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夜深,两道间的霓虹灯在吵闹的夜里荡漾出鱼龙混杂的七色光芒。放眼看去酒店与商场林立,走到尽头便是海旁。铁路在城市中空穿梭,商业大厦上的电视里是主播千变一律不变的声线,红绿灯定时变换颜色,不是人走就是车走。
月色自愧不如,躲在了云后。妮安看着五光十色的城市,拢了拢衣领,从大型屏幕里的时钟收回视线。她呼吸了一口不知混杂了多少他人吐息的空气,想着五六年前这里还未至于这么拥挤吵闹。城市还没有那么刺眼,天空也没有那么黯淡。
绿色的小人亮起,人们纷纷迈开脚步,她拋开无谓的思绪顺着人流往前走。在斑马线的另一端,「重庆大厦」四字就如一块千年不倒的牌匾悬在她的头顶。
妮安踏上一层阶梯,用指尖将发丝拨到一边,好让自己更清晰地看着这一座传说中用钢筋堆砌的森林。入口处,形形色色的商店用对比度拉满的霓虹光一同在广告墙上大放异彩,然而再走近一点,会发现里头的灯光甚至比外面被霓虹灯撑起的夜空还要暗一些。单一颜色的日光灯在商店间相互辉映,每一条廊道都看不见尽头。用英语大写着特价的牌子下,几张具有南亚血统的人同坐一桌,看见人流间混杂了这么一张精致的脸庞,略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
妮安没有理会,但微微被光芒染成棕色的眼眸因此沉了沉。她没有再往里面走,而是径自往右侧的升降机方向走去。
“我人在这呢,你当我透明吗?”这时保安站里有人喊住了她。妮安就在兩人擦肩而过的一刻停下脚步,从大厦入口看去,两人一远一近地形成一道直线。
没有一丝波动的眼眸转到眼尾,妮安隔着岗站玻璃看向里头的黑发女子。她坐在高脚凳,头挨着墙,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一双大长腿交叠架在檯面上,旁边闭路电视的黑白光芒衬得她的肤色越发白晳。小风扇发出微小的声响,挂历上2月14日那片薄薄的纸就像玛丽莲梦露的裙摆,底下新的一天在晃动的阴影里若隐若现,格外惹人垂涎。
即便她的视线从没有离开过手机屏幕,妮安也知道对方那句毫无礼数的话是在对自己讲。因为下一秒,对方已经转过头来,微笑向她落下一句「访客登记」。
妮安于是绕回去,小臂交叠搭在柜台上。她微微低头,好让自己能以一种睥睨的目光俯视对方。然而黑发女子从方才那一瞥以后便没有再看妮安一眼,只是抽空伸出食指将登记表推到妮安就手的位置。
白长了这么漂亮的脸蛋。
拿起笔之前妮安先往女子一双帆布鞋旁一看。「若凝」,台面上的三角立牌如此写道。
“到几楼?”当妮安在奋笔疾书的时候,若凝又挪了挪身子,有时妮安怀疑她由头到尾压根在跟手机讲话而不是她。
黑色的发缕落下,有点碍眼,妮安报了个三又伸出手拨到一边,可与此同时若凝终是抬起眼了,眼神多了几分调侃:
“五楼以下都不归我管。”
于是指尖就这样顿在耳廓边缘。笔在掌心转动了两圈以后,妮安抬眼,睥睨的目光多了几分锐利:
“耍我吗?”她问,墙上温度计里的水银应景地往下跌。
“你又没说清楚。”若凝耸耸肩,被仰视的她却依旧悠然。
“反正你也没填过真东西⋯⋯”若凝终是收起双腿放回地上,为的就是可以让自己将上半身倾前拿走登记表,瞥了一眼上面潦草的字体后又抬起眼,眼神十年如一日地带着不加掩饰的拽:
“我说是吧,什么⋯⋯Amelia?”
