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对自己,对别人,对世界的认知都有一定的偏差。”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大多数人与人之间的偏差是细小的,但是偏差不断积累,总会有人看到的世界,和其他人完全不同的。”
“那个人,就是我的朋友。
他的左眼睑下,有一个三角形的疤。”
“事情的开始往往都悄无声息,毕竟细小的事情总是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最初的感觉像是信号延迟,声音会迟一点到达,他会在一起玩闹的时候最后一个停止笑声,会在别人的嘴巴已经闭上的时候仍在认真聆听,好像身体跟不上意识,总比别人慢半拍。但是这并不是什么大事,甚至不注意便很难发现,也许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什么问题又或许只是自己最近太过疲劳。休息一下,一切都会好的。
他把身体沉在沙发上,用抱枕挡住眼前的灯光,一旁手机上未熄灭的屏幕还停留在他征求休假的聊天框上。
也许这样就能让自己彻底摆脱这种超出控制的无力感。他伸出手,揉了揉干涸的眼角。
只可惜,灾难从不会因为人们的痛苦和祈祷而消失。
在发现自己伸向水杯的手意外拂开了遥控器时,他怔住了。莫名的心悸促使他走上前,把颤抖的手伸向透明的杯子,让杯子完全在自己手指的包围之中,握紧——
“嘀”。轻到会被忽略的声音响起。
自己的掌心没有任何触感?而指尖,却被什么东西阻挡而无法合拢。
他又敲了一下。
“嘀”。空气里传来廉价玻璃制品碰撞时发出的沉闷声音。
那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与这个世界有了偏差。就像是,世界向左移了五厘米。”
“那也太诡异了,”我说,“他没有去看医生吗?”
“去了,”刘海的缝隙中露出一只干涸的眼睛,“第二次的事情,就发生在医院。”
“他去看了医生,做了大大小小的检查,甚至还包括心理测试。
那时他正坐在医院外面的椅子上,手里捏着记录着号码的纸条,满怀希望地等待着一根医生给予的救命稻草。突然,有玻璃球在地面弹跳的声音出现在耳边,远处传来一个小男孩的叫喊。也许是这里病人的家属,他笑了笑,低下头看向刚刚听到弹珠声音的方向,可是什么也没有。
他没有找到弹珠,那个男孩也没有来,如期而至的只有医生的声音。他略带遗憾的走进去,开始与医生攀谈。
‘你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医生温和地问,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他略带笑意地讲述了刚才的事情,回忆着自己玩弹珠的童年。
‘是吗?’医生显得有些奇怪,‘我没注意到。’那人停下笔,似乎是在回忆。
‘不过倒还挺巧,上午就有一个小孩弄掉了自己带的弹珠,结果还害得几个护士滑倒,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
他的微笑僵在嘴角,瞳孔仿佛在一瞬间缩紧,因为就在医生说这句话的瞬间,他听到门外传来不同声音的惊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
医生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带着尚来不及褪去的微笑,僵着身子走到门口打开门,一两个零星的患者坐在椅子上玩着手机,没有摔倒的护士,没有哭闹的小孩,也没有生气地教训孩子的妇人。
可是这几种声音仍在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耳朵里,如同巨浪一样把他淹没。
他扔下狐疑的医生逃回家,关上所有门窗,试图隔绝一切来自外面世界的声音,把脸陷入柔软的枕头,直到因为不能呼吸把脸憋得通红,脱力般歪倒在一边,陷入沉睡。
第二天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身体悬浮在空气中,可手向下拍去,触摸到的却是柔软的床垫。
事情变得无可挽回了,他明明走在坚硬的地上,向下看去,却能看到脚底到地面的空隙。他看着身边的人神情鲜活地走过,却无法确定他们是真实存在还是过去留下的影像。他越来越害怕这个世界,避免一切需要出门的活动,用存款维持着自己微弱的生命,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他和这个世界的偏差越来越大了,可是他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他甚至没有办法和别人说,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他。他不能也不愿再接受这个世界传递给他的一切讯息,直到他的母亲联系不上他,喊了警察撬了他独居的门。”对面的人垂着头,身体微微的颤抖。
