说了,家里只那么点地,也养不起一家四口,况且,他外出读书,算是非农户口了,村里收回了他的地。父母的地也就算是弟弟的了,他不能再回去抢。他弟弟成绩并不好,准备辍学打工。

“你自己养自己吧,娶媳妇我们也没能力管了。”娘说。

毕业了,他失去了人生的方向,而盟盟还爱着他呢,她是那样一个热情、明朗、充满活力的女孩子,她长得完全不像她的哥哥们,她是独一的一种长相,细眉长眼,高鼻梁小嘴巴,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1米65的个子,身材也很匀称。黄斌有时偷偷盯着她看,不知她喜欢自己什么,她的眼神很明净坦然,是画也画不出来的,自己目前是什么也不能给予她的,不能给予便没有誓言,他们是没有任何海誓山盟的爱情,黄斌觉得自己爱得很被动,他在学校中是贫困生,很自卑,人前人后总是很郁闷,似乎失去了恋爱的资格,而盟盟的主动接近,让他手足无措,自从认识盟盟之后,他仿佛发现了另一片崭新的天空,心情好了许多,不过,这并未改变他人生的方向,也没改变他的性格,因为盟盟是个对别人没有要求的女孩子。盟盟在黄斌眼里就是一幅春光明媚的风景画,净化了许多人的心田。

此时盟盟认真地说:“你就在这儿住着吧,我们家你也见到了,不会缺我们的饭吃的,只要你乐意,住到何时都可以,我在父亲面前是说一不二的,你可以安心作画了。”

黄斌摇摇头说:“不行的。我应当有自己的生活。这种寄居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这不是长久之计。不能自食其力,还谈什么安心呢。”

盟盟眨着大眼睛说:“那,以后再说好不好?咱们先痛痛快快地玩一个月,读了这些年的书我早就厌了,找份工作干也行,但回到家我就变懒了,不想那么快给自己找个束缚,你要觉得在这住着过意不去,可以在我爸公司里帮忙,不过,我不想让你去,不适合你的。”

黄斌笑笑说:“我也没想去。”沉吟一下他又接着说:“盟盟,你以前没提过你家,我实在不知你家这么有钱。”

盟盟笑着望着他:“是不是知道了就不和我好了?”

黄斌微微一笑,侧着脸没讲话。

(8)

“这不是好事吗?”盟盟不解地问。

黄斌叹口气,说:“我觉得我会与你们家人无法沟通,因为我是穷惯了的人,过惯了苦日子,你知道吗,穷人对富人有的是羡慕,有的是嫉妒,有的是仇视,而我是一种淡漠、不想接近的情绪,反之富人对穷人是什么心理,你应当比我清楚,那种隔阂也是很难消除的,虽然你是个例外。”

“我知道你的脾气,你也该改改吧,我们要相处,你就要接受这些呀,他们是我的亲人,没有哪个我不喜欢,你得接受他们,也让他们接受你,我才高兴啊,将来,我到你家,再苦的日子我也不嫌,我也会把你的父母当成我的亲人的。”

黄斌苦笑了一下,说:“我喜欢的日子是,有几亩田,两间茅屋,屋前栽花,屋后种上各种树木,吃自己种的粮食和蔬菜,闲看日落,静观花开,画晚归的牛羊、初升的太阳和金黄的雏菊,不用争斗,不用尔虞我诈,不用动心思便把日子过了。如今想来,不知这种生活在哪里。”

盟盟笑着说:“那是陶渊明想象的社会,那种日子是找不到的,现在即使是农民,他也得尽心力把庄稼种好,兼着做点小买卖,或者外出打工,争取过好日子,你这种想隐居的思想,不合时宜。”

黄斌惊讶地说:“是吗?你以前不是这样认为的,怎么现在变了?”

“以前是在学校,现在是社会,必须学会接受现实,我觉得你的思想很逃避,没办法在社会上立足,我想你应该改变一下,这是为你好。”

黄斌别过脸去,说:“刚到你家,你就教训起人来了。”

盟盟见他不高兴了,长睫毛垂下又抬起,并没有服输,为了表明自己的善意,她友好地笑望着他,而心下另有打算,她回家以前就想好了,要改变一下黄斌,虽然她不想强求他,但,如果他的脾气不改一改,恐怕他会处处碰壁,受苦的是他自己,自己爱上他,是为了什么?自己也弄不明白,以前是觉得他的性格与自己相距甚远,觉得好奇,后来……唉,不明白。

而改变他,把他变成什么样子呢?变成那些为了飞黄腾达而绞尽脑汁的人,还是变成那些为了聚敛钱财而黑心黑肺的人?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还是喜欢淡泊而宁静的他,但,怎样才能让他快乐而顺心呢?让他快乐莫如顺着他,等他撞了南墙也许自己会有了觉悟。

她拍拍他的肩,开玩笑似的说:“你不是想住茅屋吗?好说,我们可以从老王那收回些地来,约三四亩吧,我们在上面盖两间小房子,估计请人的话十来天就成功了,你可以按你的理想生活了,种粮种花种草种树随你,看看能不能活出诗意来,看看田园生活能不能活出一个大画家。”盟盟觉得这是一个以毒攻毒的妙法,她审视着他,想知道他心中的真实想法。

黄斌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他认真地看了看盟盟,看她说得像是真的,因为她的眼睛里透着坚决果断,他心中咯噔一下子,他发现这幅平静的风景画起风了,怎么,今天她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有些不相信地说:“真的?”

盟盟坐在床沿上,脚踏着一把椅子,不经意地一用力,椅子一个趔趄,差点倒了,她哎呀了一下,重又恢复了原状,说:“当然,我们走上社会,我们必须重新审视自己的理想和现实,我们试着来,你先按你的心意去生活,我按我的方法去生活,你若在茅屋中过腻了,是可以放弃的,到时就必须听我的,按我说的做。”

“那时,你会让我怎么做?”黄斌感觉奇怪。

盟盟嘻嘻哈哈笑着说:“就是结婚、生儿育女、养家糊口,别人怎么样咱也怎么样呗。”

黄斌不假思索地说:“你是不需要我养的,你们家有钱。”

盟盟有些生气了,说:“有钱也不是我的,如果嫁给你,我就不是我家的人了,我们就要白手起家,我再靠父母养,你的脸往哪搁?况且,我也是不需要你养的,也不是需要家养的,我会自己找一份工作。但你必须想办法养活你自己……”盟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分了,毕竟这是在自己家里。她的脸涨得红红的。

“我没想过这些,我可以往你说的茅屋中去住,我想试验一下为理想而生活。”

盟盟完全没想到黄斌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真的这样不争气?真的要让她去盖两间房,他真要住进去?她不由得有些发抖。这让她的脸往哪搁?让她全家人的脸往哪搁?这就是汪家未来的女婿吗?

“我真的想去。”黄斌弱弱地重复一句。

盟盟暗自心里发紧,沉了片刻,说:“好吧,你住在里边,一年也好,两年也好,三年以后,如果你没改志,依然是这个为了画画而与世俗不入的人,我就嫁给你,那是你改变了我,我被你的执着感动,我一切都听你的,即使随你讨饭,我也不在乎。若未曾到三年,你就过厌了,你就随了我,我说怎样就怎样,我是咱俩的领导。”

黄斌笑着说:“好吧,不过我到任何时候都不愿意当你的领导,我是不会领导别人的,我倒很愿意有自己的一片生活的地方,不过,你父母会同意吗?”

