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保险推销员之死
一
“我没有时间,滚吧。”
嘟——
我熟练地在电脑屏幕最右边“拨通未完成”的方框中打了一个勾,继续拨打大数据后台为我提供的下一个电话号码。
嘟——
“你呼叫的用户正忙,请您稍后再拨……”
电信公司的忙音AI小姐姐是我每天听到最多的声音。
我飞速在电脑屏幕上“未拨通”的方框中打了一个勾。我每天要拨打四百多个电话,客户不假思索的挂断是对我的工作最好的支持。
嘟——
“您好,请问是周先生吗?这边是华南银行——”
“骗子!”耳机另一头传来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声音,随即挂断了电话。
我不是骗子。
我是一位电话保险推销员,是一种通过出卖自己的尊严和耐心来谋生的职业。我的职业让我习惯了被拒绝。
宽敞明亮的办公楼层被分隔成了许多一成不变的格子间,连绿植摆放的位置都格外的统一。
这里是华南银行在该地区最大的保险推销中心,用我的小组长许雪晴的话说,这里是职业保险经理人的摇篮。
“宋明,已经是周六了,本周你连一单都没有开,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知不觉,许雪晴来到了我工位旁,她还是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装,短发,浅蓝色衬衣、黑色包臀裙,胸口鼓囊囊地系了一个黑色的蝴蝶领结。
“晴姐,我……”我连忙取下耳麦,站了起来。
不容我辩解,许雪晴径直挤到我电脑前,翻看屏幕上的拨号日志,冷冷地说,“你的有效通话时间太短了,我跟你们说过多少回了,一定要准备充分,话术要熟练,语气态度要诚恳,要跟客户要以心换心地沟通……”
“晴姐,我是严格按着手册来的……”
“不要给自己找借口!我们组就你业绩最差,你好好反思反思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多向别人虚心请教!”
许雪晴身高只到我下巴不到,但是她那锋利的气场结结实实的把我压得死死的。
她随手在文件夹上勾画了几笔,我知道那张薄薄的纸张意味着什么,它即将决定我这个月收入的绝大部分——
“你的业务量完不成,扣的是整个组的奖金,这对其他人是不公平的,只能从你的保底里扣。”许雪晴头也不抬,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晴姐,再给我一个机会,今天下班前我一定开张!”我诚恳地说,“求求你了!”
许雪晴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把手里的文件夹合上了。
“我都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们这行吃的是人情世故这碗饭。”她说,“你入职到现在也三个多月了吧?没有见你开过一个熟人单。你长这么大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吗?就算你亲戚都很穷,你好歹还是个正经的大学生,这么多同学、老师,一个能说上话的都没有吗?”
当我回过神来,许雪晴踩着高跟鞋消失在同事们熟练而客气的语调里了。
我开不了熟人单。
父母远在北方农村,他们与这座辉煌的南方大城市唯一的联系,就是听说自己的儿子在那上班,为一家银行工作。
是的,我没有告诉父母自己是买保险的。因为他们好像并不能区分电话推销和电话诈骗的区别。
我揉了揉眼睛,把早已滚瓜烂熟的话术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机械地点开后台推送的客户电话。
宋明,男。
跟我同名。对于我这个泯然众人的名字,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了。由于系统对客户的隐私保护,我看不到客户更多的身份信息,包括电话号码。
“您好,宋先生,请问现在说话方便吗?”
对方没有说话。
“宋先生您好,这边是华南银行信用卡服务中心,请问你最近的信用卡使用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呢?”
对方依然没有说话,我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因为您是我行信用卡的优质客户,这边为您专门定制了一款百万人身安全险的产品。相信宋先生您也知道,有一份可靠的保险对于我们的人生是十分重要的。这边耽误不了您多少时间,为您介绍一下我们这款产品好吗?”
根据营销理论,电话推销通话时间每增加一分钟,交易成功的概率就会提升28%。
“宋先生,您方便吗?”我还想努力一下。
“好的。”耳机另一头一个沙哑的男声回应到。
出奇的顺利,我花了十分钟时间,几乎是一口气介绍完了全部项目,很快就到了激动人心的口头确认环节——
“宋先生,您要是对我们的百万人身险感兴趣的话,我们的大数据系统将对您的个人征信进行评估,只需要您口头确认就可以了,请问可以吗?”
“是赔一百万吗?”
“宋先生,具体的保险细则稍后会有纸质的保单邮寄给您,现在需要您授权后台查询您的个人征信,请您相信我们是绝对专业的,您只要说‘可以’就行了,请问可以吗?”
“可……可以。”
“好的宋先生,我们的保险合同是口头确认即可生效的,保费也是每个月从您绑定的本行信用卡中按月划付,是不需要您额外去缴的。请问您知晓并同意咱们的保险条款,对吗?”
“我明白。”男人的语气有些急促地说,“是一百万吗?”
“你参保的是我们的百万人身安全险,具体的保险细则稍后会有纸质的保单邮寄给您,请您相信我们是绝对专业的,您只需要说‘是的’就行了,请问您知晓并同意咱们的保险条款,对吗?”
我不知道发明电话卖保险的人是谁,但这个人肯定是个天才。
“是的。”
我的心激动得快要跳了出来,因为接下来是这个游戏的最后一步。
“好的宋先生,请您听到‘嘟’声后输入出您身份证的后四位,系统会确认您的身份——”
数字在电脑屏幕上依次一闪而过,迅速变成*号,藏进连成一串的十八位符号队伍里,可我还是瞥见了那四个熟悉的数字。
2042
这四个数字我再熟悉不过了。
因为这是我身份证后四位。
后台在一秒钟之内确认了客户的身份信息,一份长达二十五页的电子保单出现在屏幕上,我只需要点一下最右边的绿色确认按钮,这单交易便会进入银行后台,生成一堆冗长的账单,从这个男人的账户上每个月扣除一千多块钱,并且在年底的时候再额外扣掉一笔,不过这不重要。
我竟然把保险卖给了我自己?
