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被擦旧的黑板,深处有擦不掉的粉笔影。林夜在一阵冰凉的嗡鸣里醒来,先听见的是心跳,而不是自己的。
一下一下,很准,像秒表走针。他下意识抬腕,腕上的旧式秒表正和墙角广播的滴答重合。玻璃上有一道划痕,从十二点方向割进四点,如同某个草草结束的答案。
“患者请注意——”广播像含着沙子,嗓音由机械合成,字句间隔不自然,“本层夜间巡查将于——二十三时整——开始。请在心跳归零前,写下名字。”
“写下名字?”他低声复述,喉咙发干。枕边纸张翻动,一阵风从门缝掠过,带着消毒水与碘酒味。他看见门后影子的边缘——像有人靠着门,屏住呼吸。
门外,是别人的心跳。
“有人吗?”他起身,拖鞋摩擦地板,发出了和广播不协调的细小声响。他在床头柜里摸出一支笔,漆黑的笔杆轻轻一按,笔尖弹出,冷光像一粒固执的星。
他推门。门像迟疑的喉咙,咔嗒一下卡住,又被第二次用力拉开。走廊漫长,日光灯不稳定地闪,几米外的门上挂着“III-17”的牌子——他这间是“III-03”。地上有细细的刮痕,从17号门一路蜿蜒到护士站,像某人拖着沉重的什么东西。刮痕两侧有擦拭过的痕迹,擦得很认真,却仍残留了一点粉尘在缝隙。
广播又来:“请在——心跳归零前——写下名字。”那条电子音拖长的“前”,像被某只看不见的手捏住。
“你也听见了?”低沉的嗓音从走廊尽头掷来,简短、干脆。林夜转头,看见一个穿着常春藤绿风衣的男人迎面走来,寸头,眉骨上有一道旧疤,手上戴着磨损的手套。男人停在他一臂之外,眯眼看了一眼他腕上的秒表,“对象。”
“谁?”林夜问。
“广播。”男人像是在报一个他早就知道的答案,“它是对象。”
“对象?”这词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撞到一个曾经学过的语法点:施事、受事、对象。广播,是规则的声带,是提示同时也是陷阱。他点点头,伸出手,“林夜。”
男人握了握:“陆骁。”
第三声心跳夹在他们的手掌之间,像冷金属贴过虎口。突然,一扇门内传来喷涌般的喘息,伴随着椅子拖地的刺耳,接着是徒劳的抓挠;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门内破碎:“开门!求求你开门,我心跳——我心跳很快,我……不对,我听不见……”
“牧遥!”陆骁低吼一声,脚尖一勾,一脚踢在门锁位置。门框震颤,却没开。他后退半步,肩膀发力再撞,门板边沿裂开。林夜同时俯身,手指摸过门锁上的划痕,确认了它的材质和受力方向,迅速一笔画圆划线,标出薄弱点。第三下,门开了。
门内,一个瘦高男生缩在角落,眼泪在眼眶里滚,像没来得及往下掉就被冻住了。他的手紧紧捂着耳朵,额上青筋暴起。另一个人蹲在他旁边,戴着头灯,光束柔和,正用平稳的声音引导呼吸:“看着我,跟着我,一起数,四拍吸气,四拍呼气——很好,继续。”
“牧遥?”陆骁低下来,声音放软。头灯下的人回头,眼神温和,嘴角有一条笑纹,“在。先别动,过度换气会过多吹走二氧化碳,头晕是正常的。”
“你是谁?”林夜问。
“牧遥,急诊轮转。”他头灯一照林夜腕表,笑了笑,“你时间很准。”
“广播比门更真。”角落里,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老人推着清洁车,慢慢靠近,像被动地参与一场太复杂的对话。他脸色发青,嗓子里发出带锈的音节,“你们……广播比门更真。”
“老林。”牧遥朝他点头,“有听到什么?”
“他们说……巡查在四层。”老林用手指在空气里描了个四,“可是——”他指了指脚下,“味道不对。三层是这个味道。”
林夜闻了闻,消毒水里有股更轻更甜更凉的味,是碘酒。三层的药味。广播说四层,于是规则发生在三层——“先广播,再发生”。他脑子里这个顺序被点亮,像线路板上的小灯泡一盏盏接通。
“心跳归零前,写下名字。”陆骁复述,“写在哪里?”