盟盟扭过头去,说:“没关系。我爸会听我的。别人管不着。”她看向窗外,有泪在眼眶中转了转,又回去了,她忽然觉得,毕业了,似乎自己与黄斌之间有了些小小的沟壑,正把他与她慢慢地分开,使她们彼此隔远一点看对方。这让她有些怕。

(9)

这个小镇叫东留岗,因地近省城,所以很繁华,有东西和南北两条主街从中间穿过,把它分成四块,加上外环,很像一个田字,街道两侧店铺林立,吆五喝六很热闹,汪木生的别墅在田字的第一笔竖的起始位置,也就是西北角,是个冷清干净的所在,缘润公司在田字最末一笔也是最末一点,即镇的东南角,这里交通方便,是通往省城的交通要道。镇上的工厂很多,在90年代初期曾红红火火,一拥而上,到如今发展得好的屈指可数,缘润公司是其中之一,虽然近两年差了,但比起那些已经破产的,倒闭的,已经很好了。

前些年走在大街上,十个人中有九个人是外地的打工妹,现在,十个人中有三个是打工妹,各企业似乎都在走一条越来越窄的路,想要在时代的浪潮中站得住脚,不至于惨遭淘汰,但这些没多少文化的农民暴发户表现得力不从心。所以他们很怀念刚改革开放时遍地是金的日子,那时的钱唾手可得,贷款也很容易,可没抓住那次机遇的,就永远失去了,有许多人在企盼经济的再次腾飞,汪木生也是一个,现在公司的利润逐年下降,同行竞争日益激烈,既要拓宽销路,又要降低成本,又要保质保量,难啊。

60岁的人了,老之将至,他再干上五个年头,十个年头,也就该下岗了,虽然,他从未曾感到疲惫,但总有离开这个公司的一天,交给谁?玉润?玉缘?玉润太嫩,玉缘有时又总是心不在焉,他弄不懂他在想什么,他越来越不能把握自己的大儿子了。他总有一种感觉,他倒下,这个公司也就完了。他刚开完订货会,明年的前景他没有把握。

公司里有三幢大楼,也有几排平房,最显著的一幢大楼位于西北角,一看就是刚竣工的样子,原打算扩大经营,崭新的机器设备安装了一半,因经济形势不容乐观,计划便搁浅了,这半拉子工程,让汪木生抬头看到时,心里便不能痛快,那建筑及设备,是钱啊,总那么放着,便是赔钱。一切往钱看,商界变幻风云莫测,是好是坏,现在还不能定分晓,也不能悲观,太乐观与太悲观都是做生意不应有的态度,应该沉得住气。

公司的工人们统一着蓝色工作服,戴小帽,厂子绿化得也很好,汪木生喜欢栽花种树,这里简直像个花果园,苹果树就有上百棵,每年秋天结了苹果,他会让人们摘下来分给工人,一人一份,所以工人们很知道爱护这些树,没有偷花偷果子的。如今又是果满枝的时候,汪木生站在一棵果树下,看到叶子上有一个小虫子,叶子打了卷,他把它掐下来,踩碎。他平时不喜欢坐在办公室里,不忙时便在院中转,各车间主任有事便可直接向他汇报。

他已耳闻女儿带回个男朋友,佟小花已满心不痛快地向他汇报了,他也有所了解了,玉缘的婚事是他力主的,今天看来,他们并不幸福,这次他想多听听女儿的意思,毕竟这是最小的女儿,即使她嫁了个叫花子,自己多给点嫁妆就行了,女儿是个知识女性,她眼光不会太差吧?关键是她二人情投意合就好,他决定顺其自然,因此先做好了思想准备。

他的家庭观念很重,喜欢儿孙满堂,喜欢一家人其乐融融。但他也喜欢上了别的女人,这是他以前没想到的,尤其在没有公司之前,在他还没有一大把钱的时候,在他和佟小花一人一筐土垫老房子的地基的时候……他没想过他会喜欢上别的女人,虽然和老妻没说过什么亲密的话,但他50岁以前一直是忠诚的。后来,他从银行贷了500万的款,在90年代初,那是多大一笔钱啊,他开了这个公司,赚了钱,但那银行贷款,他只象征性地还了一部分,别的呢,先花着。反正他的公司在,银行也不急。后来有一天,他就喜欢上了公司里的女车间主任肖易荣,他给肖易荣单独一间办公室,这间办公室的位置在办公楼的三楼,很方便他随时过去坐坐。

那是个在千禧年已经30岁了的女人,四川人,在老家有丈夫和女儿的。汪木生心疼她,给她钱,让她养她的孩子,她很高兴地接受。一个四川打工妹,能得到老板的青睐,那足以让她骄傲了。她清楚地知道,许多打工妹,家里很穷,打工的工资不能及时拿到手。而她不一样,她得到的钱,足以买来整车的方便面。她家里的新房就是用她的钱翻盖的。

肖易荣在千禧年春天的时候,也就是春节刚开工的时候,怀孕了。她对人们讲是春节回家怀的丈夫的孩子,丈夫想要个儿子,可是她对汪木生不这样讲。

“这是你的孩子。”两三个月后,她极肯定地说。“那天,我刚从家回来,行李还没放好,你就过来了,你一会儿都不能等,我们就……就是那天的,错不了。”

“你怎么能说是我的孩子呢?怎么就肯定不是你丈夫的孩子呢?”

“哎,我对他已没有感情了。春节期间,我们一直在吵架,在冷战,怎么会有他的孩子呢。”

(10)

汪木生不置可否。他从没想过这些,他从没想过这个女人会生他的孩子,她不是有家吗?不是有丈夫吗?不是有女儿吗?花他的钱就行,怎么会给他生孩子?这多麻烦。让别人知道了怎么办?如果大家只知道他和肖易荣好还不算什么,现在镇上许多老板都有三五个相好的,这似乎正成为一种风气,不算什么。但这孩子生出来,不就麻烦了吗?他又不需要孩子。

“你打算怎么办?”

“我生下来呗。”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我对人们就说是我丈夫的,对我丈夫就不提这回事,等他出生了,我不带他回家,让他在这里读书上学就行了。等过些年,我跟丈夫离婚,我就不回去了。我已经想好了,我又不跟你结婚,你怕什么?”

“噢。”汪木生想着这个办法,似乎可行。

“她到底知道不知道我怀孕的事?”肖易荣指的是佟小花。

“她应该是知道……”汪木生想着前几天回家后,跟小花在被窝里吵架,小花骂他,他不还口,小花是不敢打他的。老夫老妻,没拿刀动枪过,但是架没少吵,总是在睡觉后,就开始了,你一句我一句,也不高声,这是他们吵架的传统。

“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干这么不要脸的事儿,你让孩子们的脸往哪搁?你让我怎么活?”佟小花都没有眼泪了,她是无奈,汪木生年轻时倒没拈花惹草过,都活了多半辈子的人了,老了倒要和别人生出个娃娃来。

“现在这样的事多了,这不算什么,对你能有什么影响?她们也就吃口饭吧。再说了,你年轻时那对不起我的事,我就不提了。”汪木生淡淡地说。

一说起这,佟小花就止住声,她知道汪木生要说什么,她不想接下去。她只感觉气闷。就掉眼泪,她觉得她又不能选择离婚,她就只能忍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自己身体也不是很好了,还不是被气的,但是,又能有什么办法。一个农村老太太,60岁了,没地方去了。

汪木生有时会借公司有事不回家,会偷偷从办公室跑到肖易荣屋来住,许多工人都是知道的,有时,有好事的人,会去敲他那空着的办公室的门。也有人会黑更半夜去偷敲肖易荣的门。

汪木生是这样的,大家偷着知道行,若真有人当面明说谁谁是他的小老婆,他就不干,要发脾气,甚至绝交打架的。

这肖易荣怀孕,大家也都在不怀好意地笑。

汪玉缘也天天在公司帮忙,他对老爸的事并不是很清楚,哪个胆大的敢把这些告诉他?

但正如工人们议论的:“虎父无犬子,汪玉缘就是什么好东西啦?公司里的女孩子们,哪个不是找机会故意在他面前漂一下?他又不是木头人。”

现在,肖易荣怀孕六个月了,肚子也出坏了,还在上班,四川农村女人很能吃苦,她要坚持到生的那天再休息。

“你为什么不回家等着生孩子?”有多事的工人问。

“唉,回家一趟,路费就够我生孩子了,我还是不回去了吧,我又不是没生过,这没什么,我自己也可以。”

“万一有意外怎么办?”