这个可怕的想法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摇了摇头,这个世界上叫宋明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在这些人当中,身份证后四位重复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毕竟四位数字只有一万种组合方式而已。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那个绿色按钮,今天还有四百多通电话要打呢。
“好的宋先生,这边会将纸质的电子保单寄送给您,这个是需要您本人签收的,请问您的地址和您信用卡预留的地址一致吗?”
“一致。”
屏幕上弹出来一行字,那是纸质保单的邮寄地址。
“暮城区西花街19号1206,对吗?”
“对。”
“好的宋先生,那这边就不打扰您了,祝您生活愉快,再见。”
二
中午,公司食堂。
陆元是我大学同学,也是公司的审核专员。他几乎是我在这栋大楼里唯一说得上话的人。
“我今天开单了,这顿我请哈!”排队打饭的时候,我忍不住对他说。
“行啊,那我可不客气了!”陆元是个藏不住话的大男孩,总爱在吃饭的时候交流一些从后台看到八卦,“哎,你们组那个丁一博,是你说的走后门进来的对吧?”
“肯定是关系户,他名字都没在录取公示里。”
“他这周开了十几单,你们组一大半的业绩都是他的呢。而且我跟你说,我在后台看到,他的客户里有个人,你猜是谁?”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咱们董事长。”
“你确定?不会是同名同姓的吧?”
“我能看到十八位身份证啊。”陆元不容置疑地说,“籍贯、年龄都对得上,而且通讯地址就是咱们公司,没得跑。”
“我今天那单,名字跟我重名,而且身份证后四位还一样呢。”我说。
“那怎么可能,肯定是你看错了,单号多少我下午给你查一下。”
“我哪记得?回去看了发给你。”
“哎算了,没事,我用你工号查得到,”陆元回头跟我说,一边往餐盘里夹第三个大鸡腿。“我跟你说,跟那个丁一博搞好关系……”
我对丁一博没什么好印象,他一周来不了办公室几次,每次见他都是在工位上玩手机,或者跟前台小妹打情骂俏。
可就是这么个不上进的公子哥,却能利用自己的人脉背景,一次次得到我们组的销冠。
今天是周六,他肯定不会来公司的。快下班的时候,他在部门群里连发了几个大红包,说邀请部门全体参加他的生日聚会,晚上八点,地点在本市一个以热闹出名的酒吧。
本来这种活动我是肯定不会参加的,但是想了想陆元的话,还是去了。
等到丁一博穿着宽松花哨的潮牌T恤出现在舞台中央,服务员微笑着给所有空着手的人都递上一支细长的高脚杯。灯光是跳跃的,音乐是聒噪的,女孩是迷醉的。
我身上还穿着上班时那件不太合身的黑色正装,觉得这不过又是一个自己可有可无的场合罢了,吃了几片冰冷瘆牙的水果后,我起身打算离开。
“小宋,你也来了?”
许雪晴一改平日女强人的形象,波浪卷、白衬衣、牛仔裤,一副巨大的墨镜俏皮地挂在她头顶。
“晴……晴姐,对,我过来玩玩。”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她总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一个留着精致络腮胡的男人从身后轻搂了一下她的腰,许雪晴扭过头跟他碰了一杯,男人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引得她哈哈大笑。
男人走了,但许雪晴没有离开的意思。
“今天签了一单。”我有些尴尬,试图找点话题。
“慢着……你喝酒了吗?”
“没……我没有,不太会喝酒。”
“那正好,”她转身向晦暗的舞池中心走去,扭头对我说,“晚点开我的车送我回家。”
许雪晴的话如同命令一般把我钉在原地,这下没法溜了。
整个晚上我都在角落无所事事。很快,老旧的安卓手机提示只有5%的电,我起身想找一个能租充电宝的地方。
不知不觉经过一个巨大的卡座,里面有十几个男男女女把丁一博围在中间。女孩们身材都很好,露着清凉的肚脐,正在互相投掷生日蛋糕。
“哎哎,那个谁,你是叫宋明吧?”丁一博突然叫住我。
我愣住了,万万没想到这个和董事长沾亲带故的公子哥能记得我的名字。
“是我,祝你生日快乐哈。”我故作镇定地答到。我跟他没有什么交集,实在没必要唯唯诺诺。
丁一博端起桌上的两只高脚杯走到我身边,“既然来捧场了,不和我喝一个吗?”
“那个……我待会儿要开车,抱歉哈。”
“一会儿让酒保叫代驾,算我出。”丁一博举杯作邀请状,见我犹豫,他转身看了下卡座里坐着的男男女女。
一个女孩带头起哄,拍手道,“喝一个!”
女孩们都跟着起哄,中间夹杂着佯装愤怒的男声“是不是不给丁少面子?”
我接过丁一博递过来的酒杯,碰杯,手有些抖。
耳边莫名冒出来陆元那句话,
“跟丁一博搞好关系!”
酒很辣。喝完后,丁一博没有放我走的意思,反而拉着我到卡座坐下。我小心地把空酒杯放在一片狼藉的酒桌上,他抓起旁边的酒瓶,开始往我的杯子里倒淡黄色的酒液。
一位芭比娃娃般的女孩端过来一碟生日蛋糕,细心地把小叉子摆在纸碟一旁,放在我腿上。丁一博又倒好了两杯酒,端起酒杯,“宋兄,谢谢你来我的派对。”
我实在不知道丁一博肚子里卖的什么药,感觉还是把话挑明了比较好,于是把蛋糕放在桌子上,道,“丁一博,有什么事可以直说,咱们同事一场……”
“哈哈哈!输了!快喝酒!”旁边玩骰子的人群爆发出激烈的喝彩,吞没了我结结巴巴的话。男人女人们在酒精的作用下,对几个小石子痴迷不已。
丁一博明显早就习惯了在这种场合谈交易,他不以为意地把手搭在我肩上,方便凑近一些说话。
“事嘛,是有个事。我一说,你一听,成就成,不成的话当我没说过。”
三
我扶着喝醉的许雪晴在地下车库找了好久,终于找到她那辆奥迪Q3汽车。
“晴姐,我喝酒了,我给你叫代驾吧!”费劲把她弄上后排,我对醉成烂泥的许雪晴说。
“不要代驾……你送我!”