这样的无能为力的确很让人痛苦,可我不知要怎么安慰他,我本就不擅长安慰别人,更何况是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可对结局的好奇心像火一样灼着我的心,让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问。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好在他沉默半晌终于平复了情绪,我们又得以继续这个故事。
“那天,我,他的母亲,还有警察一起撬开了他的门……现状其实比我们预料中的好一点。”至于预料的是什么,我不敢问,却也猜了个大概。
“打开门的时候,房间没有一丝的光线,角落传来垃圾堆在一起的复杂味道,警察扭头看了看我们,率先走了进去。
说实话,我是害怕的,我扶着他的母亲跟在后面,我可以感受到老人家的身体在颤抖,我也怕得要命,可是我不敢停下,我怕自己一旦停下,就再也没有力气走进去了。
我们转了一圈,终于在洗手间发现了他。他把卫生间的玻璃砸的稀碎,干瘦的手上紧紧握着一块碎玻璃。
他抬起头,越过警察和他母亲看着我,脸上的鲜血已经凝固,遮住了左半张脸。他咧着嘴,眼里涌出的泪混在脸上的血痕里,痴痴的笑了起来。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笑容,就好像在放弃一切的时候,看到了带着希望的光。”他干干地笑着,“可是光是假的,”他说“光是假的。”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句话的涵义,故事又开始了,我不得不继续跟着老者的思路走。
“他身体痊愈再出来的时候,说自己变了,我当时只是笑,并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单方面觉得他应该是大病初愈觉得自己宛如新生吧。直到他告诉我他的经历。
他告诉我他改变了容貌,身高,他的家也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甚至是,他的母亲。他从未见过这个所谓的母亲,而他再查找原来关于自己家的一切时,却找不到任何信息。他说这话的表情十分冷漠,眼睑下肉色的疤痕长牙五爪,显得格外可怖。
他本来打算自己过一辈子了,但是他看到了我,唯一还能认出的和他原来世界有关联的人。”
“那不是挺好的吗?您为什么说,那光是假的?”
老人抬起头,咯咯地笑着,银灰色的头发随着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抖动,我看到那头杂乱的头发下露出一个深色的,三角形的疤。
两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变成了自己的父母,他所处的世界一切都变了,连他唯一信赖的朋友,都可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但在别人眼里,一切都是本来的样子,他还是本来那个他。
我觉得有些胆寒。
“他始终在不断重复这样的事,哪怕很缓慢,可每隔几年就必会经历一次。然后请一次漫长的假期,直到自己又换了一个身体。他必须不断接受自己新的身份,才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再后来,我就很少见到他了。”
“他不知道吗?”对方摇摇头,显得很是无奈。
“那他换身体是真的吗,人怎么会换身体呢,他是真的......”我有些郁闷,急躁的话都说不完整。以至于我没有仔细思考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他是存在的。
你可以理解为他的精神状态有问题。”
我歪着头看他。
“也可以理解为他看到的世界和我们不一样。
“或者他经历了匪夷所思的事情,只是我们被屏蔽了感知。”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是一个维度的?”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我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听一个有精神病史的老头讲述自己的奇妙幻想。
“我不知道,”他用手撑着自己的额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他一直在经受着这种痛苦。在没有尽头的痛苦中徘徊。”
我想伸出手,但是停在了半空中,安慰的话卡在嘴边,说不出,也咽不下。
“我们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有偏差,但我们都是对的。”时隔许久,他从喉咙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张了张嘴,长久的谈话让我的喉咙干涸的几近冒烟。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那位老先生转头看向天,“也许他会一直这样过下去,也许他已经离开了。”
“谢谢你,年轻人。能够听我把话讲完。”
他转回来,笑着冲我点头,“希望你不要陷入和我们相同的痛苦之中。”他走出破旧的房间,顺手关上了灯。
我疑惑的皱了皱眉,顺手去拿放了许久茶水,结果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