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风可真是冷。寒风丝丝入愁肠，人茫心也凉。”

轻吟出这句似诗非诗的感慨时，男子正立在霜天夜色里。一袭玄色便衣剪裁利落，将他匀称健硕的身形勾勒得愈发挺拔；墨发以素带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侧，添了几分随性，唯独手中长刀滴下的猩红血珠，在夜色里泛着冷光，将那点随性染成了凛冽。

“好文采！”

身后属下的附和来得飞快，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虽没完全听懂老大这文绉绉的感慨，可先夸了总没错。

男子却抬手，一记脑栗精准敲在属下额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什么好文采，少贫嘴。赶紧把尸体、血迹都清干净，别惊扰了老夫人和夫人。”

“好嘞！”属下揉着额头，不敢再耽搁，立刻招呼弟兄们行动。天还没亮，他们得赶在晨光透出来前，将这片狼藉抹得干干净净，连一丝血腥味都不能留下。

男子抬手掸了掸肩头落尘，目光越过庭院，落在不远处那座亮着暖光的阁楼。

那是夫人的居所。

自从老家主和少爷遇害，那些觊觎姜家产业的宵小，便以为姜家已无可用之人，屡次深夜来犯，手段一次比一次狠辣。若不是夫人临盆在即，他姜钰定要亲自带人踏平那些人的老巢，让他们知道，姜家的底线绝不能碰！

这群人还真以为自己的动作隐蔽？殊不知他们的行踪，早已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而阁楼之内，挺着大肚子的女子正微靠在门楹上，目光望向远处江上的灯火。踏歌节的夜晚，江面该是缀满了花型灯笼，映着少男少女的笑闹声，可此刻她望着那片绚烂，心头却泛着丝丝酸涩，眼眶不知不觉就热了。

“夫人。”

侍女诉音捧着件厚狐裘披风快步走来，小心翼翼地为女子裹紧，指尖还带着暖炉的温度：“风大，夜里寒气重，咱们进屋吧？”

女子压下眼中涩意，转头时脸上已漾开浅淡笑意。她拢了拢披风，暖意顺着衣襟漫开，驱散了不少寒意：“是我耽搁你了，诉音。”她看着诉音尚带稚气的脸，轻声道，“若不是腹中孩儿闹腾，此刻的你，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阿峥手牵手去丽人江边，跟着大伙踏歌、赏灯，互诉衷肠才是。”

今日是东大陆的踏歌节，未出阁的少男少女都会执花灯游街，或是在江边对歌。这个日子总裹着浓情蜜意，一个笑靥、一次回眸，甚至一句即兴清辞，都可能成就一段故事。诉音与邻家阿峥情投意合，本是最该去凑热闹的年纪。

诉音却连连摇头，语气认真：“夫人别打趣我了。我现在就想守着您，等小主子平安降生。”

女子轻轻抚上隆起的腹部，掌心能清晰触到胎儿的轻动。方才那点落寞瞬间消散，温柔笑意从眼底蔓延到嘴角：“是啊，我们都盼着他呢。”

“所以为了小主子，咱们赶紧进屋！”诉音的声音清脆，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成功让女子笑出了声。她伸手搭住诉音的手，缓缓走回屋内。

诉音扶着女子在软榻坐下，暗地里松了口气——近来夫人总爱对着窗外发呆，眉宇间总缠着愁绪，她看着也揪心。待女子坐定，她转身关窗，手脚麻利，嘴里也不停歇：“小主子降生也就在这几天了，可得好好顾着自己。我知道您喜欢热闹，等小主子出生，您养好身子，我陪您逛遍姜都！”

女子听着少女絮絮叨叨的叮嘱，这样的场景已上演无数次，可每次听着，心中还是暖融融的。诉音这孩子，看着跳脱，心思却细得很。

诉音关好窗，在暖炉边烘了烘手，才捧着温好的茶走近。火炉上的白瓷水壶还在“咕咕”欢叫，水汽袅袅间，茶香漫开来，冲淡了夜里的清冷。踏歌节的热闹虽远，可主仆二人围炉品茗的模样，也别有一番温馨。

踏歌节过了没几日，一场瑞雪便席卷而来。纷纷扬扬的雪花将姜都裹成银白，家家户户敞着门，大人带孩子在雪中嬉戏，笑声透过风雪传得很远。

就在这漫天瑞雪中，姜家迎来了新生命。

“夫人，再用力些！就快了！”

阁楼内，稳婆的声音带着急切，产婆们穿梭忙碌，空气中弥漫着草药与汗水的味道。阁楼外，诉音因尚未出阁，按规矩不能进产房，只能委屈巴巴地站在楼梯口，踮着脚、探着脑袋往上望，耳朵竖得老高，生怕错过小主子的第一声啼哭。她的手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姜家老夫人也守在楼下，虽急着抱孙子，可看到诉音这副眼巴巴的模样，心中的急躁竟奇异地平息了。侍女赶紧搬来椅子扶她坐下，又奉上一杯热姜茶。

屋外的雪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丝金色光晖，云层后的太阳正努力探出头。

“哇——！”

阁楼上传来一声嘹亮的啼哭，瞬间驱散了满室焦躁。

几乎同时，太阳挣脱云层，半截身子露出来。暖光洒在白雪上，折射出熠熠光芒，将整个姜家都裹在柔和光晕里。

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总有阴影滋生。

姜都一处废弃巷弄里，两道身影隐在暗处。一人语气气急败坏，还夹着阴恻恻的恶意：“姜家添了男丁又如何？多了个孩子，反而多了个弱点！你别急，总有机会让姜家万劫不复！”

另一人沉默片刻，声音低沉：“但愿如此。”

