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县的冬天,阴冷入骨。
偏偏连续几日刮风下雨,更加剧了这份刺骨的寒意。
陈易快步走到“洪狱”檐下,收拢老旧的黑色油布伞,抖动几下甩掉水珠。
大门口摆着一对高大石像,虎首龙身,形态威猛,是传说中的神兽“狴犴”。
只是现在这对本应气势磅礴的镇狱大哥,早已形状不全,缺损严重。
一座没了眼珠,一座少了獠牙。
陈易身形单薄瘦削,双目明亮而清澈。
他身上穿着黑色制衣,胸口纹着一个大大的“狱”字,脚上是双内层织入羊毛的旧皂鞋,腰间佩戴一柄带鞘的长刀。
“又喝酒了……”
刚毅俊朗的面容上,挺立的鼻子微微翕动,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淡淡酒气。
除了酒气,还有闻着有些令人作哑的劣质胭脂味。
陈易暗暗摇了摇头。
内心对这群夜班值守的狱卒生出几分鄙夷,似乎这样会显得他骨子里仍留存几分高洁。
转身正要走入大院,便见两个姿色尚可的女人,衣衫不整的小跑而出。
看见寒酸打扮的陈易,两女只瞥了一眼,便迅速收回目光,连声招呼都没打便举伞擦肩而过。
陈易不是她们的客人,也无需挤笑讨好。
看守门房的张老头刚睡醒,瞧见这幕,哂笑起来:“陈易,你早成年了,何不花点银子,体验一番男女之事?”
陈易正色道:“古人云:发乎情,止乎礼。我是守规矩的。”
张老头面无表情的呸了一声:“迂腐秀才!这世道早已世风日落,礼崩乐坏,你这样只会显得格格不入,徒遭人耻笑。”
张老头读过书,识字,手底有真本事,据说在这门房待了有十多年了。
陈易没接他的话。
只是笑了笑,对着他恭敬行了一礼,走进了中院的西边厢亭,沿着石阶走入地牢。
洪狱分前中后三院。
前堂审讯、提押、扣管犯人,中院守卫重重,严防紧守牢犯,后院是库房和后勤。
中院又分地下三层,一层关押普通犯人,二层关押重要犯人,三层则是极具危险的人犯。
陈易是读书人,去年中了秀才。
但他没有继续科举,反而弃文从武,成了一名狱卒。
当今世道,官场浑浊不堪,欺压良善,压榨百姓。
没有身份容易被当韭菜,又不想中榜后与他们同流合污。
深思熟虑之下,陈易借狱卒之位,暂托己身。
当然,最大一个原因——是他穷!
此前为读书,借了不少银子,父母相继病逝后,家境更困难了。
他需要一份安稳又不受欺负的工作。
因此,走关系当了狱卒。
“点卯了。”
分别值守白日黑夜的两队完成交接,队长陈纪书高喊了一声。
狱卒们迅速聚集,分成前后两排,约二十人,分管一二层。
至于第三层狱卒?
都是有武功在身,轻易不会出来。
陈纪书目光一扫,迅速勾选名字,完成点卯。
“去接班吧。”
陈易同几名狱卒朝里走,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名狱卒停下,守在牢房外。
他独自走到第一层最里边。
这里有五六个牢房,用铁栅条隔开,地面土墙夯得紧实,基本没人能逃走。
因为陈纪书是远房堂哥的关系,陈易在最里边的墙边摆了张小矮案,放了条小矮凳。
站班累了,可坐下小休。
若风声太平,或无紧要犯人,平时还能读读书,写写字。
本应与他接班的李阿四,早不见人影,估计同平时一样,在班房里吃酒玩女人,睡过头了。
陈易没有在意,照例巡视了下他看管的六个牢房。
除了一间空闲,另五间都关押了人犯。
有采花小贼、拦路山盗、打架村民、写反诗的读书人,及一个下药毒死丈夫的妇人……
十几个人犯,有不少手上沾了人命。
但在这个世道,哪怕他们犯了重罪,仍只是普通人,顶多有点三脚猫功夫,坐牢也不受重视。
陈易读书通透,又练了几个月《虎扑刀》,并不怕他们。
坐在矮凳上,他就着水细嚼慢咽,目光瞥过这群人犯。
大多数人的眼睛,都巴巴地落在他手里的馒头上。
一个三十许的精瘦女人犯爬到了栅条边,苍白面容上挂着恳求:“陈大人,能不能给我点吃的?”
陈易偏头看向她,默然半响,起身分了半个馒头给她。
“你第一次开这个口,想来是饿极了。”
女人眼角流过清泪,一把抢过馒头,囫囵吞下。
陈易拿起水袋倒落,女人忙用双手接住喝光,完了还舔几下。
这是个苦命人,受不了丈夫的苛待,下药毒死了他,但这世道人食人,谁又何尝好过?
陈易摇摇头,从怀中摸出一本书。
书籍陈旧泛黄,发着卷,似经常被翻阅。
这便是《虎扑刀》。
一本蕴含猛虎扑杀之道的刀法,亦可用拳法来施展。
陈易修炼了快三个月,日日苦修不说,还从本就不多的月银里,生生挤出来购买了两份虎骨虎血的药材。
别看他身体瘦弱,实则精瘦有力,衣服下面肌肉充满劲道。
“《虎扑刀》终于小成,我也晋升了练力后期。”
对于这样的进度,陈易谈不上欢喜,实在平平无奇。
大离朝人口十万万,武者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
武者一道,分上位,中位,下位三大境,每境又分九小境。
练力境不过下位一境武者,根本不值一提。
陈易又仔细翻阅一遍,温故而知新。
正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每次研读,都会产生新的感悟。
合上秘籍,陈易开始闭目养神,一动不动起来。
实则在脑海冥想修炼《虎扑刀》的场景。
现在他甚至能将《虎扑刀》的招式倒背如流,一招一式如烙印骨髓,信手拈来。
可惜穷文富武,哪怕他演武再娴熟,少了药补的体魄,始终无法将这门武功提升到行云流水、羚羊挂角的程度。
午时,脚步声响起。
“陈易,你去吃饭。”
狱卒宋平已经吃完,过来值守片刻。
陈易点点头,不一会来到了班房,与其他几人用食。
牢狱自带厨房,狱卒吃完,残羹剩饭倒进稀粥或糊糊里,随便一搅,便是人犯的伙食。
吃到一半,堂哥陈纪书朝他招手。
两人走出地牢,在中院的亭子里坐下。
“谢大姑娘说了,你再不答应,就找人打晕你,强行入洞房。”
陈纪书叹道,“谢家也算在洪县有头有脸的,谢大姑娘能看得起你,属实是你的福气,要不就应下吧?”
陈易目光默然一阵:“堂哥,你就这么不看好我?”
陈纪书冷笑两声:“你从文止步于秀才,从武半路出家,家里又欠了不少债。也就长得还行,得蒙谢大姑娘看中。若你答应,不仅能还掉债,练武的花销也有了。”
“可是……谢大姑娘体重如牛,传闻又修炼了采补秘术。她私宅纳的几个面首,不到三个月就未老先衰,先后赶出宅门。”
陈纪书冷笑道:“我又何尝不知?但她可是出了三百两银子。你还完债,剩下的交给堂哥。只要我晋升了练筋境,定可庇护你后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