我想了想,酒只喝了一杯,头脑也很清醒,就开着车上了路。
后视镜里,女人甩掉了高跟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用力扯掉衣襟上的扣子。
酒精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它像一个精明的魔术师,让人轻而易举地混淆本我与现实,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实的自我。
可我没功夫偷看后视镜里的春光,满脑子都是刚才丁一博对我说的话。
这个丁一博也是个敞亮人。
他说,家里人把他弄进我们部门,仅仅是因为我们部门最容易塞人。他一天也不想卖保险,他在国外学的金融,想做的是投资方面的工作。
过不了多久,集团一定会把他这位业绩出众的员工征调到更为核心的部门。
但在这之前,他需要做一些准备工作,比如卖出很多份保险。
“你登我的系统,上面有一个客户名单,一个名字对应一个电话号码。你打过去,提的我名字,把保险卖给他。”
“就这么简单?”我吃惊地问。
“就这么简单。”丁一博往卡座的沙发上一摊,惬意地翘起二郎腿,“当然了,我不会让你白忙。业绩在我账上,提成和奖金分文不少地给你。”
“有……有多少人?”
“我都忘了,起码有三四百个人吧。”
拿我卖的百万人身险来算,每卖出去一份,我的提成是500元。如果卖出去一百份,我就能得到五万块。
足够我两年的房租了。
“怎么样,成就成,不成当我没说。”丁一博看着我,一边往自己杯子里倒刚才的淡黄色液体。
“成,我答应你。”
我握着方向盘小心翼翼地在内环高架上行驶,车里充斥着酒味和香水的混合气息。
汽车按照导航驶入外环一个安静的小区,夜已经深了,小区保安警惕地看着我。
“晴姐,你看……”
“扶我上楼,18层。”
许雪晴有气无力地说,眼睛都没有睁开。
电梯行驶得很慢,女人紧紧靠着我的肩膀,垂着头。
许雪晴家是一个精致的大开间,落地窗能看到远处的星光点点,复古的灯具和花瓶显示了女主人的品味。
她扔掉鞋子,径直走到沙发中间一躺,嘴里念念有词:
“小宋,晴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咱们吃的是人情世故这碗饭……”
我不懂她的意思,帮她拉上落地窗的窗帘,走到门口,说,“晴姐,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我口渴,给我倒点水来。”许雪晴头也不抬,躺在沙发里呢喃道。
“哦。”
我连忙找到饮水机,发现水桶没水了。
“没水了,我去烧点水。”我往厨房找去。
“你是不是傻,等水烧开我都渴死了。”许雪晴说,“小区门口有家便利店,给我买点苏打水。”
“哦,好的。”
南方夏日的凌晨,潮湿而闷热,不像北方的清夜总有明亮的月光,这边晚上极少有月亮,只有青蛙和蟋蟀藏在不知名的角落里愤怒地呐喊。
我七拐八拐找到小区出口,终于发现那一抹熟悉的蓝色招牌的便利店,值夜班的店员早就不知道去哪里打盹了。
拿了两罐屈臣氏苏打水,一瓶纯净水,在便利店门口自助结账,等着付款小票打印的那几秒,我忍不住望着旁边花花绿绿的硬纸盒出了神。
许雪晴虽然早就不是小姑娘,但是身材保持得还是挺好的,就是妆化的有点浓。
正当我想入非非的时候,远处一对晦暗的大灯由远及近。
一辆蓝色的轻卡径直对着便利店的橱窗冲了过来!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头已经撞碎了厚实的橱窗玻璃。我拼命往店里面跑,那卡车缺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老旧的柴油机发出巨大的轰鸣,撞开了一排排货柜,眼看就把我挤死在狭小的空间里!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撑住一排货柜奋力一跃,竟然翻了过去,成功躲过车头冲过来的方向,瞅准了店门口仅有的一个缝隙钻了出去。
逃跑的途中,我眼睛看到卡车司机似乎睡着了一般,身子耷拉在驾驶座上,身上还系着安全带。
走到外面,小货车三分之二的车身已经塞进了便利店,周边停着的车辆发出了报警声,此起彼伏。做宵夜的商铺老板、小区保安等,三三两两,出来围观。
想到这里有这么多人,也不需要我报警了,低头一看手里还握着一罐苏打水,连忙走进了小区。
我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想到刚才自己简直是死里逃生,满眼都是司机诡异的坐姿。
他是死是活?
“你……你怎么在这?”
当徐雪琴给我开门的时候,她眼里全是惊讶,显然,她把我出去买水的事忘了。
“晴姐,你喝多了,我刚下去给你买水了。”我晃了晃手里的苏打水。
她还是穿着那件宽敞的白衬衣,没穿裤子,衬衣下摆垂在了大腿根处。
“哦……怎么这么久?”
“遇到了车祸……不过没事?”
“车祸?”
“没事,晴姐,水我放在这里,我先走了啊。”
“等一下!你真的没事吧?”
许雪晴眼神迷离地对我说。
四
我从自己在城中村出租房的床上醒来,心有余悸。
清晨,我向往常一样挤地铁,来到高楼大厦最集中的CBD,走进那栋熟悉的写字楼里。
和平常一样,在不断的拒绝和咒骂声中度过了一上午。
快到中午的时候,许雪晴和平时一样过来检查工作进度。她还是穿着一丝不苟的职业装,胸前的领结从黑色换成了暗红色。
今天上午我还是一单未开,本以为会等来她的批评,可她一言不发,飞快在文件夹上做了记录,就离开了。我甚至感到她在刻意避免跟我眼神接触。
中午,公司食堂。
“哥们,你这次要牛大发了啊。”陆元听我说了丁一博找我的事,无不羡慕地说。
“给富二代当枪使,有什么好的。”我有点颓唐地说。
“丁一博这个客户名单可不简单,起码都是各个公司的老总级别。你想想看,你年纪轻轻,刚入行,手里突然多了这么多资源,这难道不是牛大发了吗?”
“这是他的资源,又不是我的。”
“这你就不懂了,这是多么优质的客户信息知道不。”陆元吃光了餐盘里的菜,把最后一点汤汁浇在米饭上,又塞了两口,嘟囔着说,“这么跟你说吧,你,我,咱们普通人的个人信息,名字,加手机号,这两样,找渠道能买到,一个人只卖一块钱。”
“我知道啊,我天天打电话的名单不就是这么来的。”
“像那种高净值人群,优质客户的个人信息,上市公司老总级别的,你猜卖多少钱?”
