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村距离吐曼乡十六公里。村里人上乡政府,大多开车、骑电动车或电动三轮摩托车。胡杨小学有六个年级,各一个班,学生总人数三百二十一人,教师、领导加上厨师,共十九人。黄校长常常外出开会,他的课是满工作量,其他领导和教师,都是超工作量。
肖飞文教三年级语文,兼任班主任,还兼这个班的音乐教师和体育教师。与他搭班的数学教师叫玛依拉·库尔班,维吾尔族,二十五年教龄,中小学数学高级教师,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她是本村人,家庭条件优越,她丈夫安卡尔·赛米经营一千多亩土地,是村里的种植大户。
初来乍到,一切都是新鲜的。
胡杨小学位于村委会左侧,出了校门,是一大片棉花地,视野极其开阔。校园里绿树成荫,花草缤纷,干净整洁,教学楼和教师宿舍楼一个在南面,一个在北面。两座楼遥遥对望,且相映成趣。
最有意思的,要算美丽校园里的漂亮孩子了。他们戴着红领巾,见到新教师,行队礼,追着问新教师名字。他们虽然都是农村孩子,但有着城里孩子不一样的气质。他们皮肤黝黑,浓眉大眼,天真可爱,活泼调皮,课间,他们像小蜜蜂,像小蝴蝶,在校园里飞来飞去。
肖飞文从教务主任李圣杰那儿,领到了三年级语文教材和教案本,激动得整个晚上没有睡意。他摊开语文教材,第一课便是《大青树下的小学》。他的思绪飞回了童年时代。他记得,他背着妈妈摸索着缝制的书包,怀里抱着一个小板凳,蹦蹦跳跳上学去。妈妈倚着窑洞门口,微笑充满了深陷的眼眶。小学在村子背后山坡上,是以前的集体食堂。课桌是食堂用过的饭桌,没有凳子,学生上课,要从家里自带小板凳。黑板是老师用一块木板,调制锅灰涂黑制成的。上课铃声,是挂在老槐树上的锈钢板敲出来的。
突然,校园里响起了悦耳动听的铃声——熄灯铃声响了。肖飞文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天空,一轮弯月害羞地钻进云朵里,星星闪着亮晶晶的光。夜幕下,校园里静悄悄的。肖飞文感慨:他小时候上的学校,跟现在他上班的学校,哪能同日而语呢?
第三遍熄灯铃声响起,宿舍楼的灯都灭掉了。
肖飞文打开手机电筒。明天的语文课,还没写好教案呢。
肖飞文熟读了课文,设计了几种教法,最后都被他否定了。他绞尽脑汁,试图找出一个最完美的教法。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胡杨小学的教师宿舍,有一个窗户透出微弱的光。一个身影,隐隐约约地,静止在窗户玻璃上。
肖飞文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早晨八点半,他拿上洗漱用具,去操场边上的自来水龙头下盥洗。走出宿舍楼,清新空气,使人肺部舒畅熨帖,肖飞文使劲甩了甩脑袋,似乎要甩掉所有长途跋涉的尘土和疲惫。
他挤牙膏,刷牙,洗脸,凉爽的水,使他清醒了不少。回宿舍的路上,他轻松极了。回到宿舍,他照着镜子,见自己凌乱的头发,油油地贴着脑袋上。他觉得第一天上课,应该给学生留下一个干净整洁、精神饱满的印象。他从行李箱掏出洗发露,却在宿舍里找不到温水。他想起黄校长李主任两颗油油的脑袋,苦笑了一下。他在宿舍转了一圈,横下心,回到操场边的自来水龙头,把头伸了过去。凉凉的自来水,刺入头皮,体内的血液反而沸腾了。他低喊了一声:啊哈,爽啊!洗完头,他用湿毛巾包住脑袋,迅速往宿舍跑。他拿起吹风机,插上插座,吹干了头发。见面会上,黄校长交待过,学校教师食堂不供早餐。早餐自行解决。他就着凉水,啃了几口馕,喝了一包牛奶,吃了早餐。
肖飞文穿戴中规中矩,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左手抱着课本教案,右手自然地前后摆动,眼睛直视前方,信心满满,有上学早的学生追着问他名字,他的身体微倾回礼:颇有点儿学者风度。老师们见他正儿八经的样子,都咧着嘴,忍住笑。
他抱着课本和教案,去三年级教室转了转。教室里来的学生寥寥无几,他看了看时间,时间尚早。他安排早到的学生朗读课文,便站在教室门口等候学生。
这时候,学生陆陆续续到了。学生见到陌生的他,用稚嫩的口气,问他的名字。他有些诧异,但还是回了礼,不厌其烦地说:“早上好!我是刚来的语文老师,叫肖飞文,你叫我肖老师就好!”调皮的学生立即高声喊道:“肖老师,早上好!”
