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成都探亲回来那几日，杜鹃心里头像揣了只刚出壳的小鸡仔，扑腾来扑腾去的，总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要冒头。她对着镜子涂口红时会突然愣住，对着窗外的椰子树发呆时会突然傻笑——仿佛脚底下藏着什么改天换地的玄机，可真要伸手去摸，又偏偏抓不住那点影子。

说起来，这次成都之行也算奇了。二十多天里，倒有半个月是被圈在厂区的家属大院里，每日天不亮就得揉着惺忪睡眼，趿拉着拖鞋往坝坝里钻。排队做核酸的队伍像条长蛇，邻里街坊隔着口罩打招呼，声音瓮声瓮气的，倒像是隔着层棉花糖说话。也就是在那样闷得发慌的日子里，这沉寂了好些年的丫头，竟鼓足了这辈子都没怎么用过的勇气，像发动一场秘密战役似的，把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同学、发小，一个个从记忆的角落里薅了出来。

后来门禁一解，那日子过得哟，简直像泡在蜜罐里打滚！张三拎着她去巷尾撸串，签子上的肉油滋滋往下滴，辣得人直吐舌头偏又停不下来；李四拽着她冲进火锅店，红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毛肚七上八下涮得刚刚好；王二麻子更绝，先是一盆小龙虾吃得十指流油，后脚就把她塞进 KTV，话筒递过来时还嚷嚷：“杜鹃，你当年在学校唱的《甜蜜蜜》，现在还能飙出那股子甜劲儿不？“

快活的日子总像握在手里的沙，攥得再紧也留不住。临别的时候，发小们抱着她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蹭了她一肩膀：“你这没良心的，下次回来，可得提前三个月打招呼！“她拍着大家伙的背，嘴上笑人家“多大个人了还掉金豆豆“，转身进安检时，眼眶也红得像兔子。

回到海口，杜鹃哪肯让这热乎气儿凉了去？同学群里天天冒泡，今天发张海边日落的照片，配文“你们看这云彩，像不像当年校门口卖的棉花糖？“；闺蜜群里更是热闹，谁家孩子考了满分，谁家老公烧糊了菜，她都能插上一嘴，笑得比当事人还欢。她总觉得，时间这东西真是偏心，明明走了那么多年，可再跟老朋友们说话，就像昨天才刚一起跳过皮筋，一点都不生分。

可她哪里知道，有些东西早就悄悄变了，就像老槐树的根，在土里默默盘了一圈又一圈，只是她这双眼睛，总盯着枝头上新冒的绿芽，没瞧见底下的乾坤。

旁人总说，杜鹃这性子，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傻福气。都四十出头的人了，脸上愣是没留下一丁点儿风霜，抹点防晒霜就能出门，说她二十八，保准有人信。她自己也常对着镜子琢磨：“不就多活了十几年嘛，数字而已，当不得真。“许是打小家里宠着，她看谁都像好人，遇着事儿总往亮处想。朋友笑话她：“你这心啊，比棉花还软，被骗了一百二十回，下次见着骗子，照样能掏出心窝子给人家看！“她听了也不恼，反而晃着脑袋笑：“那说明我运气好，总能遇上让我掏心窝子的人呀。“

这天下午，她正对着账本唉声叹气——工作室的水电费又该交了，抽屉里的零钱凑在一起，叮当响得可怜。手机“叮咚“一声跳出来条信息，是发小邢小红发来的：“杜鹃，抽空通个电话吧，我这儿有要紧事跟你说。“

她心里咯噔一下。这几天给小红打电话总没人接，难不成出了什么事？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我这就打给你！“

电话接通的瞬间，小红那标志性的蚊子哼哼就冲了出来，带着老厂妹子特有的矜持劲儿：“杜鹃！你个死丫头，总算逮着你了！“

杜鹃被她温柔似水的柔情打动，却忍不住笑：“我又没藏起来，倒是你，是不是把我号码拉黑名单了？“

“拉你？我拉我自己也不能拉你啊！“小红在那头轻笑，“前几天我妈住院，忙得脚不沾地，刚喘口气就来跟你报信了。“

一番嘘寒问暖自不必说，小红问她海口的天气热不热，问她工作室的生意好不好，问她上次说的那款新面膜用着顺不顺手，絮絮叨叨的，像小时候坐在一条板凳上嗑瓜子。可没等杜鹃把海口的台风季吐槽完，小红突然话锋一转，声音里的热乎气儿陡然升了八度，像点着了一串鞭炮：“杜鹃，跟你说个正经的！你知道不？咱重庆这几年，那发展得叫一个快！高楼跟雨后春笋似的往上冒，地铁线织得比蜘蛛网还密，就我家楼下那条街，去年还是卖白菜的，今年都改成网红咖啡馆了！“