“不知道。”
“这个数。”陆元神秘地伸出两个指头,我懒得猜这个二后面有几个零了。
“我又不能把这名单拿去卖了。”
“你傻啊你,钱只是打个比方,说明一下这群人的价值。”陆元心满意足地扒完最后一口米饭,用手指甲剔牙,“你想啊,虽然业绩算他丁一博的,但你可是这些老总的代理人,是你去维持保险公司和他们的关系,这是什么?这不就是职业保险经理人?”
“可他们是看在他丁家的面子上才……”
“唉,我怎么跟你说不明白。”陆元说,“这么跟你说吧,这事换做我,那是赶鸭子上架也要上的,百利而无一害,你就偷着乐吧!”
话虽这样说,可我还是觉得怪怪的。
“对了,你还没帮我查跟我同名的那个订单……”临上楼前,我叫住了陆元。
“前段时间太忙了,我用你工号直接查,放心吧。”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登陆了丁一博的办公系统,他的系统权限很高,是客户经理级别的,每个客户名字后面都能看到详细的身份信息、信用评级等等。
我满腹狐疑地拨通了其中一个电话,在等候接听的这几秒,我飞快扫了一眼他的个人信息。
卢正林,52岁,男,正林实业有限公司董事长。
虽然不知道这个公司是干嘛的,但是这个名头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您好,请问是卢先生吗?这边是华南银行信用卡中心……”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电话那头的男人普通话很不标准,语气十分警惕。
“卢先生,您是我们银行的高级客户,我们特意为您定制了人身险产品……”
嘟——
忙音传来,卢正林挂断了电话。
看来丁大少爷的关系也不是很靠谱嘛。
虽然早已见怪不怪,但是一下子就吃到闭门羹还是有点让我意外。
我点开下一个客户名字,某某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准备拨打时,屏幕上突然显示来电。
是刚才挂断电话的卢正林,
我有点紧张地点了接通键,另一头的男人先说话了。
“啊呀呀,我都把这个事忘了,是小丁对吧?对对对,你舅舅都跟我打好招呼了,我肯定支持年轻人的工作。那个什么保险,给我上最贵的,项目什么的咔咔咔往上加就行,越多越不嫌多……”
“卢先生,我这边……”
“这样,我让我秘书跟你联系,她全权负责我的个人事务。我这正在开个会,啊,有空来东北找你老叔聚,先挂了啊,代我向你舅舅问好哈!”
嘟——
忙音响起,仿佛在嘲笑我。
不过十分钟,一个声音甜美的女人给我打过来电话,自然是卢正林的秘书。一切办理得很顺利,很快丁一博的“已完成订单”一栏就出现了一个新提醒。
我忽然明白,原来跟真正的人情世故比起来,什么话术、套路都是没用的。
整整一下午,我完成了入职三个月都没有做到的销量:整整十三单!到了后面,我已经熟练地接受了丁一博给我的这个身份。没有机械的问候和套话,我会开门见山地说:
“先生您好,丁一博先生委托我向您开云(中国)一份专属的个人保险产品,请问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五
接下来的几周过的很快,我很快用丁一博的系统完成了将近一百单业务。
名单里这些“高净值客户”的个人信息被系统掌握得一清二楚,只要得到几个简单的授权,就可以看到他们的银行卡流水,定期在五星酒店定套房,或者飞往BJ或者香港的机票,都一清二楚。窥探这群有头有脸的人的私生活,让我的身心非常愉悦。有些人的行踪信息,都能换算成股市上某只波动的蜡烛图;而普通人如我,每天固定时间在街边买了两只包子一杯豆浆,是不可能进入大数据关照的范围的。
许雪晴的眼神仍然在躲着我,我觉得在她面前没有感到以往的那种压迫感了。
说来也奇怪,那晚上在便利店出了那么大的事,居然没有警察联系我调查情况。
那天下午的月度工作总结会,丁一博毫无例外又成了部门的销冠。他起身坦然接受了领导和同事的掌声。两分钟后,我收到了一笔五万块的转账。我很开心,我感到自己的事业正在结结实实地向上走。临下班前,我鼓起勇气邀请许雪晴一起吃饭。没想到她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
“不行,”她用冷冷的命令口吻说道,“那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我有些不知所措。虽然被拒绝,但是还没能冲淡收到巨款带来的喜悦。
当天晚上,我迫不及待来到城中村的电动车专卖店,准备给自己置办一个坐骑,这样就不用去挤没完没了的地铁了。
“5799,给你抹个零,5700骑走。”
电动车老板看起来很实在。
正当我准备推出店门口时,老板在后面叫住我。
“小伙子上班在哪里啊?”
“在CBD那边。”我扭头回答,声音不自觉高了一点。
“小伙子年纪轻轻,这么厉害。CBD那边有够远哦,正常骑过去要一小时。”他说,“要不要店里给你刷个电机,快一些,最多要你四十五分钟就到了。”
“要多少钱?”
“加多三百块啦,收你成本价。”
我想了想,让老板弄了。
第二天上午,我骑着新买的电动车穿过城中村狭窄的街巷,只用转两个弯,就能到村外的外环上。这条路我走了很多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拐进主路的一瞬间,一辆黑色的奔驰车好巧不巧快速驶来,我捏死刹车,摔倒,头盔包裹着我的头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一下,眼冒金星。
车上下来一个polo衫的中年男子,他围着奔驰车看了一圈,这才转身对我吼道:
“找死啊衰仔!转弯让直行懂不懂!”
我艰难在地上爬起来,连忙道歉。
“废话别说了,私了还是公了?”男人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拍照。
我愣住了,这才发现奔驰车右车门上被撞出来一条半米来长的凹陷。
我走到车门前看了看,忍着痛问道,“大哥,修这个要多少钱啊?”
“私了的话,三万吧,看你也没啥钱,我吃点亏算了。”中年男人打量着我。
“什么?三万?疯了吧!”