妮安只是淡然看着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种事情对若凝来说早已屡见不鲜,她也没必要有所隐瞒。这时升降机门打开,若凝便抬起手,用拇指指了指后方示意通行。
宾馆掌柜在升降机门打开时朝妮安咧开温婉的笑容,撑着头边转着笔边问她是不是要房。人和地方一样干净,白色衬衫外搭驼色外套,底下黑色百褶裙,奶金色头发似乎刚染了不久,还带着亚摩尼亚的味道,好像刻意掩饰似的用枙子味香水掩饰。不论如何,同为服务行业,她比留下某个摆架子的保安好的不是一个档次以上。她背后的时钟指着十一时半,温暖的光源把外头的黑夜隔绝在外。
妮安跟她说不是要房是要人,思雨闻言一愣,手指没妮安长,一个晃神笔就在掌心落到本上,在上面戳了个黑色点子。
她站起来,可不变她需要仰视妮安的命运。本来米六五的个子配上两寸马丁靴,高思雨足足一个身位有多。纯色黑背心,高腰工装牛仔裤被腰带紧紧扎在肋骨下,两边各带着个环状耳环,就像她手腕上带刺的带。没美甲。思雨自问见得多但无奈眼力差,还是招狗似的朝她勾勾手,体贴轻声问她找男还是女。
思雨得到答案还是感叹自己眼力差。
直到她思雨指指天花板说报出楼层数时妮安才知道她们俩理解的“要人”完全是两码子事。妮安跟她澄清自己在找人思雨才明白过来,说在这里话得说明些,不然一字半句可以搞出不小的误会来。
妮安没好气想不是她满脑子废料会想歪?免得碰面就闹也没讲出口,报出了个3001。
思雨的笑容微微消退了。
“你确定是3001吗?会不会是记错了别的——”
“就是3001。”妮安径自打断了她的话,又从外套的口袋里抽出一只唇膏在思雨面前晃了晃,“还给他的,漏我家里了。”
说这番话时妮安想自己要不要挤些泪水或是抽抽鼻子什么的,好让自己这个捉奸女友的角色更绘声绘色一些,而俨然一副像来追债寻仇的黑社会模样。
⋯⋯好吧,她应该要这样做的。对方显然是不相信了。
“但⋯⋯”思雨看着妮安的神色,像是一层结冰的湖面,冷淡得来又坚定不移。她似乎十分为难,也更像是和这3001房间里头的人同一阵线。或许是收钱帮忙隐瞒他的行踪了,也许他们本来就相识,但妮安没兴趣猜测他们的关系。
思雨倒没妮安想那么多,不问江湖事才是硬道理。她指指后侧的走廊示意3001号房的位置,抿嘴笑说楼下有家茶餐厅饮料不用加钱,暗示他们有架也别在这里干。
妮安道句thanks以后插兜径自迈开步伐,能感受到思雨的目光连带她的身影在转角处偷偷地看着自己。
好古怪。妮安想,思雨对她不像有任何警惕,更似是一种纯粹的慌乱,好像在试图掩饰什么似的。细长的眉微蹙,她按下门铃的同时试图将思绪抛到脑后,一手不着声息地微曲,碰到了外套底下的硬物。
能听见脚步声从里头传来,妮安瞥了一眼走廊通往柜台的方向,在门开时收回了视线,眼前的人影却不由得一愣。
同样怔仲的有应门的人,他在看见妮安的同时眨了眨眼,咀嚼的动作随之也变慢起来。白色卫衣上“My Clothes My Rules My Domain”三排坦荡荡印在前身,手仍扶在门板上,另一只手拿着个桃罐头,一只胶叉还斜斜地插在那里。俨然没看过猫眼便打开门,现在才会摆出一副被打扰清闲的呆滯模样。
于是两人就在走廊上搞了阵你眼看我眼。
这不是她要找的「男朋友」。
“Hi⋯⋯?”
一个带疑惑的单音节融进了她背后的电视机声音里,妮安不着声息地朝里面瞥一眼,看见晾在窗花上的警服。
⋯⋯他不可能会与一个警察同住。
以防万一妮安还是报上了“男朋友”的名字,这次男人的眉头微微往上抬了。
“⋯⋯查什么?”他眨眨眼,又老凹了几个音节。妮安在屡次纠正以后发现和这个陌生人讲究读音问题实在费心机,遂白眼放弃。门另一边的人脸上大写着不解,和思雨方才的神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现在妮安大概知道思雨为什么会露出不解的表情了。
对方又微微探出头往右看,似是和什么人在眼神交流,又收回视线。他挠了挠脸颊,黏在上面的一缕头发就这样回到它同伴的怀抱里。
“我今天才住进来的,没听过这个人。”他说,语气倒也听不出太多爱莫能助的歉疚。也不见得她对明显非本地姓氏太多追究,无论是被敲门,还是外地人,似乎都见怪不怪。
“算了,当我没问过。”妮安准备转身又走,脚没抬一步还是觉得自己还是需要点礼数,又侧着身补了一句晚安。
她说完便准备迈步,没想到对方喊住了她。
“我之前没见过你,”他的目光像在打量一个新奇的事物,“你叫什么?”