她顿了顿，语气突然变得神秘兮兮，像揣着什么天大的宝贝：“特别是我们观音桥，你知道不？马上要打造成第二个解放碑了！到时候啊，那商场一家挨一家，奢侈品店的门都得被挤破！“

杜鹃握着手机，听得云里雾里：“观音桥？我记得当年就一个菜市场啊......“

“哎哟我的傻妹妹！“小红在那头急得直跺脚，“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的观音桥，遍地是商机！我跟你说，这边的姐妹儿，对脸蛋子那叫一个上心！昨天我去做护理，隔壁床的富婆跟我说，只要能让她年轻五岁，砸十万都不带眨眼的！“

说到这儿，小红突然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股不容拒绝的热乎劲儿：“杜鹃，我跟你掏心窝子说句话——你来重庆吧！你懂技术，会管人，我这边有路子，有朋友，资金住宿我全包了，你啥都不用愁！咱们俩联手，在观音桥开个高端工作室，保准赚得盆满钵满！你想想，到时候咱们买同款的包包，穿一样的裙子，像小时候那样，手拉手逛街，多好啊......“

小红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像裹了层蜜糖，顺着电话线淌过来，缠得杜鹃的心尖儿都颤了。天上掉馅饼？不，这简直是掉了个金元宝，还带着蝴蝶结那种，“咚“一下砸在她头上，砸得她七荤八素，晕乎乎的，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她握着手机，半天没说出话来。这邢小红，到底是哪路神仙啊？三言两语的，就把她这颗沉寂了许久的心，说得跟揣了团火似的，烧得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要知道，这邢小红可不是一般人。她爸当年在山区老厂里，那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第一个敢扔下铁饭碗下海的，打麻将一夜输赢就能抵普通人十几年的工资，那可是八十年代末啊！二十万，能买下半条街的房子了！小红打小就穿着花裙子，兜里揣着大白兔奶糖，是厂里孩子堆里的“小公主“。而她杜鹃，当年总跟在小红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小红姐“，小红有啥好吃的，总不忘分她一半。虽说后来断了联系，可在杜鹃心里，邢小红还是那个会把最后一颗糖塞给她的姑娘，真诚得像块透亮的水晶。

她对着天花板长长地舒了口气，往事像电影似的在脑子里转。当年她从重庆的大专毕业，揣着姐姐给的五百块钱，一跺脚就飞到了海南岛。人家说这里遍地是黄金，她信了。在五星级酒店里摸爬滚打，从前台的 Reception做到领班，再熬成大堂副理，那些日子，高跟鞋磨破了脚，受了委屈偷偷躲在楼梯间哭，可第二天照样抹着口红上班。可酒店里的弯弯绕绕实在太多，今天你踩我一脚，明天我绊你一下，她这直来直去的性子，实在熬不住，咬咬牙，辞了。

后来在福建、BJ晃了十几年，像片叶子似的飘来飘去，最后还是觉得海口的阳光最暖，索性在小区门口开了家轻医美工作室。刚开始那阵子，生意好得不得了，姑娘们排着队来做护理，她每天数钱数得手抽筋。可谁能想到，疫情说来就来，工作室的门说关就关，房租像座大山压着，客户像躲瘟疫似的不见了踪影。

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借了光大银行的现金贷，又听了张国立代言的众安贷，心里头还美滋滋的：“这下好了，有靠山了。“她甚至狠下心，把众安贷的额度全提了出来，看着账上那八九万的数字，腰杆都挺直了三分。那时候的她哪里会想，半年后的催款短信会像雪片似的飞来，利息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电话那头的催收员，声音冷得像冰锥：“再不还钱，我们就去你家找你了！“

那段日子，她常常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心里头像塞了块大石头，沉得喘不过气。好几次，她都想就这么跳下去，一了百了，可转念一想，楼下卖清补凉的阿姨还等着她去光顾，小区里的流浪猫还等着她喂猫粮，又硬生生把那念头压了下去。

如今小红这通电话，像一道光照进了黑漆漆的屋子里。重庆，观音桥，高端工作室，不用愁资金......这些字眼在她脑子里打着转，转得她心头发痒，像有只小虫子在爬。

她拿起镜子，看着里面那张依旧年轻的脸，突然笑了。老天爷这是看她太可怜，特意给她掉了个馅饼吧？还是肉馅儿的，香喷喷的那种。

“怎么样啊杜鹃？“小红在电话那头追问，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你倒是说句话呀，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你要是不来，我这心里......我这心里就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杜鹃的心猛地一揪。是啊，小红都开口了，她能不去吗？更何况，这机会，听起来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那头，用尽全力喊了一声：“小红姐，我去！“

话音刚落，窗外的椰子树“哗啦“响了一声，像是在为她鼓掌。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板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极了她此刻七上八下，却又忍不住雀跃的心。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到底是甜的，还是烫嘴的？她不知道。可她知道，这一次，她想再试试，像当年揣着五百块钱闯海南那样，再勇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