“不会的,第一个很好生,这个更容易了。再说了,有好几个老乡在这儿,她们说会轮着照顾我几天。出门靠朋友呗。这不算什么事。”

……

晚上,汪木生刚到家,宝宝就一迭声地叫着“爷爷——爷爷——”,并像一辆小坦克一样蹦蹦跳跳地开过来。汪木生紧走两步上前抱起来,亲了亲,说:“真乖。”

宝宝是这个家里的一棵金苗,有钱人不怕超生,还是有了孙子心中踏实,汪木生与佟小花万般呵护,倒是紫烟对宝宝不太热心,她常说:“小子家,别把他惯坏了。”

宝宝的新保姆秋月,长得鸭蛋脸,细高挑的身材,扎了条马尾,模样很清秀,她曾读过几年师范,正好赶上不包分配,没找到理想的工作,便来乡镇企业试试,因紫烟看上了她,又许以丰厚的报酬,便来到汪家当保姆兼家庭教师。紫烟见她念过几年书,与那小学没毕业便出来打工的孩子不同,以前那几个疯疯癫癫地尽往男人身前凑。于是便把自己买后没穿便不喜欢了的衣服饰品等送给她。秋月也和大家处得来,性格很开朗。

木生见到了黄斌,见他一脸的木讷,不禁气笑了,眼前这个戴眼镜的小青年,实在不能和自己玉树临风的儿子们比,况且,自己的孩子也是念过书的,念得也不少,可没弄副眼镜戴上,可见这男孩子体质不好,他看了也没表示什么,问了问他读书的情况,黄斌一一作答,盟盟赶紧补充说:“爸,他画的画可好了,过些日子让他画幅画挂咱们客厅里,看能不能和你买来的那幅唐伯虎的画媲美。”

木生的客厅里,有他花了许多钱买来的一幅唐伯虎的《宫女图》,那是他在北京一家画店买的,后经人装裱挂了起来,许多懂画的人都说是假的,渐渐地木生心中也认为是假的,但他才不管什么真假呢,假的也照样挂着,既然挂上了就没摘下来的道理,因此,他笑笑就没事了。

(11)

如今,他倒来了兴致,鼓动黄斌,说:“你是行家,可以去鉴别一下那幅画是不是假的。”并笑眯眯地看着黄斌,黄斌扶扶眼镜正儿八经地连忙说:“那幅画我看过了,虽然我不太懂鉴别古物,且平时对唐伯虎研究不深,但从那画的笔法来看,应当是假的。”

木生哈哈大笑,心想:这小伙子倒实在。盟盟斜眼看着黄斌,怪他太冒失,连忙打圆场说:“你懂什么呀,又不是专家。别胡说。那可是花十万块钱买来的。我们大家都看着不错。”

黄斌皱皱眉头,不屑地说:“花百万块买假货的也有的是,真假不在价钱。”盟盟朝父亲做个鬼脸说:“爸爸,他就这犟脾气,死脑筋,不会转弯。”

木生把烟灰掸了掸,说:“实话实说,是年轻人的脾气,倘你说是真的而心中想着是假的我倒要小看你了。”

黄斌见盟盟给他使眼色,却装作没看见,不理会她,他心中憋着一股劲,心想:我从不会溜须拍马,对未来的老丈人也一样。

木生说:“带了你画的画了吗?我看看。”

黄斌仰着脸,努力用鼻尖抵着那眼镜,说:“带了几幅,我去拿,别看我说别人作假,其实人家假画也做得相当有水平,我还赶不上呢。”说完看了盟盟一眼,转身往楼上走,盟盟放下了茶杯,紧随着黄斌往楼上去了,边走边小声说:“我给你挑,你不知我爸爸的眼光。”

木生看着她们的背影犯了愁,他喜欢的小伙子穷点不要紧,但应当生龙活虎,这黄斌一副杨柳细腰的样儿,哪像个男子汉,拿不出手去。怪不得佟小花一个劲地叨唠,图他个啥,这真要问问盟盟图个啥了,或许这小子身怀绝技吧。

见二人上了楼,玉缘乘机走进屋来,小声对父亲说:“爸,怎么样?”木生沉默无语,暗暗叹口气,说:“比不上你们哥俩。”

玉缘凑近点指点父亲说:“妈为这事不痛快,我看得出来,不过,妹妹倒是挺向着他,估计拆是拆不散了,既然拆不散,就要往好里来,我们要客气一点,别让妹妹脸上不好看。”

玉缘心疼这个妹妹,生怕她有半点不自在,而真若结成这门亲事,他心中也是个疙瘩。这几天他跟着黄斌有过几次接触,觉得人倒不坏,只是不太懂事,有点可恶,有时就嘲笑他两句,他又好像听不出来,他就更看他不顺眼。他本想下手搅黄的,现在又没了勇气,紫烟也一个劲地叮嘱他:“不是你的事你少管,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重婚,积点德吧。”又怒气十足地说:“你不是也曾被破坏过婚姻,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吗?”玉缘瞥了她一眼,说:“妹妹是我看着长大的,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孩子,又有貌又有才,不想在她身上出现不完美的一笔,我心疼。”

紫烟不言语,心中难受,玉缘可是没说过心疼紫烟的,紫烟得自己心疼自己,因此,她忍了眼泪,又逃到美容院消磨了半日时光,她不高兴时花钱的欲望便格外强烈。

木生迅猛地吸着纸烟,烟雾遮住了他的脸,又散开了,露出他花白的发,他从来不染发,有人提醒他说染了显年轻干练,他固执地摇摇头说:“连脑袋都成了假的,还有什么意思?不痛快。”如今,他低声而吃力地对玉缘说:“我知道。”

此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估计盟盟下来了,玉缘便走开,端了一杯水,哼了一支流行歌曲,去看厨房里的饭准备得怎么样,紫烟和小花也在那,帮张师傅忙活,小花问玉缘:“要不要喝点酒?今天你父亲也在。”

“来点吧,不然没气氛,大家高兴高兴。”

紫烟说:“你可少喝点,回头别吐床上,我受不了那味儿。”

“这又不是谈生意拼酒,一家人哪还能喝得大醉。意思意思就行了。我今天还有点感冒,本来也不能多喝。”

紫烟看着他,爱怜与嗔怪在心头翻腾,说:“抽屉里有感冒药呢。”

“不用了,没那么娇气。”

紫烟斜了他两眼,忍了忍没说什么。

黄斌把一幅画荷花的国画打开,对盟盟说:“这幅他没准会喜欢吧,比较清淡,他肯定不会喜欢油画的鲜明的色调。”

盟盟端详着,见画面上有墨色的荷叶和粉色的娇柔的荷花,她看了会儿,说:“我怎么没见过这幅画,什么时候画的?”

“前些日子,在我们学校的荷花池那儿画的,还没让你看过。”黄斌铺平了画让她看。

“好是好,我估计我爸不会喜欢,收起来吧。”

黄斌有些不情愿,说:“哪有什么好画啊,都是些半成品。那些仿别人的我又不愿意让你爸看,我创作的人物画估计他不会喜欢。山水画没多少啊。”

“他又不是行家,不要怕。”

盟盟从黄斌的山水画中挑来挑去,好歹捡了几幅,说:“我父亲喜欢隐士于山林中那类的画,可惜你没画那样的。”

“我又不是专为他的喜好作画。我知道我画的这些现代画他肯定不喜欢了。就这几幅山水还大概入得了他的眼,可是这不是我的得意之作。”

“就这几幅吧。他不懂的。”

(12)

回到了木生的客厅,打开了画,黄斌恭敬地站在一边听木生评论,在汪木生面前,他有些拘束,虽然他知道他不会说出多有价值的话来,但他的评论便是对他的评论,他不能不重视。

木生一幅幅认真看了看,说:“功底不错,但我觉得画山应胸中有山,画水应胸中有水,一个画家若能阅尽千山万水,他的山水画才能画到家。仅凭想象画不出什么来。”

黄斌点头称是,低声说:“伯父,阅尽千山万水易,但那是钱啊。”

木生说:“钱不是问题,关键在雄心壮志,我记得你们初中课本上有一古文,写了两个僧人,其中一个富僧多少年就欲买舟东下,而由于客观条件未成行,而贫僧却说去就去了,要知道步行千里路的大有人在。”

黄斌惭愧地低下头说:“山水画不是我的主攻方向,我认为一个好的画家,柴米油盐都可入画,所以,基本功最重要,我想先练好基本功。”

木生点点头,笑笑说:“我是门外汉,随便说说而已,并没说让你非得怎样怎样。”

黄斌高兴地点点头说:“我明白。”

玉缘进来了,他看到了黄斌的大作,打着哈哈说:“很好啊,真是了不起的大画家,人才。”

“哥哥别取笑他了。”盟盟边说边趁玉缘不注意把一幅画得不太好的《荷花》塞到了桌子底下。

“不见得那么见不得人吧?不好就不好呗。”黄斌来了气,说着又抽出来。盟盟怒不可遏地看着他。

“哟,原来好画给藏起来了,为什么不让我欣赏欣赏?”玉缘说着伸手来拿。盟盟一把抢过去,说:“不能看。”猛地抓在手里,扯成几块,团子团跑外面不知扔哪去了。

木生呵斥她:“什么脾气,你是大小姐啊?”