“那就报警吧,该定损定损,该走保险走保险。老子两百万的车就变成事故车了,大早上的,倒了血霉了我……”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给谁打电话,一个交警骑着摩托车停在了我面前。
“路口右转,没有让左前方直行车辆,电动车全责,你给你的保险公司打电话。”交警拿出小本子写写画画,头也不抬地说。
“我……没有保险。”我说。
“那我建议你私了。”交警依旧冷冷地说。
“完全是我的责任吗?他在辅路上开那么快……”我争辩道。
“不是你弱你有理,知道吗?”交警抬头看了看我,把摔在地上的电动车扶正,拧了一下油门,刷过程序的电机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
“这车调过吧?”
我一下露了怯,“警察同志,我私了,私了。”
“非法改装的非机动车辆,要扣车鉴定。”交警又埋头在小本子上写起来,撕给我一张单子。“一个星期后拿着这个去车管所交罚款领车,不认可的话可以申请行政复议……”
事故发生在繁忙的城中村出口,不少上班的人被耽误了宝贵的几分钟通勤时间,纷纷留下难听的骂声。
六
一个星期后,我去车管所领回自己的小电驴,另外交了两千块钱罚款,车也被恢复成了出厂模式,甚至更加慢了。
前一天晚上,我接到了老家父母的电话,在简单询问了我工作和身体状况后,话题迅速转移到了钱上。
“家里好不容易供你出来,挣大钱了。我准备今年把家里的房子重新弄一下。你也知道,家里为了你,你弟弟没念过几天书,没新房子可是讨不到媳妇的。”父亲语重心长地说。
我想了想,说,“爸,我刚工作三个多月,手里没有多少存款。修房子的事要不先缓缓,等明年弟弟满十八岁,让他来我这边找个事情做吧,我俩一起租房子也省着点,挣钱给您二老换个大点的。”
电话那头,父亲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村里跟他一样大的小伙子,都成家好几个了!你是出息了,可你不能忘了本呀?你隔那么远,再把你弟弟弄过去,谁给我们老两口养老?你个不孝的东西……”
话还没说完,他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母亲接过电话,“明啊,你爸身体不好,你就不要气他了。他这辈子就这给一个心愿,就是看到你们两个顺顺当当的……你有单位能挣大钱了,不要我们操心了,你弟弟可是啥也没有呀。而且我问了好多街坊,修房子要趁早,越往后只会越来越贵……”
电话里母亲的声音还在絮叨,我已经听不下去了,打断她说,“妈,我这里只有两万,明天先打给你们。”
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突然传来,“两万?怎么只有两万?不是有五万吗?!”
母亲迅速接过话茬,“明啊,你在南方要节约点,不该买的就别买,大城市诱惑多,你从小就是好孩子,道理应该不用我说吧?这样,你的钱先存在妈这里,等你要买房结婚的时候……”
我心里咯噔一下,丁一博给我转账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呀!
第二天一早,公司领导一行人带着丁一博走进办公室,招呼大家停下手里的工作。
“丁一博同志虽然才来我们部门三个月,业绩已经超过了许多工作了几年的老员工了,这充分说明他的勤奋和能力!集团人力部门的领导啊,注意到了丁一博同志的成绩,要从我这里把他调到集团更为核心的部门去,发挥更大的价值。就我个人而言,肯定是很不情愿的!但是为了集团长远的发展,不得不忍痛割爱。丁一博同志也为各位树立了良好的榜样,只要是金子,在任何团队里总会发光的!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感谢……”
领导卖力的表演迅速淹没在众人的一片欢呼和掌声中。
丁一博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微笑着向四周点头,欣然接受着人群的喝彩,显得大方而礼貌。
难道是他?
他会把我帮他刷业绩的事透露出去吗?这不是自毁前程吗?
就当我脑海里出现这个想法时,注意到丁一博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当晚回到家,合租的女邻居带着她四岁的儿子气势汹汹地敲开我的房门。
“窗台上的猫是不是你喂的!?今天我儿子被猫抓伤了!你说吧,怎么办?”
我租住的二楼很矮,公用客厅的窗台成为了流浪猫的走廊。我一看到有猫经过就会顺手喂点东西,这几乎成为我下班时间唯一的消遣。
我惊得下巴都掉了,“你孩子逗猫被抓了,关我什么事?”
“要不是你喂,那些死猫会天天来窗台吗?”女主人穿着粉红色的睡裙,双手叉腰,像一只气鼓鼓的牛蛙。
“抓成什么样了我看看?”我问道。
她一把抓起孩子的胳膊,撩开衣袖,上面有三条一寸来长的抓痕,血已经凝固结痂了。
“什么时候抓的?打疫苗了吗?”我问,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就是上午抓的!不找你算清楚账,我怎么打疫苗?”
原来也是为了要钱。我自觉有一点理亏,说孩子打疫苗的钱我出了。
没想到母牛蛙更来气了,“我要带孩子打针,没法做工,你要赔我误工费!一天五百块!”
我想也没想就把房门关了。
叫骂声、小孩的哭声在门外交织成了一片。
手机屏幕亮了,是父亲的短信,问钱怎么没打过来。我还没想好怎么回复,过了会儿,电话响了,还是父亲打过来的。
我没接,静静地看着手机在桌上震动,耳边是邻居的叫骂声。我觉得头疼得快要裂开。
六
我觉得我被监视了。
当天半夜,邻居终于消停了,我出门找了个ATM机给家里转了两万块钱。
路过烟店,买了一包烟和一个火机。
走到家门口,发现自己忘带钥匙了。我习惯地去楼道里的消防栓顶部摸索,我在这里藏了一把备用钥匙。可是那天晚上我死活没找到。由于不太可能叫醒邻居为我开门,我去楼下的网吧窝了一晚,打算明天找到房东,顺便交下个月的房租。
丁一博走了,我的生活回到了每天打电话被拒绝的无聊日子。
上午十一点零五分,电脑屏幕右下角微信图标开始闪烁。
“您的微信已在别处登陆,当前账户已下线”
我并没有退出微信,拿出手机,发现手机上的微信也下线了。
可能是软件自动更新?这个手机已经很旧了,该换了。
重新登陆后,我发现了不对劲。
作为一个销售,手机随时有几十条未读消息是常态。一上午的时间我都忙着拨电话没有看手机,重新登陆微信后,我发现所有的未读消息都显示为了已读。
难道是盗号?