与此同时，遥远的中洲大陆，一座从未有人登顶的巍峨山峰上，一座莹润高塔突兀破土而出。山风呼啸，吹落塔身泥尘，露出其剔透塔身，阳光之下泛着淡淡流光。

塔的顶层，地面由千年寒冰铸就，屋顶却燃着熊熊地狱之火——冰与火在这方寸之间共存，形成诡异平衡。

卧在冰榻上的女子缓缓睁眼。她身着墨色襦裙，裙摆绣着大片血色曼珠沙华，雪白发丝垂落冰榻，衬得肤色如玉。她素手轻扬，一道无形力量瞬间拍向绕着她打转的铁剑——那剑看似普通，实则锋利无匹，却被这一击拍得直直下坠，“噗嗤”贯穿冰面，一层接一层刺破塔身，最终“噌”地钉在最底层地面，动弹不得。剑身上，几道血痕缓缓渗出，顺着剑身滴落。

女子却毫不在意，抬眼望向头顶地狱之火，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

原来，封印已经消失了。

她起身，沿着不知何时出现的阶梯款款向下。脚步轻盈，身影单薄，可每一步落下，都让塔身微微震颤。偶尔扫过途经的塔层，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神秘生物——兴致来了便随手救一救，看不顺眼便挥手让其灰飞烟灭。那些盘踞各层的强横存在，此刻都隐匿深处，连大气都不敢喘。

待身后被破坏的地面自我修复完整时，女子已走到塔底。

她居高临下看着那柄颤动的铁剑，声音清冷如冰：“封了这么多年，是什么错觉，让你敢在我面前放肆？”

铁剑颤得更厉害，似在表达急迫与渴望。

女子嗤笑：“主人？你忘了，你的命定之主早神魂俱灭、神意烟消了？”

铁剑震颤愈发剧烈，似在反驳。

“哦？你说有新的命定之主？”女子语气带着嘲讽，“可那又怎样？命定之主能承受你的力量，就能接受你的过去、你的一切？别忘了，你现在象征的，是‘不详’。”

铁剑猛地一震，似在抗议。

女子素手划过复杂轨迹，墨色光芒凝聚成一柄折扇，扇面金线扭曲游走，宛若活物：“没人在乎你是不是不详。他们若认定你是，谁能护你？你又能护谁？又不是没经历过，何必天真。”

铁剑的颤动渐渐弱了，气息低沉，像受了委屈的孩童，偶尔轻颤，宛如低咽。

女子不再理它，目光落回扇面。金线翻腾扭转，挣扎间荡起浓黑雾气——有的金线褪去金色，纯洁如洗，消失在扇面；有的则被黑色同化，融入墨色底色，不见踪影。

“冥顽不灵，只能做养料。”她低语，指尖截下半根黑线，慢条斯理缠在铁剑上，“你若安分，我便帮你和新主一把。毕竟养了你这么多年，也不想再留着你了。”

话音落，女子化作流光消失，墨塔也随之透明、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姜都因姜家添丁的消息，瞬间热闹起来。姜家本是望族，此番大办喜事——满城挂满红灯笼，下人挨家送喜金，穷苦人家还得了够活一年的花石与粮食。

“姜家真是善人啊！”

“可不是嘛！我家老头子卧病，送喜金的人还带了药材，救了我们一家！”

“姜家终于有后了，真好。”

百姓们感恩，也忍不住悲叹：“这么好的人家，怎么就多灾多难呢？”

“去花神宫给小少爷祈福吧！求花神保佑姜家！”

很快，女人们互相奔走，约定了祈福事宜。

工坊内热火朝天，打铁汉子刚放下铁锤，就见儿子抱着襁褓跑来：“爹爹！我们去花神宫给妹妹祈福，也给姜家小少爷祈一个好不好？”

汉子摸了摸儿子的头，又碰了碰襁褓里的女婴——那是昨天在雪地里捡的，小家伙正睡得香甜。他憨厚一笑：“当然好。姜家是好人，该祈福。”

少年欢呼着抱紧襁褓，女婴似被吵醒，咧着嘴笑，口水糊了他的袖子。

姜都人素来信仰花神，姜都也被称作“五大陆鲜花之都”。花神宫在南郊，外围有结界守护，结界内四季如春，繁花似锦，是姜都人心中的圣地。

这里的祈福仪式带着暖意——掌心放一粒花种，贴在心口诚心许愿，再将花种栽进花圃。来年花开，便是愿望得偿的证明。

“尊上！”

花神刚接收完愿力，转身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惊喜地唤出声。消失近万年的神尊，她昔日誓死追随的神，正立在花神宫屋顶，遥望着远方。

神尊依旧墨裙白发，手中执一柄墨伞，伞面金线翻腾，与塔中折扇几分相似。她眸色清浅，脸上没什么表情，漫不经心的样子，看似人畜无害。

只有花神知道，这平静之下，藏着怎样汹涌的力量。

“小花，你看。”神尊开口，声音清淡。

花神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五大陆被朗朗清气覆盖，安宁祥和，并无异常。她不解：“尊上，看什么？”

“好看吗？”神尊侧头，语气依旧平淡，“我觉得甚是好看。”

花神凝神细看，终于发现异样——清气之下，丝丝缕缕的黑雾隐匿角落，正缓慢蔓延。她刚想开口，却见神尊语气疏离：“你太单纯，好好守着花神宫就好。”

花神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捕捉到一丝嗜血的兴奋。不等她询问，神尊的目光已伴着几缕青光，落在姜都方向——那是姜家小少爷所在之地。

墨伞化作黑芒，重凝成折扇。神尊缓缓展开，遮住嘴角一闪而逝的笑意，只留清浅眸子望着远方，不知在盘算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