盟盟笑着说:“我知道哥哥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黄斌看着盟盟的样子,不禁笑了,原来,她在父兄面前是这样一个任性的孩子,他忙说:“没什么,没什么,我画得不好的画,我有时自己舍不得,经常是她帮忙撕掉,旁观者清,我认为好的,别人经常看着不好,就该撕掉,不可惜,你们别介意。盟盟对我可严格了。”

木生缓和了脸色。

“你别这么护着他。”玉缘轻笑,表情很是不屑。他实在装不出喜欢这个小伙子。他厌恶他。

饭桌上,觥筹交错之间,黄斌的话多起来,说:“我小时候,跟父亲去种地,时常偷懒,父亲就会用脚踢在我的屁股上,至今我还能感到那种疼,感到那种用手摸着屁股回头望父亲脸色的心情,而现在不是屁股疼了,是心疼,想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我睡不着觉,更让我心不安的是,我是个不孝的儿子,我虽上了大学,可我总想回去过父亲那种生活,土地一直吸引着我,那像有一种魔力,说不明白。”他又看了看盟盟,说:“我总觉得我照顾不好盟盟,这是真话。”

一桌人顿时无心吃饭,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看看黄斌又看看盟盟,小花简直恨得牙根疼,盟盟笑笑说:“他就是这个样子,不会讲话,他怕自己没本事挣钱,我将来受委屈啊。”

黄斌停了停说:“也有这个意思。”大家的心才稍稍宽松了些。玉缘开始时一直给黄斌敬酒,后来觉得没意思,索性自斟自饮,紫烟说你少喝点吧,木生便让把酒撤下去,说是明天还要开全体工人大会,大家吃饭。木生说:“黄斌,你有过苦日子,我小时候也有过,比你想象的苦多了,但我的孩子们缺少这一课,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缺憾,不过,你有没有要过甜日子的打算?苦尽甘来,也是一种生活,有没有想过?”

黄斌停下筷子,迟疑一下说:“想过,不过,我是个很矛盾的人,许多思想在我头脑中斗争,今天这种思想占上风,明天那种思想占上风,谁也打不过谁,打到平衡时,便觉什么生活都无所谓,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汪木生静静地思索他这句话,不觉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人,心说:蠢货!

饭桌上一时沉默起来,汪木生是决定不再说一句话,黑着一张脸,勿自大口大口吞着饭,他不讲话,别人也不知说哪句才能对上他的心思,时不时有人说:“多吃点,大家吃好啊。”

黄斌放下筷子,他今天是下了决心畅所欲言了,他轻咳了两声,说:“我们家很穷,我在这儿的大街上转了转,感觉任何一家都比不上我家穷。”几个人抬头诧异地望了望他,又低下头去,而紫烟是用手抹了抹脸,努力把笑容从脸上抹下去,盟盟抬头望着黄斌,脸上的肌肉不知该怎么动,只有她敢巡视大家的表情,没人敢看她,这让她彻底领教了黄斌的水平,她又不能打断他,只好接着吃饭。

黄斌接着说:“我考上大学后,学费是东拼西凑也没凑齐,到了学校我向学校申请特困补助,学校免了我一半学费,另一半靠我打工凑,哪有那么多工可打呢,再说我也想多学些东西,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打工上,我就省吃俭用,别的同学吃大鱼大肉,我连一日三餐都吃不饱。唉,盟盟对我很好,但我画画又不能挣钱,将来,我若一心扑在画画上,肯定也照顾不好盟盟。”

这次,人们是放下了筷子大眼瞪小眼,玉缘问:“你将来准备喝西北风?”

(13)

“还没好好想过,将来,也许……也许会出家。”

“你出家?那你找盟盟干吗?”小花皱着眉,怒从心头起,想一脚把这黄斌踢出去。

紫烟哈哈大笑,她实在忍不住了,直笑得差点岔了气。而佟小花的脸一阵绿色,汪木生微微地闭了下眼睛,暗暗出了口长气。

玉缘说:“笑什么笑,这是饭桌,怎能这么放肆地大笑,不怕让人家大学生小看你!”

紫烟收住了笑,斜了斜玉缘,不屑地用餐巾纸揩了揩嘴角。玉缘说:“我今天洗耳了,不愧是大学生。佩服。我吃饱了,你们慢慢享用。”说完,放下筷子,走了。

黄斌见玉缘走了,脸通红,说:“我说的绝对是真的,不信,你问盟盟。”

汪木生拿眼睃了一下盟盟,见盟盟镇定自若,咬着一只大虾米,用她的大眼睛盯着虾米的一对小眼睛,悻悻地说:“哥哥真是的,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黄斌有些不自在,不再说话,低头扒拉自己碗里的饭。

……

“盟盟在家里还有一个名字,叫玉晶。我家几个孩子,都是排玉字,她还有一个姐姐,叫玉静。出嫁了。盟盟觉得玉晶这个名字俗气,后来自己改成了盟盟。”汪木生没话找话地说。

“噢,我知道。”黄斌点头。

“她可是我的最小的闺女,你怎么舍得让我的宝贝闺女喝西北风啊?”

“噢,盟盟不会的,不会的,我说的是我自己。”黄斌磕磕巴巴地说。

盟盟尽量微笑着,她向黄斌使个眼色,让他去休息,黄斌于是放下筷子向汪木生告别,回楼上去。

盟盟留下来,她要听父亲的发落。

木生沉着脸说:“盟盟你真是天真,干尽了傻事,我今天才知道了你有多傻。我的这是个什么人?”

盟盟红了脸说:“首先他不是坏人,其次他是个很有个性的人,第三,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

汪木生听直了眼,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好再说这黄斌不好,女儿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认死理。停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说:“我看啊,他不是做买卖的料,也不是当官的料,就说画画吧,他对生活没半点热情,我看他也画不出好画来。老气横秋,哪像个年轻人。我不喜欢。”

小花也皱着眉说:“炒了吧炒了吧,什么样的小伙子没有,偏找个这样的,要长相没长相,要能耐没能耐。”

盟盟无语,转瞬却嘤嘤地哭起来,泪水一串串往下淌,她是在家中被捧惯了的,骤然听了这许多指责,感觉受了委屈,她抽抽噎噎地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以后吃苦受累也是我自己的事,不连累你们,他身上有优点的,时间短你们看不到。他也很有才的,在学校时,他的画经常得奖呢,他对我也非常好,有一次我在学校发烧,我没告诉你们,他在医院守我好几天,对我照顾得很周到,他的心我是看到了,他不仅是一个受过苦的人,还是一个非常知道感恩的人,他心思很重,只有我了解他,我不能离开他。”

小花叹口气,说:“算了算了,听你说话我就起鸡皮疙瘩,我们也管不了你了,你的路你自己走,后悔药可没处买。”

盟盟索性停止了哭,不容置疑地说:“我想向爸爸要咱家那块地,让黄斌去种,在那给他搭两间小屋,给他三年时间,看他能不能成为大画家。”

汪木生和佟小花睁大了眼睛,像听天方夜谭。

“你疯了?鬼迷心窍,明天我就把他赶走,他把我女儿带坏了,成了疯子。”汪木生大怒。

“爸爸——你越来越专制了,我这要求一点不过分吧?我又没跟你要个几百万,你急什么?那块破地,反正你们又不种,也是白白让别人种。我就要那么块破地,你生什么气?”

“我倒巴不得你能跟我要钱,也算是个知道事、念过书的人,你们回来是想气死我来啦?”

“我哪想气你啦?”