鞋尖碰着地面,妮安就这么维持着一脚踮起的姿势,插兜侧首看着闸门另一边的休更警员。这里每天有人出出入入,看见一个陌生的脸庞有什么出奇。妮安看着她,对方的身躯显然放松了下来,面对妮安这个陌生人,他将搭在门板上的手移到上方的门框,像一只靠向肉块抽鼻子的泰迪。比起真的疑惑,妮安更相信他另有所图。
“关你的事。”她没有理会女子闪亮亮的注视眼神,另一道思绪在平衡进行:他应该离开了,或许是有人暗中通风报信,或许原本情报就出错了。然而对方似是毫不在意妮安的疏远似的,一双饱含笑意的眸子始终在光线的映照下闪闪生辉:
“男朋友?”
“前——男友。”妮安瞥了她一眼,强调似地纠正,言简意赅的三个字让对方立马明瞭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失恋啊⋯⋯”他把手放下来,挨着门框,捏着叉子的尾端在桃上戳了几下,完全不把自己当作局外人的身份去看这件事,说什么失恋没什么大不了的,吃罐桃、睡个觉,明天或许就忘记他了。又说听妮安的语气,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必死吊自己在同一棵树上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长这么漂亮,一定会找到更好的。
最后一句她朝妮安弯起嘴,越发衬得他眼帘下的阴影越发深邃。桃的香气混杂在她身上洗衣粉淡淡的清香里,清爽而独有的热带气息热闹却寂寞的城市如此格格不入。
“要么我陪你再去其他地方找找?反正我等下也出去巡逻了。”
直到她再一次开口,妮安才惊觉自己有过几秒出神。
她应了句“吃你罐头吧。”,并将出神归咎于自身的疲惫和对方莫名过分的热心肠。一下机她便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穿梭,可还没有任何休息的闲暇。
她正要离开,这位相见数分钟的陌生人第二次叫住了她。
罐头放在抛蜡的木桌上,上面还闪烁着电视的光芒和一个晃动的人影。一阵动静以后,人影再一次走过木桌。
“带着吧,”没待妮安反应过来,一把折叠伞便已塞到她手中。他往后看了一眼被窗花分成格的天色又转回来:
“我看就要下雨了。”
妮安低头看着手里的雨伞,未待她回过神来,一句晚安便连带她的身影消失在关上的门后,徒留她迈着有些犹豫的步伐走回大堂。
修长的指尖先是顿住了下,才按向按钮。妮安又转过头走向柜台。不像刚才那位小姐是刚搬进来的,思雨应该在这里待上了不短的时间,或许她知道点什么。
思雨反复咀嚼着妮安的话,似是在想妮安说的颈上纹的那两只羊角究竟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纹身,但最后只是耸耸肩,说没见过以后又报了间酒吧的名字。
“就这里下楼,背面那条街一转进去那家。”思雨补充道,可脸上恬淡的微笑下一秒又变得有些难堪起来:
“但是你一个女孩子的话⋯⋯恐怕不太好吧。你还是当我没说——”
“我刚才去过了。”妮安打断了她的话,讲天气般闲常的语气配上一个耸肩如无意外迎上了思雨诧异的眼神。
思雨的担忧并不是没有原因的,的确,一个普通话的单身女性是不应该在那种泛滥的酒局里游荡的。
妮安自己也是需要抓住对方企图摸向后腰的手,把人的头重重按在桌上,再用空着的一只手扣住对方的肩膀,接着借转身的力将对方的手反剪在背后使肩关节错位才套出了有用的信息。
“3001,我就是这样知道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张带有十字折痕的纸,妮安看着思雨云淡风轻地讲句。
不知是猜到她套话的方式,还是看出了妮安怀疑自己没讲真话,总之思雨后退了半步,和这个泰国女人来个半米安全距离。她双手合十在胸前表示自己已经如实相告,祝愿妮安早日找到这位逃之夭夭的男朋友。