没有时间想这些问题,我今天还有三百多个电话要打。
中午,陆元加班,我一个人去食堂。饭吃到一半,许雪晴端着餐盘坐到了我对面。
“我怀孕了。”她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
我后脑勺仿佛被人用棒槌重重敲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
“瞧你那怂样,我又没说是你的。”许雪晴狠狠瞪了我一眼。
“那……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又没嫁人,打掉呗。”
“啊,打……打掉?什么时候?”
许雪晴没搭话,埋头捡着餐盘里的菜。
“晴姐,要不要我陪你去?”我磕磕巴巴地问。
她把筷子一摔,端起盘子走了。
“哎,晴姐……”
女人,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
我刚收到的五万块钱还没焐热,眼看就要全部倒出去了。
我在手机上搜索“人流费用”,铺天盖地的信息都快从小屏幕里溢出来了。
那是一条命。
我真是个畜生,可我又有什么办法。
七
晚上回到出租屋,交完下个月的房租1200元,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邻居又来要打疫苗的钱了,说是要打五针,怕我跑了,要一次把五针的钱全部要走。
“我现在实在没钱了,等我发工资给你。”我把空空如也的裤袋翻出来给她看。
女邻居一脸鄙夷地走了。
我躺在床上抽烟,想写段话发给许雪晴。
写到一半,母亲打来电话,说爸气病倒了,埋怨我明明有钱不给他们,要那剩下的三万块钱。他们不知道从哪知道我挣了五万块这件事,看来我不吐出来是不会干休的。
随便敷衍了几句,挂断了电话。我努力回想这一切的起点,好像就是从那个奇怪的保单开始,仿佛全世界都站在了我的对立面,我再也不能掌握自己的人生了。
这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有个跟我同名的人,在我这里买了一份保险,从此就买断了我的运气?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陌生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吓得我一个激灵。
“您好,您有个快递到了,下楼取一下吧。”
“哦好的。”
我住的楼栋不临街,快递收货的地方需要步行十分钟。
夜色降临,我穿过漆黑的街巷来到城中村繁华的主干道上,下班回家的人们在这条街上解决晚餐,麻辣烫和猪脚饭是大家的最爱。
路边停车三辆快递三轮车,旁边的小空地摆满了包裹。
“老板,今天件多,麻烦自己找一下吧,手机号后四位。”穿着人字拖的快递小哥跟我说。
我在满地的包裹件里找了十分钟,没有找到自己的手机号。
“没有找到?你告诉我手机号帮你查一下。”人字拖小哥对我说。
“哦好的。”
天空完全黑了,快递所在的小空地一片漆黑,头顶有两只路灯,但是从来没有亮过。
“靓仔,你这个件还没有到啊!”人字拖小哥不耐烦地说,“有没有到货提醒啊?”
“我刚刚接到电话说快递到了……”
“那你自己查一下订单先。”小哥转身去帮别人拿快递了。
我拿出手机,发现订单却是显示在运输途中,今天并没有快递到货。
难道电话打错了?
我正准备回拨过去,电话突然响了,是陆元。
“老兄,我还在公司,长话短说,你之前那个保单,就是承保人跟你名字一样那个,他的身份证号跟你是一样的。”陆元的声音很快。
“什么意思?”
“还没明白吗,你给你自己买了一份保险!”
“我没有买啊!而且,系统怎么会把我自己推送给我啊?”疑惑简直要把我的脑袋撑爆了。
“鬼知道怎么回事。”陆元说。
“你们管审核的不好好查一下吗?有人冒充我也能通过你们审核?”
“审核都是系统自动完成的,银行信用、生物信息核对都是通过的……”
“鬼扯!客户的确认都是用话术套出来的,我天天都在干这个!”我没好气地说,“那现在怎么办?这个单子能取消吗?”
“现在已经过了十五天犹豫期了,取消的话需要本人提交纸质申请到公司……”
“行了行了,流程性的东西就不用说了,我比你懂。”我生气地说。
“你这个我已经给监管报过去了,要是没有……”
“着火了!快救火啊!”左边传来一阵骚乱,我住的出租屋方向升起一片火光。
“出事了,先挂了。”我对电话那头的陆元说。
“哎哎,我就是担心这个,你这几天千万不要……”陆元还没说完,我挂掉了电话。他在担心什么,我再也没能知道。
我跑到着火的建筑附近,好巧不巧,就是我住的那栋五层自建房着火了。
火焰从我住的二楼燃起来,一直窜到四楼高,浓烟从仅有的三个窗户里往外灌,还在二楼三楼的人可能凶多吉少。
楼下的人们乱作一团,小摊贩们推着推车急忙远离着火的楼栋,有人拉过来一根消防栓,可水柱根本冲不到二层楼高的地方。
我抱着救火救人的心态,跟在人群当中忙碌着。忽然耳边听到了三个字,我像被闪电击中了一般,一股冰冷的凉意从头顶直泄到脚跟。
电动车。
我的电动车蓄电池正在房间充电。
我简直无法想象,如果是我造成了火灾,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消防车来了。火势很快被扑灭了。
有四个人从楼上抬了下来,里面有我合租的女邻居,满脸污黑的躺在担架上,不知是死是活。
火灾现场被警戒线围了起来,消防员说,火灾起因的调查还需要一段时间。
房东想要闯进警戒线,被警察拦住了,正拎着啤酒瓶破口大骂。
警察正在一个一个地询问,我不敢留在这里,退进了人群中。
八
混乱的城中村街道,我挤过一个个肩膀,只想往更黑暗的地方钻。
先是便利店闯进来的货车,然后是大清早的黑色奔驰车,再到今天的火灾,很明显这就是冲着要我的命来的。
骗保?先给我买保险然后杀了我,这样就能拿到一百万的保费。问题是,谁干的?
系统默认受益人是自己的法定继承人,而法定继承人是我的父母,如果我的父母……我简直不敢往下想!
是丁一博吗?