“你提前都不和我们商量就把个大活人带回来了。我们还有没有发言权?甚至连个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了。”

盟盟气鼓鼓地说:“你选择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思想太守旧了,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年轻人还有哪个和家长商量,我算是好的,你没看见如今在大学校园里,都成双成对地在外面租房住着呢,我还是顶定规矩的呢。”

汪木生说:“咱家有咱家的规矩,你把他带回来,那明摆着就是成了,我想棒打也打不散了。”

盟盟说:“那当然。”说着低下头去,瞬间又抬起头来说:“爸爸,你就别管了,为了婚事,你把大哥得罪了,让他一辈子记恨你,至今跟变了个人似的,大嫂也不痛快,二哥的婚事虽没多大障碍,但如今人家也搬出去了,好像与这个家绝了似的,终究是因你们不好,人家与你们脾气合不来。你们改改吧,省得把我也得罪了,你们将来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汪木生想点支烟没点成,手一直发抖:“他们的事与你无关,你别指手画脚,没你讲话的权力。”

(14)

小花见他们越吵越离题儿,便说:“算了算了,别让我心烦,你爱嫁谁嫁谁,随你去吧。”停了停又言归正传:“你说的那是什么话?他想种地回家种去,干吗到我们这来丢人现眼,我们一家人的脸往哪搁?”

“他可以回家,但不只他自己,我也要随他去,你们别想见到我了。”盟盟大声说。

汪木生见女儿这样说,压压心中的火,她知道,这个女儿在外面乖巧,在家里可不乖,说到做到,若不答应她,没准明早就看不到她了。盟盟小时候,汪木生经常和佟小花为了盟盟争吵,他不太喜欢这个小女儿,生下来都不想看她一眼,可是随着这孩子长大,见她长得五官标致,很可爱,成绩也好,他不知不觉就越来越宠着盟盟了。到现在,他也老了,盟盟也大了,有些不该说的话,他也不再说了。

是啊,农村人家孩子多,哪能保证这所有的孩子都是一个爹呢?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瞎过而已。那么较真干吗?

想到此,他说:“好,依你,那块地老王的儿子种着,明天让他分一半给黄斌,再找个盖房班给他盖两间小房,不过,你还得在家住着,对外人就说他是给咱家打工的,你没事不许到那看他去,丢人现眼。”

“不行。”佟小花坚决果断。“那怎么行?丢人。他要想那样,让他走吧。我这儿不留他。”

“妈——走就走,我就永远不回来了。”

“你真架定他啦?”

“嗯。”

“算啦,他们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汪木生挥挥手,显得无奈而烦躁。

“爸您别生气,我想杀杀他那种厌世的性儿。”

“盟盟啊,你看你姐姐,虽没读过什么书,可找婆家一点不马虎,你姐夫要长相有长相,要本事有本事,现在都升为副镇长了。”小花说。

“我不跟她比,她只初中毕业,她有她的标准。我有我的标准。文化程度不一样,对人的认识不一样。我姐夫那样的,我一点看不出好来。”盟盟赌气说。

汪木生换上脱鞋,说:“你睡觉去吧。我要歇会儿了。”盟盟知道爸爸生大气了,心中也很是自责,但不表现出来。她默默地退出来。刚走到门口,汪木生又对她说:“我问你,住在小茅屋就能成为画家吗?还不得闷死?每天看到的景物都是相同的,有什么好画的?我的看法是,想当大画家,得行万里路。”盟盟回过头来说:“爸爸,他还不到该行万里路的时候。等他的基本功练好了,再去开阔视野吧,再者,太阳东升西落,每天都不一样,成不成名,也要看他的才气和感悟,若不成功,也未必是坏事,我也没想过要嫁一个什么家,只是想让他更清楚地认识自己。”说完,就转身出来。汪木生夹着烟的手兀自呆呆地停了半晌。

到了一楼自己的卧室,盟盟也感觉刚才对父亲说的话有些过分,不过,父亲是不会记恨的。她独自坐了一会儿,前几天她临睡都要到黄斌的屋子看看,今天她不想去,不想让他看到她哭过,可是不去又怕黄斌有所猜测,仿佛让他受到了冷落,于是她洗了个澡,才去看黄斌,黄斌平日滴酒不沾,今天喝了些酒有些难受,正趴在床上,盟盟给他倒了杯醒酒茶,嘱咐他洗洗睡觉,把蚊帐给他放好,告诉他父亲同意给他地种了,黄斌听了这话不用喝茶酒劲也醒了大半,他真没想到那个未来的岳父会同意。盟盟哧哧地笑了,她想起在学校里同学们都说她傻。

“盟盟你误会我了,我可没想过要成为什么家,也没想过要通过画画赚大钱,那是不可能的,你不能跟你父母这么说我,我没成名成家的意思……”

“傻死了你,我不那样说,还能照你这话说去?我爸恨不得一掌拍死你……他喜欢争气的人,像我姐夫那样的……”

“噢……那我做不到……”黄斌怯怯地看了盟盟一眼。

……

(15)

玉缘也有些醉酒,回房间时便想去看看宝宝,因为他听见宝宝和秋月吃饭时不大老实,总听到他闹的声音,宝宝和秋月睡一屋,他敲敲秋月的房门,没有声音,不知是不是睡了,刚想退出来,却听到宝宝在一楼呀呀的怪叫,原来还和绣绣她们闹呢,他的脚步便停住了,秋月的房门没锁,他便推门进去看看,她们住的是巧荫她们的婴儿室,原先小樱和保姆的房间,小樱的东西收拾走了,唯墙上仍挂着小樱周岁的大纪念照,胖胖的婴儿肥,咧嘴笑着,屋内一个大床一个小床,小床如今是宝宝的,大床是秋月的,书桌上放了几本书,诸如《红楼梦》《简爱》《围城》之类,有一本《红楼梦》摊开来正翻到第二十四回,知是秋月正读此书,不仅觉得可笑、鄙夷与不屑,心想:女人们真是假正经,越有点墨水的女人越是假正经,她们的天性都被虚荣与虚伪掩盖了,哪比得上农村里不通文墨的丫头朴实,女人读书,初中毕业就够了,他兴味索然地走出来,刚带好门,紫烟正上楼来,问他干吗呢,他说,想看看宝宝,紫烟说,宝宝也该睡觉了,我去叫她们,说完,返身下楼叫秋月和宝宝睡觉,同时叮嘱张姨让纹纹和绣绣也睡。

秋月正领几个孩子玩小鸡出壳的游戏,见紫烟过来,就说:“今天晚上她们都特兴奋,谁也不困。”

宝宝缠在秋月身上,秋月说:“下去,男子汉了,不许尽往我身上爬。”

宝宝滑下来去抱妈妈,紫烟说:“宝宝该睡觉了,让阿姨给你洗澡睡觉。”

宝宝说:“妈妈洗,阿姨给抹的粉不香。”

秋月笑吟吟地说:“宝宝乖,看姐姐们都洗好了要睡了,阿姨给宝宝抹香粉。”

宝宝却赖在妈妈腿边不肯离开,紫烟心烦,拉着他的手往洗漱间走,秋月也跟来,两人给宝宝放水洗澡。宝宝早困了,洗着洗着就打瞌睡,秋月说:“真好玩,竟然睡着了。”

紫烟说:“小孩子就这样,说睡就睡,我要能这样多好,近来我常常整夜整夜睡不好。白天就犯困。”

秋月说:“吃点药吧,怕是神经衰弱。我读书时一到考试就睡不着可难受了。”

紫烟说:“不管用。”

回卧室时,二人顺了楼梯走,楼梯中有灯,秋月抱了宝宝,紫烟给他铺好小床,把宝宝安置好,对秋月说:“以后不在屋里时,把房门锁好,虽都是自家人,倘你丢了什么东西,倒让大家为难,管好自己的东西。”

秋月答应了,紫烟又说:“也没说你的意思,只这屋子本是玉润她们的,轻易别动他们的东西,缺什么尽管说,别客气,有空时我把三楼收拾一间你们住三楼吧,只是太冷清,怕你害怕。”

秋月说:“三楼东边如今黄斌住着,我见靠西边还有一间,咱们收拾收拾那间吧,站得高看得远,我喜欢住得高一点。”

紫烟说:“也好。”

秋月说:“你也回房睡吧。别担心宝宝,他晚上睡得可香了。”

紫烟出来,慢慢往自己卧室走,以前和巧荫住在一起,她平时不怎么往巧荫屋里来,巧荫两口子轻易不争吵,看到他们甜甜蜜蜜的,紫烟有些心理不平衡。常怀了嫉妒心,如今她们搬走了,她又觉得空空荡荡的,巧荫是个好人啊,自己平常有些错怪她。