这节早读课,是数学教师玛依拉·库尔班当值。玛依拉·库尔班老师提前五分钟来到教室,见肖飞文早早到了,说:“抱歉,我来晚了,不好意思!”
肖飞文拦住道:“玛依拉老师,您回办公室休息。这节早读课我来上。我刚到,有很多话跟孩子们说呢。”他诚恳地盯住玛依拉老师,“能给我一个机会么?”
玛依拉老师认真地瞅瞅他,默默地点点头。眼前这个小伙子热情似火,她怎能打击他迫切上讲台的积极性呢?
得到了玛依拉老师的允许,肖飞文走上神圣的讲台,优雅地放下课本和教案,慈爱不失威严地扫视了课堂,轻咳一声,饱含激情地说道:
同学们:
我叫肖飞文,刚才我在教室门口,已经介绍过自己了。我再重复一遍(他在黑板上写了“肖飞文”三个刚劲有力的大字,边写边说)。肖,小月肖,飞,飞机的飞,文,文章的文。我来自甘肃,大学毕业,在深圳打了两年工,特别的缘分,让特别的我走进了特别的你们的生活。
这个学期,我教你们语文,兼任班主任。以后的学校生活和学习,我将和你们朝夕相处。你们在课堂上叫我老师,课后可以叫我大哥哥。我愿意,非常愿意做你们的知心大朋友。
同学们,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我愿意带领你们走出绿洲,翻越天山,面对未来人生,走向全国一线城市。我希望你们努力学习,刻苦上进,圆一个人生美好之梦。
短短一段话,肖飞文说得慷慨激昂。他以为,同学们一定会回报以热烈的掌声。哪曾想,除了极个别学生,大多学生都在下面唧唧私语,打闹玩笑了。
肖飞文威严地扫视了一下课堂。可他似乎不存在,学生自己干自己的,且干得不亦乐乎,仿佛他们在另外一个天地。这时,隔壁教室,传来了教鞭敲击讲桌的声音,和老师严厉呵斥学生的声音。
肖飞文非常扫兴,感到十分失望。他强压着火,放低了声音,说:“同学们,打开新语文书,翻到第二页,我们一起朗读第一课《大青树下的小学》。我们今天就上这一课。”
学生懒懒散散地,在书包里翻捡语文书,发出哗啦啦、劈啪啪、吱呀呀的翻书声、拍文具盒声和课桌椅子挤动声。
“他们还小,动作相对慢些。”肖飞文安慰自己。
学习委员阿曼尼沙·买买提依明主动站起来领读课文。
同学们用生硬的普通话跟读课文。
肖飞文听了,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学生们朗读的是什么呀?从课文的第一句话开始,要不拖长音,要不读破句,要不含糊不清,声音忽高忽低。这哪里是朗读啊?
肖飞文叫了停。他请学习委员阿曼尼沙·买买提依明坐下,亲自示范领读。课文领读一半,下课铃声响了。他利用休息时间,跟部分学生进行了交流。学生与他交流无语言障碍。他暗暗吁了一口气。
第一节语文课上下来,肖飞文傻眼了。
课间休息时间,跟他交流的部分学生,日常口语方面是没有问题的,可放在课堂上,认识生字、理解课文、师生互动,就存在困难了。比如识字,第一段的最后一个生字“扬”,他就花了七八分钟,有的学生还会把它念成“yan”或者“yin”,要不就念成阴平,混淆了阳平和上声。
肖飞文昨天晚上绞尽脑汁设计的教案:设置情景讲读课文,在情景中意读美读认识生字。在教学过程中,他所谓完美设计泡了汤。识字环节卡了壳,情景哪能设置起来?意读美读从何谈起?