因为只有他知道那五万块钱,并且还告诉了我父母。可是他一个前途无量的大公子,他不缺钱啊!
是许雪晴吗?
她需要一大笔钱来养她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孩子,所以那晚安排我在那个时候去便利店,好让她的同伙来解决我?
还是陆元?
他知道我的全部个人信息,如果他要在保单上做手脚,肯定查不出来,他自己就是审核专员啊!而且他非要等到过了犹豫期才把真相告诉我,好让退保程序变得复杂!
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助和惶恐涌上心头。
我的脑袋一团乱麻,在没人的角落呆了很久。
直到凌晨最后一个宵夜摊撤了,我才站起来。鬼使神差地回到被熏成漆黑的出租房,推开了我的房间门。
电动车蓄电池不见了,它充电的地方被炸得一片狼藉,正上方天花板部分明显比其他地方更黑。本来没有抱什么期待,最坏的结局就是我进监狱,我的家庭还要为此承担一笔巨额的赔款。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十六年的寒窗苦读,在这一刻全都灰飞烟灭了。我心如死灰,用手机打着灯在废墟里翻找,看看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大火虽被扑灭,屋里还有方才猛烈燃烧的余温,夹杂着刺鼻的烟气。
有一把钥匙在我桌上。正是我配的那把备用钥匙。
我猜得没错,有人来过!
它本来应该在楼道的消防栓上,几天前突然消失了,现在直直地出现在我桌上。而且在我的蓄电池爆炸起火、烧了整栋楼之后。
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冷汗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挤出来。此时此刻,我确定我已经落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阴谋当中。
如果要指定受益人的话需要个人申请。我一定要看到那份保单!
我已经不敢让陆元帮我查任何东西,他们可能都是一伙的!丁一博的账户权限很高,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我来到了常去的网吧。
登陆,找到“客户信息查询”,输入我的身份证号,果然出现了一单百万人身险的订单。
系统看不到保单信息,只有一个纸质保单寄送明细,显示两个星期前已经签收了,地址是暮城区西花街19号1206,包裹由指定收件人签收,名字叫吴玉梅。
九
你们是谁,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走到西花街19号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这是一栋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十分突兀的办公楼。
1206室外面挂着一个白底红漆的老旧招牌:丽人春装修公司。房间里开着灯,有人声隐隐传来。我轻轻推了推门,门开了。我没有想到这么顺利找到了幕后黑手。这一刻我没有愤怒,却有一种怪异的平静。
我甚至想跟他们谈一谈,要是我主动配合,得到的保费能不能分点给我。
漆黑的过道两边堆着一些可有可无的装修材料,里屋是一间办公室,亮着几根发黄的灯管。男人女人的声音透过木门传来,像是在开会。
女人说,再把流程过一遍,系统模拟出来的最新数据结果是多少?
“队长,根据系统的模拟计算,对象此时的心理承受已经到了极值,随时可能做出自杀或者报复社会的行为。”
“我们接下来的行动,要围绕降低影响值来安排。”女人说,“要收一收。”
“队长,你是说,减轻给对象的压力?”
“不是降低压力,是引导的压力方向。”女人说,“根据对象的心理画像分析,他性格里胆怯谨慎的成分占主导,这是与他的成长背景密切相关的。他依赖家人,当家人有背叛行为,他的基础信念将会完全崩塌,家庭关联着责任,责任体现为负罪感,应该在这个方向用力。你那把火放得有点早了。”
“队长,那时对象正好收到了关键信息,如果不马上采取极限施压的话,我们之前的行动很有可能要全盘重来……”
“成本,一切要考虑到成本!我们在这没日没夜地加班,就是要把影响值控制在最低……”女人吼道。
我听不下去了,一把推开办公室的门。
房间里有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几台笔记本电脑,桌子两边站着三男一女。队长是一个三十多岁、身材微微发胖的女人,圆脸,带着眼镜,她身后有一块白板,上面用写写画画了很多内容,还贴着几张照片。
我的照片,我出租房的照片,我公司的照片。
我猜的没错,这一切都是被人设计好的。
我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
“别看我啊,你们继续。”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疲惫,我心跳的很快,眼皮子却快要睁不开了。
女队长吃惊地看了看她的下属,手一摊,好像在问这是怎么回事。
“队……队长,放火之后,对象定位跟踪失误了。”桌子对面一个男下属低声说。
“你们啊,一点职业素养都没有。”女人叹了口气,也拉了张椅子坐在我对面,“这样也好,宋先生。”
“你是吴玉梅。”我说。
“可以说这是我的名字。”女人莫名其妙的说了这句话。
“不用你们费这么大功夫算计了,这个值、那个度的,不是要施压吗?我就在这,压吧。”我没好气地说。
吴玉梅说,“宋先生,我们完全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对,你们太理解了!你们不光理解,你们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我有些歇斯底里,“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录下来了,去跟警察说吧。”
吴玉梅微微一笑,“宋先生,就算警察听到了这些,也不会对案件有任何影响,因为火灾本来就是你的蓄电池起火造成的。救出来的四个人当中会有两个死亡,另外两个重伤,家属会起诉你并向你的家人索赔750万。”
“是你们!是你们让电池爆炸的!便利店的货车也是你们派来的!”
“宋先生,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
一股狠劲从我脊柱末端往上升起,我双手开始发麻,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拼命掐住面前女人的脖子。
“你们是谁!你们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强壮的男下属把我制服了,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我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发狂的我用牙齿撕咬任何接近我的人。
桌上的电脑屏幕上开始闪起了红灯。
“影响值太高了,快给他来一针!”
十
“你一定很好奇,放心,我会解释的,这是我义务的一部分。”
吴玉梅揉了揉脖子,皱着眉头说。
我被扎了一针,感觉胸部以下都没了知觉,有气无力地缩在墙角。
“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是,简单地说,一个保险机构。”
“保……保险?谁雇你们来的?”
“宋先生,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吴玉梅说,“幕后的指示人,就是你自己。”
不知道是药物作用,还是真相过于夸张,我感觉此时我的大脑并不能接受这个信息。
“我……自己?我雇人来杀我?”我喘着粗气,“骗保吗?”