紫烟走了,秋月轻轻把门插上,躺在床上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就看那本《红楼梦》,不知怎么却看不下去,暗暗琢磨紫烟那句话,紫烟让她锁好门是啥意思呢?怕巧荫屋里的东西丢了怀疑到我头上来吗?出来进去都是自家人,谁是贼呢?又防谁呢?自己的东西会丢吗?就这铺盖与几本书,值得谁来偷呢?若论值钱的东西,紫烟的东西最值钱了,她的卧室门从来不锁,总是大敞着,她的首饰也经常在洗手间乱放,有时一整天忘了戴,若有贼,偷紫烟最方便。她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呢?没准是防自己吧,有可能,自己才来几天,心眼脾气别人还不清楚,多半是在防自己了。想到此,秋月有些不平:哼,有几个钱有啥了不起,我还不稀罕呢?又转念一想,也没准以前的保姆手脚不干净,让她们不放心,听说换了几个了呢。这样胡思乱想着,她合上书,放到书桌上,打算睡觉,一看书桌上的书,不是自己原先放的样子,好像有人动过,她心中一沉,暗想,紫烟大概不放心自己,提前往自己屋内检查了一遍,看有没有掖藏汪家的东西吧?她把书重重一摔,暗自生气,这一摔不要紧,宝宝吓得一哆嗦,翻了个身,口中哼哼吱吱地,秋月赶紧上前拍他,嘴中呜呜地哄他,宝宝便又安静了。

(16)

汪木生辗转反侧,一夜没合眼,佟小花也唉声叹气,说:“有安眠药,你吃两片吧。”

汪木生说:“不吃了,这几个孩子真让人费劲,你说这公司将来给谁吧?我本想挫挫玉润的锐气,他有文化,我本想让他参与管理呢,没想到他像头驴一样撂蹶子跑了,玉缘是块好料,可整天花天酒地的,我又怕他把这个公司害了。盟盟的将来更是黑暗。那个黄斌哪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就玉静让我省心。”

“车到山前必有路,别想那么多,你是眼下有这两个儿子,若没这两个儿子,你的公司会怎么着,难道就不要了?前天我和盟盟提玉润巧荫她们的事,盟盟说,干吗非把个公司搞成家族企业?我爸适合干,我哥不一定适合,我也不想接他那班,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盟盟这话啊,挺对,也许现在的年轻人们就这么想的。强求也不行啊。”

汪木生叹口气说:“生意越来越难做了,今年我看保住本就不错了,活干得不少,可利润太低,并且,我听车间主任们说,工人们要求涨工资,如果不涨工钱,明年我们肯定招不够工人,明年就更难了,可是若涨了工钱,不是一笔小数啊,887个工人呢。”

“工人们为什么要求涨工钱?一个女工一个月600元还少吗?那些个正式国家职工,像当老师的,在政府部门的等等,还挣不到600呢?”

“大势所趋,深圳广州那边工资高,那边发展比咱们这边快,工人都要往那边跑呢,再说,几年前工人们就是600元,那时她们认可,现在不行了,明年若长就不是小数,保守估计得800元。”

“这么多?”

“是啊,可是加工费又抽了。又是红利先降。”

“那赚得不见长,工资随风长,这公司还不得倒闭?”

“明天要开会讨论这个问题,年前这个问题就见分晓,难啊,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觉得像现在这么难。刚开始时挣钱多容易啊,唾手可得。往后市场越来越成熟了,没那个发横财的机会了。各行各业都这样,你看彩电,挺好的大彩电现在才几百块钱,我们那台彩电买时9999元,现在也就1000元,才几年啊,降低的不只是成本,是利润啊。”

“那咱们省着花钱吧,挣钱不容易了。你少扔点儿。”

“我扔什么了扔?我这一天到晚净想着挣钱啦,做梦都在谈生意。”

“哼,瞒着背着的,孩子都有了,那钱又不先从我手里过,我知道少了多少?我又不是会计,又不是你肚子里蛔虫。”

佟小花起来小解,重新又回到床上,她把准备打呼噜的汪木生推醒:“唉,你告诉我,她什么时候生啊?”

“说什么呢?”汪木生还在梦境。

“别装傻,那个不要脸的,什么时候生啊?”

“怎么啦?这么关心她,你想去侍候她吗?”

“你以为我那么好脾气啊,等她生了,我去给她扔掉,或者卖掉,玉缘他们都这么大了,我也不想跟你大闹,但做事得有个分寸,你也不能欺人太甚。我可为你含辛茹苦大半辈子,老了老了你竟然这么对待我,你要遭报应的……天打雷劈……”

“你小声点,别让孩子们听到。”

“他们听不见,但你要是不把那孩子处理掉,我就让他们都知道……”

“她生了孩子也不说是我的,你急什么?你凭什么把人家的孩子处理掉,那孩子脸上写着汪字吗?她都答应好好的,只说是她和丈夫的。取名字又不姓我的姓。”

“哼,气死我啦。你这老不死的,哪天让车撞死你算了。”

“算啦算啦,都60岁的人啦,怎么跟小姑娘似的小气,她可没说要跟你过不去,她不就为了吃口饭吗?你也太小气了。”

“你真是倒打一耙!难道我还得去给她擦屁股不成?我去给她当丫鬟你就高兴啦?”

“她没说让你怎么样,你都是自找麻烦,你就当没这回事,古时候的男人们哪个不三妻四妾的?人家也挺和睦的,一夫一妻这才几十年,这不是中国的传统,中国的传统就是一夫多妻制。把现在的男人弄得这么苦有什么意思?我又不是把你休了,我这不对你也挺好的吗?瞧你,什么都有,儿孙满堂,钱也有的是,她有什么?她就想吃口饭而已。你清楚点吧。别犯糊涂。”

这佟小花被噎得眼泪花花的,她没有文化,也没有理论可讲,也没地方可去。她的娘家也没什么人了,也没人给她撑腰。她只有受窝囊气。

“你就等着遭雷劈吧!”她诅咒,咒汪木生,也咒那个肖易荣快快死掉,咒她产后大出血,连孩子带人都死掉算了。她想,改天去请教别人,就像电视里演的,糊个小人,身上扎满针,扎死那个肖易荣才好……不知灵不灵啊。

……

(17)

月亮升起来,关了灯,月亮的光从落地玻璃窗照进来,紫烟心烦,她起身拉上厚厚的窗帘,钻到黑暗的床上,玉缘凑过来,把手伸到她的肩下,紫烟用手狠狠地推开他,带了满心的厌恶。

“哟,又为什么生气了?我今天哪儿得罪你了?”

紫烟赌着气说:“我自己生自己的气,关你什么事?你少理我。”

玉缘缩回去:“好,好,惹不起你,我躲着你,我睡了。”说完,果真侧过身去睡了。

这样一来,本来没多少火气的紫烟,却真的动了气,女人是需要哄的,玉缘只需几句甜言蜜语便可哄转她的心,可他偏不,他和紫烟是针尖对麦芒,她咬紧嘴唇,在心中较着劲,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她想她结婚以来过的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想着玉缘在外面寻花问柳,想着有人总是好心而让人厌恶地提醒她:“看着玉缘点。”想着自己在人前说话总也不能理直气壮,总是底气不足。她的眼泪流下来,她不想让玉缘听到她哭,尽量呼吸均匀,悄悄拉下一块毛巾拭泪,而她胸中憋得难受,她扯着自己的头发,哭完了,她听到了玉缘平静地睡着,她往床上摸了摸,摸到一根箫,那是玉缘经常吹的,宝宝经常用来当金箍棒玩的,她攥紧了,掀开玉缘的被子,朝他的屁股啪啪地打去,玉缘一轱辘爬起来,顺手拉开了灯,夺过紫烟手中的萧,说:“找死啊你?又疯了!”灯光照得紫烟的眼看不清了东西,她满脸通红地怒视着他,玉缘也狠狠地盯着她,几乎产生了幻觉,觉得眼前的女人真是个大怪物,紫烟心中有些怯了,但她不甘示弱,她压低了声音说:“你是不是又对秋月动心思了?”

玉缘扔下那根箫,气得脸上的肌肉都发抖了,他颤着声音说:“无理取闹,你有完没完?我是不是不能和女人们说话了?又被你抓住什么把柄了?”