妮安的表情总算有些变动,不知是否长相的缘故,思雨的措辞并不矫揉造作,彷似此刻在想什么就通通粗体大写在脸上,令人难以相信她在说谎。这时另一边廊道有人出来,他们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妮安,在他们眼里,这是一个接近米七个子恃势欺压米六女孩的场面。
算了。妮安想,升降机门在她背后打开了,她低着头沿着折痕把纸折好,转过身走了进去。
“谢谢。”
“我也希望如此。”
妮安站在地下大堂,这里并没有因入夜而静下来。形形色色的人在她身边走过,举着新开张餐厅牌子的,无比便宜的短租宾馆的,远方货币兑换站一个中年男人拿过数钞机的钞票,在桌面上叠了两下又用人手再数一遍。外人认为的危险阴深,对这里的人来说不过是众生百态。要在森林里揪出一只东躲西藏的狡兔,并不是件易事。
但妮安是站在枝头仰视丛林的夜鹰,敏锐的直觉让她从百米外捕捉到浓稠黑暗一丝不寻常的动静。新的一天开始,她会得到她需要的。
保安站里的若凝再一次将双腿交叠搭在桌上,视线遇上屏幕以后便永不分离。但妮安知道她对每一个进出的人都清楚无比,对她来说,要认出一个具有显眼特征的人绝不是难事;再不然,大厦的闭路电视也能派上用场。只是要动用到这种手段的话,她恐怕不能再用劈腿女友的身份了。
不晓得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会有怎么样的反应。妮安正要上前,这时重庆大厦的门口走进了一名男子,从身上的制度和行李看来她是刚执勤完毕的乘务员。他拖着行李,在保安室的另一端停下脚步。出乎妮安的意料,他不曾上前靠近,只是背靠着墙默默注视着若凝。若凝也不曾抬头,或者是本性所致,或者她根本不曾留意到这位乘务员。
身后紧急出口大门打开的声音唤回妮安本来有些出神的思绪。她转过头,那人刚好吐出最后一口烟雾。
⋯⋯等等。妮安不由得定睛一看男人的颈部。
是那个纹身。
这时男人微微侧首朝这边看一眼,本想毫不在乎地收回视线,却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转过头,然后毫不犹豫迈开步伐往大厦的深处里走。
妮安不分由说立刻跟上。
灯光昏暗下来,一颗颗亮起的烟头就像飘忽在黑暗里的鬼火。有人在用暧昧的语调向她搭讪,她没理会;小吃档前排着队,她从队伍里头挤出来;絮语化作潮湿阴冷的风在她耳边流淌,脸容在灯光下融化为一张色彩斑驳的画。不知是否她的错觉,背后一阵阵钥匙晃动的声音始终如魅影一样紧跟随在她的背后。
她没在意,没空在意。他要逃跑了,就在大厦的另一端出口,215号巴士缓缓靠站,而他正朝着那个方向急步走去。
人流疏落下来,妮安开始小跑起来,朝她敞开的午夜入口——
指针分针秒针重叠,钟楼钟响如同某种神秘的呼唤。
城市暗了,天空亮了。绿色的小人正亮着,人因此再一次怀着彼此的故事在斑马线上画出密集而毫无交错的平行线。高铁在在城市中空穿梭,商业大厦上的电视里是主播千变一律不变的声线,红绿灯将再变换颜色,人走以后就是车走。
妮安睁大了眼,林林种种的人在她身边擦肩而过,间或侧首看这一眼这个莫名其妙在大马路中央停下来的人。不过没人因此出声询问,没有人知道她为何突然像失去了方向一般伫立在原地。
而事实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天怎么突然亮了,又何时站在马路中央。
错愕得乃至有一瞬失焦的视线缓缓聚焦起来,人头组成的海浪上,重庆大厦的入口像一座千年不倒的岛屿一样耸立在妮安的眼前。
这⋯⋯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