第一堂语文课,肖飞文磕磕巴巴地上下来,竟没有完成教学任务。他非常沮丧地,逃一般地溜出了教室。学生鞠躬说老师辛苦了,他没听见也没回礼。
肖飞文愁眉苦脸地往办公室走,半道上遇到玛依拉·库尔班老师。玛依拉·库尔班老师友好地跟他打招呼,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咧了咧嘴。玛依拉·库尔班老师一头雾水,这个小伙也太情绪化了吧?上课下课间,宛如变了一个人。
在办公室,肖飞文喝了一杯水,自我教育了一番,心情慢慢平复。他翻着课本,对照教案,开始查找自身问题。可他找不出症结。他犯难了。他抱着脑袋,揪着头发,早晨精心梳理的头发被抓乱了。上课铃响了,又一节课开始了,他还没想出过所以然来。
黄校长巡视办公室,轻轻拍了拍肖飞文,关心地问他怎么了。肖飞文呵呵傻笑,说没什么,感觉还在火车上摇晃,还在适应阶段。黄校长说:“嘿嘿,一样,一样,嘿嘿,跟我刚来一个样。嘿嘿,上完课,可以回宿舍休息。嘿嘿,多多保重身体!”说完,端着杯子回校长办公室了。
第三节课是语文课,肖飞文想起第一节课的效果,心里发憷。他想,不管怎样,临阵磨枪,也要先把第三节课应付过去。不然,像第一节那个课堂效果,多对不起自己和学生啊。他扫视了一下办公室。办公室里另有两位语文教师,一位是跟他一起上岗的新教师邓妙语,一位是有两年教龄的肖若柳。
肖飞文厚着脸皮,鼓足了勇气,拿着课本,凑到肖若柳老师跟前,讪讪地问:“老师,打搅一下,耽误你点时间,请教你一个问题,好吗?”
肖若柳老师合上作业本,侧着头,盯着肖飞文,说:“不客气,请教说不上,我只比你早上两年讲台而已,咱互相学习吧。”
肖飞文挠挠脑袋,嗯嗯了两声,说:“今天我上了第一节语文课,没学完生字就下课了,感觉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我想向你请教一下,你是老教师,是怎么掌控课堂的?又是怎么达到预期效果的?”
“你是怎么教的呢?”肖若柳老师反问。
肖飞文一五一十地讲了他的教学设想。他翻开教案,让肖若柳老师看。肖若柳老师浏览了一下,说:“恕我直言,太花哨了!我们这个偏僻地方,学生的语文基础较差,用不着搞这么复杂的。”她合上肖飞文的教案本,“根据我的教学经验,说得难听点,重复;说得好听点,多读,在此基础上,再多写,就OK了!”
“这么简单?”肖飞文满腹狐疑。
“这还简单?”肖若柳老师轻叹,右手旋转着红笔,“在语文课堂,能真正做到多读多写谈何容易啊?”
肖飞文坐到自己的办公椅上,思考着肖若柳老师的话,教语文,看似简单,其实不简单,多读多写嘛,哪个不会说?哪个不会讲?掌握得好,那就是一种教学艺术;掌握不好,就会闹老家的笑话。他清楚地记得,老家一些肤浅的人,曾嘲笑过他的语文老师,只要认识字,谁不会教语文?让学生读了再读呗。
肖飞文痛苦地想,他刚走上讲台,还没掌握让学生愉快读愉快写的教学方法,教学艺术就不用提了,差得远,不着边。难道自己跑到离家乡千里万里的边疆,也要沦落为能识字就能当语文老师的人了?他抓过水杯,喝了一口烫嘴的开水。
第二节的下课铃声响了,肖飞文抱着课本和教案,迈着沉重的步子,向教室走去。先应付吧,他想。
当天晚上,肖飞文的胃部有些不适。他打开药瓶,胡乱地吞了几片药。近来一直处于激动和紧张之中,他的胃部竟消停了将近一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