紫烟直视着他说:“那你没事到她屋子里去干吗?”

玉缘哧地一笑,像泄了气的皮球,这点小事也成了今晚动刀枪的理由了?唉,他吐出一口气,眯着因喝了酒而困倦的双眼,说:“我不是想去看看宝宝吗。”

“他不是你儿子,你不用假模假样地关心他。”

“是不是我儿子我不在乎,我关心不关心他你也管不着。”

“你就是个见不得腥的人,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却净在我眼皮底下干见不得人的事。”

玉缘怒睁着眼置问她:“又来了,又来了,我到底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你说,你整天疑神疑鬼的,还过不过日子?”

紫烟想了想说:“那你说小玉是怎么回事?”

玉缘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眉头皱成一个疙瘩,说:“你自己说说是怎么回事?我哪知道,我只不过送她回了次家,你马上就不要她了,不要就不要,我说什么了?”

紫烟歪着头,乖张地说:“说得好听,送她回家?她自己不会吗?偏你去献殷勤,要送她回家怎么不在我面前说好,非要在外面背着我去。”

“我不是早就解释过吗,她坐的那个客车坏了,我正好路过那,就顺便送了送她,你怎么这么小心眼。还有什么接着问,我不怕给你解释一千遍。”

紫烟气得浑身哆嗦:“我小心眼,你一天天地找女人,我管得了你吗?你有对得起我的地方吗?”

玉缘闭上眼睛,停了片刻,他整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被子,说:“睡吧,我明天还要开会呢,紫烟你放心,我汪玉缘绝没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说完,关了灯,躺下去睡觉。

紫烟坐在黑暗中,她的眼睁得大大的,她看不到外面的月亮,也没人能看到她,她浑身发冷,她落到了婚姻的深渊里。她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到了肉里,她脑中闪着玉缘那句紫烟你放心,她定定地看着他,没有灯,她看不清,她放心,她放心,她放得下心吗,她爱他吗,她这么三番五次地跟他争斗,分明是爱他的。

天亮了,玉缘起了床,他感到屁股有些疼,转身一看,见一条条的血印子,心下一凉,说:“紫烟,紫烟,你看看你的狠心。”紫烟听到叫喊,伸出头来朝玉缘望了一眼,她望到了那几条血印子,心头一凛,知道打重了,有些心痛,但她又不服输,说:“活该!”随即把头埋进被子里。眼泪又糊住了眼。

玉缘翻箱倒柜地找他的领带,找了会儿没找到,他说:“紫烟,我刚买的那条领带呢?昨天我还看到了。”

紫烟没理他。

玉缘又问:“听到了没有?我的领带呢?”

紫烟从被子中伸出头来说:“开个会打扮那么漂亮干吗?大概又是约哪个小姐吧。”

玉缘索性说:“是是是,我去幽会。我在你眼里就不是人。”

“你以为你是人啊?你爹就不是人,你能是人啦?”

“我爹哪惹你啦?你掺和上他干吗?”

“你爹快给你抱个小弟弟回来啦,你高兴不?”

“你胡说什么?”

“什么我胡说?满村子都知道,我想你娘也知道,就你个傻瓜不知道。哼。”

“你说清楚点。别捕风捉影。”

“就是那个你们那个车间主任肖易荣呗,你天天看见她,你愣不知道。哼,那是你二妈。”

“你!你疯啦,胡说!”

“不信,问你爹去,看是不是真的。”

玉缘略一思索,也不找领带了,转身绿着脸出了门。

紫烟刚想像往日一样大哭一场,又一想,今天不同往日,有秋月,有黄斌,有盟盟,自己还是精神精神起来吧,省得别人看笑话。于是懒洋洋地爬起来,梳妆打扮,她刚往脸上扑了些粉,就有一串泪顺着往下流,她见不得自己镜子中那梨花带雨的样子,索性把个镜子翻扣上,她用温毛巾轻轻渥了渥脸,去一去哭过的痕迹。楼下又传来孩子们的欢闹,大家都起来了,紫烟自己笑笑,练习一下笑的表情,那哭过的皮肤有些紧,她又用手轻轻揉了揉,慢慢吞吞从楼上下来,玉缘的车已经开走了,太阳亮堂堂地照着。

(18)

隔两天,盟盟见父亲一直住在公司,没有回家,她有些急了,她想着那个在地里盖小房的事。她给汪木生打电话。

“我在忙着,过几天再说。”汪木生是满肚子气,那天答应了盟盟,第二天就后悔了。盖什么小房?他可是要面子的人啊。这让村里人说起来,就丢尽人了。并且汪木生叮嘱佟小花:“没事别让那个黄斌和盟盟一块往大街上遛,都在家待着,我们想办法看能不能拆开吧。”

“那个黄斌根本不出去,有几次我见盟盟让他陪着外面转转去,他都不去,好像只是躲在楼上画画。”

“在楼上画就在楼上画,盟盟干吗非得去给他盖小房,让他住地里去呢?是盟盟的主意还是那个黄斌的主意?”

“好像都有吧,不过,盟盟不该答应他。盟盟不懂事啊。”

“我这几天就不回去了,我看着他们有气。”

“你爱回来不回来吧,反正你有好地方待。”佟小花想起那个肖易荣,气得胃开始疼。“你不会有好报的,老天爷不会护着你们这样的,你们别太得意了,等着让车撞死吧……”

盟盟找不来父亲,她见哥哥晚上回家了,她去求哥哥:“哥啊,爸那天可是答应了跟老王要回三亩地的,你去给我要去,再给我找个盖房班,盖两间小房就行了,没必要多大。万一黄斌将来不住了,还可以让老王住啊。”

“你知不知道,地里是不允许随便盖房子的,那是耕地,是受国家保护的,不能破坏耕地……”玉缘吓唬盟盟。

“你瞎说,我看许多人都在村外盖新房子呢,再说了,只盖个窝棚也行,他就想过那种生活,为什么不能满足他呢?这又不是过分的要求。”

“我说你可真傻,你白念书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要满足他?这个要求不过分,还有什么要求过分?我倒希望他跟咱们家要些钱去做生意,你说这盖小房不是神经病是什么?我们汪家的脸不能让他丢尽了。”

“哥,你不懂,他是艺术生,他的精神是理想化的,跟我们常人不一样,你理解不了。你就帮他一次吧,就算是帮我了。我将来不要嫁妆,我少花家里的钱,行不?”

“不行。爸并没说让我帮你盖房,我不能那样做。哪天我看他不顺眼,把他撵走,你最好别心疼啊,我是替你着想,你说这是个什么人啊。真没见过这样的。”

“哼,不帮就算了,改天我自己去跟老王说,就说是我爸说的。让黄斌帮他种地,种出来的粮食黄斌又吃不完,就送给他们。我让老王看着在那儿给他盖房子。”

“他种出来的粮食他不要吗?”

“哥,我不让你们养着他,我把他安排好了,我去打工,我挣的工资给他做生活费,我就是让他真正体验那种生活而已。”

“我真服了你了,傻子,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么傻的。我都不知怎么说你了。”

这盟盟一不做二不休,真的找到那个老王要地,老王不知是怎么回事,老王去找玉缘,玉缘一看管不了这个妹子,就只好让老王让出三亩地。

“他们是心血来潮,瞎闹腾,过不了几天就会把地还给你的。”

“我估计他们也是种着玩,长不了什么。等过几天我这玉米收完了,我就把地给他们。不过,那三亩地的地租我可不交啦。”

“行,随你便。”

玉缘把老王安顿好,见盟盟自己在找盖房班,怕让街坊们看着不好看,只好自己去答应给黄斌盖小房。

“还是你好啊,哥。”盟盟高兴了。

玉缘却对这个黄斌说不出地厌恶。但玉缘确是向着这个小妹妹,他是大哥,妹是最小的,他整整比盟盟大了7岁,他7岁的时候,盟盟出生了,他看到父亲把哭闹的盟盟扔出门外去,他看到父亲用棒子追着母亲打,他也从父亲嘴里听到骂母亲找野男人。他为母亲不平,孩子们都是向着母亲的,无论对错,真理往往在母亲那里。因此,他就格外向着这个小妹妹。从小就想保护她。像个十足的男子汉。他会对父亲怒目,顶撞。当然,后来这个妹妹还是成了父亲的最爱。汪木生是爱孩子的,生一百个孩子他也都喜欢。