“用你们能理解的概念来解释的话,差不多是这样。不同的是,我们是跨时间的保险执行人,我们的客户是二十年后的您自己,宋明先生。”
灯管的整流器正因年久失修而发出规律的电流声。在一栋本世纪初建成的办公楼里,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办公室中,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连同三个男人,说他们来自二十年后。
这根本就是周星驰电影的情节。我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他们疯了,张着嘴巴不知道发出什么声音好。
“宋先生,我下面说的话可能有些超出您的认知了。”女人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在我们的时代,人类掌握了回到过去的能力。但这种能力被法律严格限制,因为历史过往的细微变动都可能对未来造成不可逆的影响。比如,我们穿越到过去,杀死了一个小孩,那么他的后代将不会诞生,在未来时空中存在的他的后代,将因为这个因果关系中断而消失,他们的生活痕迹将被抹去,会在朋友的记忆里消失。我们把这个称为事件坍塌。
“只要修改过往,一定会造成事件坍塌。但是我们经过专业的计算,通过评估历史修订的对象和程度,可以将事件坍塌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准确地说,我们是通过这些计算和评估来盈利的,宋先生。”
“你是说,我的死,对未来世界没有影响,所以我可以在任意一刻死去,有人还能得到一笔钱,对吗?”我问道。
“宋先生,不是没有影响,而是影响值在法律允许的可接受范围内。”吴玉梅纠正道。
“也就是说,我现在死了,未来的我会得到一笔钱?”
“是这样的。”
“可我现在死了啊!哪有未来的我啊!”
“是这样的,这是事件坍塌的一部分,保险也是有其他受益人的。”
我彻底懵了,“你是说,二十年后,我需要一笔钱,为此不惜要杀掉二十年前的我自己来骗保?”
“您可以理解为,您急需一笔钱,为此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宋先生。用你们这个时代的保险条款来变现是最高效、成本最低的方案,我们做这个业务是非常专业的。”
保险,又是保险。
我深吸了两口气,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奔到门外,老旧的办公楼围栏很矮,我轻易探出去半个身子。
十二楼高的位置,有点冷。
我回过头,带着最后一点胜利的笑容对着她说,“根据保险规则,只要我自杀,你们就拿不到保费!我不信你的鬼话!哪怕你们搬出二十年后的我也不行!”
吴玉梅跟着走了出来,“宋先生,我不得不告诉您,其实你坠楼自杀的话,是影响值最低的方案,我们可以轻易地制造出意外身亡的场景。你要知道,影响值越低,我们的手续费越低,未来的你能得到的收益也更大。”
我彻底绝望了,原来不论怎样我都难逃一死,这个世界的所有规则都变成他们牟利的工具。
“那我能问一下,保险的受益人是谁吗?”
“这是客户隐私……但是,鉴于您就是客户本人,告知您这个信息应该不违规。”吴玉梅说,“受益人是您的女儿,宋先生。”
“我女儿?”
“是的,二十年后,她得了绝症,缺钱治疗。未来的你在想尽一切办法无望后,找到了我们。”
“可我现在死了,哪来的女儿?”
女队长先前走了一步,盯着我的眼睛,没有任何语气地说,“您女儿还在,她不是事件坍塌的一部分。”
我女儿还在。也就是说,她现在已经存在,二十年后还会继续活下去。
我笑了。
我一个月来从来没有这么释怀过,任由十二楼的风划过我的头顶。
有点凉。
尾声
一个疲惫的中年男人走上高高的台阶,台阶最上方的大理石罗马柱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明亮得晃眼。
“以上就是保险条款的全部内容,请问您都听清楚了吗,宋先生。”一尘不染的会客室里,戴眼镜圆脸的女业务员身着正装,她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按你们这个方案,我能得到多少钱?”男人问道。
“准确地说,受益人最终得到的收益是浮动的,一切根据业务实施的具体情况而定。”女人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您的资格审查已经通过了,您符合跨时空人身险的申请条件。”
“你们做了这么多单,像我这种情况,一般能拿到多少?”
“每个人具体情况是不一样的,不过请相信,我们在这个业务领域是绝对专业的。”女人语气平静地说,“从您进入这个会客室开始,您的所有举动,包括脉搏、血压和脑电波变化,都会作为我们评估法律风险的审核依据。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请问您现在意识清醒并且完全清楚我们保险业务的全部风险,是吗?”
“我清楚……哦,是,是的。”男人有点结巴地回答到。
“好的,”女人右手在鼠标上点了两下,说,“下面需要您授权我们使用您的所有账户和生物体质信息,包括您记忆、面容、指纹、声纹和所有的社交网络、银行账户等。只需要验证您的瞳孔就可以了,看我手上的摄像头。”
“哦,好。”男人把眼睛挪到女人手举着的摄像头上晃了一下。
“好了,核对成功。”女人又点了几下鼠标,“咱们的保单是及时生效的,一旦业务完成,将会发生不可逆的事件坍塌,这个在刚才的保险条款里都跟您解释清楚了。现在纸质保单正在打印,您稍等。”
“怎么能保证我女儿能拿到钱?”
“宋先生,我们是十分专业的,请相信我们。”
屋外传来沉重的敲门声,男人被惊得抖了一下。
一个工作人员走了进来,递给女人一沓文件。女人扫了一眼,放在桌上推给男人。
“这是纸质保单,您可以看一下。”女人起身,“您在这里等我一下。”
男人拿着手上印得密密麻麻的文件,仿佛纸上的每个字都在跳跃、舞蹈。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看完了文件的全部内容,虽然每个字都认识,但却很难理解条款里一大堆复杂的专有名词和权责关系。
男人翻到前面再读一遍,发现文件的第一页在他手上忽然变成了空白。
然后是第二页,第三页,很快整整二十五页A4纸上的文字全部消失了。
门推开了,圆脸戴眼镜的女人走进了会客室。她轻轻揉了揉脖子,拉开凳子,坐在了男人面前。
“成了是吗?”男人颤抖到快发不出声音,“是不是……我……我还剩多久?”
“还有一些时间,宋先生,”女人盯着男人浑浊的眼睛,平静地说,“您要相信,我们是绝对专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