……

(19)

黄斌已经见过了汪木生,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觉得自己无大碍了,索性没人管他,他便猫在屋内作画,也不知是不是环境变了的缘故,他总觉自己笔下的东西不堪入目,画了毁了画了毁了,不知自己的水准为何越来越低了,他想自己是不是才思用完了,又不敢想下去,怕越想越泄气,他是绝对不能泄气的,这几天,盟盟和玉缘正给他准备盖小房子呢,他都有些心虚了,真的要住到那里去了,他那种屋后栽树,房前种花的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忽然心中充满了忐忑。盟盟一次次地向他汇报着进展,什么买来砖了,找到盖房工人了,工钱多少了,几天盖完了,估计半月之后,黄斌就能住了。他真紧张得要命呢,为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反倒更惶惑了。

秋月喜欢和盟盟在一起,二人年龄相仿,经历也相当,二人在一起就谈论些读书时的事,盟盟见秋月正读《红楼梦》,就和她探讨里面的一些事,后来说到嫁人,盟盟听秋月还没男朋友,问她找什么样的,秋月不紧不慢地说:“嫁人啊,就要嫁柳湘莲那样的,浪迹天涯,爱憎分明,用情专一,像个男子汉。”

紫烟听到她这句话,想起小时看过的戏曲《尤三姐》,就问她:“她专一吗?三姐不是为他死了吗?”

秋月说:“三姐死得值啊,为什么这么说呢,她死后,柳湘莲就出家当了和尚,三姐也死得值了。”

“是啊,黛玉死了,宝玉还舍不得立即出家呢,他是嚷出家嚷得最欢的。”

秋月逗盟盟说:“黄斌有没有向你发过这样的誓啊?”

“他?我还没死,他现在就天天想出家呢。我正给他盖庙呢,过两天请你们去那参观一下。”

秋月冲紫烟一笑,紫烟说:“你真孩子气,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啊?不能这么由着他的性子。”

盟盟叹口气,没再说什么,她能说什么呢,面前的两个人谁都不会明白她的。

紫烟见她落落不欢的样子,说:“我们玩去吧,到你二哥他们那去看看,他们那我还没去过呢。”

盟盟来了精神说:“妈也正说让我去呢,说不知她们两口子过得怎么样,他们一直没跟家里要钱,两个人挺有骨气的。”

紫烟笑笑,他们要没要钱,她不好说什么,一家子,还没分家,钱的事,她花了不少,别人她就不管了。只是说让我们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衣裳带回一两件来,巧荫也太小气了,都不说打个电话让我们去,大概是怕我们拿衣服不给钱。咱们索性多拿几件,看看她生气的模样。”

“我不缺衣裳穿,大嫂你也别拿二嫂开心,二嫂有时是个较真的人。她们离家出走,心中正不自在呢,别给她们添麻烦。”

“你说得更严重了,离家出走?哈哈。”紫烟笑着。

“可不是吗。”盟盟也笑了。她转身问秋月:“你需要衣裳吗?要不要我替你选一件?”秋月连连摆手说:“不,我不缺衣裳。你们玩你们的。我看家。”

“巧荫心重,我们要一起去的话,她肯定怀疑什么,我们要装成不是故意看她的。那样才自然。”紫烟说。

“你想得还挺周到。”盟盟不知大嫂为什么会这么体贴巧荫,她一直觉得她们的关系很一般啊。

紫烟昂着头:“我紫烟不是坏人啊。我好的时候可比谁都好。”

大家便笑了。

……

盟盟的姐姐玉静比她大三岁,初中毕业后汪木生托关系把她安排在了一个乡的残联,当一名小职员,工作清闲,无非是与几个同事聊聊天,嗑嗑瓜子。她的丈夫是熟人介绍的,名叫钱天硕,两人结婚已经五年了,这钱天硕人很激灵,个子高高的,白白净净,一副见谁都笑的模样,也是托这汪木生运作的福,这钱天硕几年工夫,便升为余丘镇副镇长了。年轻有为,自认为前途无量。

听说小盟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男朋友,玉静打算和天硕一起回家看看。

“别回来了,回来干吗?没什么可看的,白白地让人家天硕笑话。”小花说。

“怎么啦?还藏着掖着的?”

“见不得人。小盟闹傻了,找了个天下第一傻瓜,啥能耐没有,长相也没有,要什么没什么,家里还穷得叮当响,比你二嫂家还穷得很。都快气死我啦。又管不了。”

“噢,妈呀,你也别生那个气,小盟自己愿意,咱们也不能硬说什么。那好吧,星期天我自己回去,就先不让天硕去了,正好他这一阵很忙,镇上忙着应付省里检查呢,天硕白天晚上得不在家,找个别的时候再让他看望你们吧。”

“他忙,别让他来了。别误了他工作。”

“嗯。”

(20)

到了周末,玉静带着自己的女儿丹丹就回娘家来了。她给佟小花买了一双秋天穿的布鞋子,还给汪木生买了一条裤子,丹丹和宝宝只差三天。却比宝宝苶很多,说话细声细气,像蚊子,还娇气得很。总粘在玉静身上不下去

“还买什么东西啊?我们又不缺。”小花试着那鞋子说,“我去年那双还没怎么穿呢,也是你买的。又买这个干什么?”

“嗨,换着穿吧。你穿衣裳就不知道讲究。你也该往年轻里打扮打扮自己。”

这话说得小花有些伤心,她又想起了肖易荣,她叹口气:“这还不到穿的时候呢。”

“如果有个阴天下雨,就凉快了。就可以穿了。”

“我也不这去那去的,也穿不着多少衣裳,不过是去你婶家打打麻将……”

这玉静见到了黄斌,她对他那眼镜有些过敏。隔着眼镜不知跟他说什么。

“大学生,大才子。可得对得起我妹妹啊。”

“噢……”黄斌嘴里唔哝着。

“妈,我理解不了这个人。”玉静说。

“别提他。提他我就头疼。”

“但也得凑合着吧,小盟愿意。”

“说的就是这个。你说这黄斌要什么没什么,他们将来怎么过呀?”

“妈你养着他们呗。”

“我才不养着他们呢,如果拆不散就让他们结婚,结了婚,我就不管了。嫁妆也不给她。”

“妈,多少得给点啊。”

“不给,不争气。让他们饿死。反正她们又不像你和天硕有个正式工作,他们肯定得饿死。”

玉静就笑,说:“妈,我可快饿死了,天硕挣那俩死工资,挣得没花得多。挣一个花俩,到处有关系要搞,气死我啦。”

“他那工作可不呗,到处得打点,你也体谅他吧。你缺钱啦?又回来要钱来是不?这不是看小盟来啦,这是回来要钱来啦?对不对?”

“唉,妈,是借啊。我先借着,等天硕哪天发财了,我借一还十,我给您利息。”

“我还让你还啊?下辈子吧。要多少?”

“妈看着给吧。一万不嫌多,两万不嫌少。”

“唉,那就两万吧。这可是私房钱,你哥不知道的,你嫂子更不知道,你前些日子拿走的那十万,也是谁也不知道,你跟谁也别提。咱家人多,没人跟你要你就别提。有人跟你要你也别承认。”

“唉,知道啦。还是妈好,就妈向着我。”

玉静跟大嫂关系一般,两个人是两条路上的人,没共同语言,也就客客气气的。

佟小花想跟玉静讨论一下肖易荣的事,话到嘴边又忍回去了。说好呢,不说好呢?那个孩子不会姓汪的,就让她们娘俩一直黑着,就当没这回事。这样好呢,还是挑明了,大家闹一场好呢?佟小花掂量着。唉,还是不说吧。万一惹恼了汪木生,把肖易荣明养了,小花又没办法,就更难看了。

将来呢,自己老了,未必指望得上这汪木生了,几个孩子呢?巧荫那是明摆着不会亲近佟小花,紫烟也不会给佟小花端屎端尿的,这盟盟能养活自己就不易了,指望谁呢?大概还是玉静有用些。佟小花掂量着这几个孩子,还是喜欢玉静,就多偏向她些吧。每回回来,都不让她空着手回去,多多少少得给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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