林夜视线从刮痕移到门框,门框内侧有一条细线,像用刀片划过,再细看,线两侧有肉眼难辨的粉末沉积。他俯身,用指腹轻轻一抹,指尖沾到微微发亮的粉尘——粉笔。
“写在这儿。”他指门框内侧,“门关上,看不见,但广播听得见。”
“写谁?”牧遥问。墙上的时钟跳到“23:00”,广播拖音变慢:“巡查——开始——”
“先试自己。”陆骁已经拿过笔,写下“陆骁”,笔画压得很重,像锤子一下一下砸在木头上。写完的一瞬——没有触发什么华丽的光效,只是走廊尽头的脚步声顿了顿,像有人犹豫,然后又继续。
牧遥看表:“延了十分钟。”他顿了下,“不够。”
“写欠的。”一个女声从走廊另一端响起,清亮,语速快,带着一个轻轻上扬的尾音,“写你欠的名字。”
所有人转头。她短发,指甲涂了彩色,背着贴满贴纸的笔记本电脑背包,像课间冲进机房的学生。她朝众人摆摆手,“程知夏,计算机系兼社工。你们继续,我找找日志后门。”
“日志?”沈青禾的声音从护士站那头传来——她一直在那儿,仿佛从一开始就在。她把手套拉紧,指尖按在一张泛黄的登记表上。“死亡时间记录有倒推嫌疑。广播宣布前,记录就写好了。”
“写欠的名字会延得更久。”程知夏翻过柜台,打开老式主机,“诶,密码还是管理员生日,这么老派。”
“我欠谁?”陆骁低声问。
“你不欠。”林夜看着门框里“陆骁”两个字,笔画冷硬,“你是在还。”
“那你欠。”陆骁看向他,“写谁?”
钟表滴答极慢。林夜闭上眼睛,脑海里翻出一张模糊的脸,柔和,带着淡淡的茶香。像有人曾用手抚过他的额头,告诉他:“夜,慢慢来。”
“先试一个。”他把笔抵上门框,写下“林夜”。写完,走廊尽头脚步声短暂消失了三秒,再次响起时,节拍比刚才慢。牧遥看表:“延了十分钟,对你也一样。”
“还不够。”沈青禾抬眼,“广播里说‘写下名字’——name没有限定单数或复数,语义摇摆。”
“写两个?”程知夏已经在输入命令,“或者写一个不是你自己的。”
静得像所有人屏住了呼吸。老林吞吞吐吐:“小孩子……她在……护士站。”
“谁?”陆骁问。
“白裙,小脚印,蜡笔。”老林指向护士站玻璃,“她画了一个箭头。”
玻璃上果然有一道红色蜡笔画成的箭头,粗糙,带着孩子的手劲,尾部有擦拭过的印子。箭头指向档案柜。林夜走过去,拉,锁着。他把秒表放在柜门边,眼睛盯着显示的刻度——每隔六十次心跳,秒表的走针就会慢半格,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扯。他伸手,轻轻顺着锁的边缘摸,摸到一道极细微的凸起——老式机械锁有个习惯性磨损点,而这点的位置不是因为使用频繁,而是因为某只手,太小,太不熟练。
“她开过。”林夜说,“用过。”
“写她的名字?”牧遥看向他。
“她有没有名字?”沈青禾问。
广播像被人粗暴拧了一下音量:“请在心跳——归零前——写下名字。”归零两个字里带了破音,像吞了一口热气。
林夜握住笔,笔尖停在门框。那一瞬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写谁——写错的代价是什么,谁也不知道。笔尖划出第一笔,门尽头传来脚步的停顿。他写下“安安”两个字。写完,他心里忽然莫名一空,像从某间屋里拿走了唯一的椅子。
牧遥抬表:“延了三十分钟。”
走廊的灯忽亮忽暗,像海潮来回。护士站后方,有什么东西‘咔’地弹开。档案柜门自己开了半寸,冷空气从里面溢出来,带着纸张久藏的味道。程知夏把柜门完全拉开,一格一格翻。第三格,旧相片散落出来,是二十年前志愿者的合影——每张都齐整地裁掉了右下角。右下角是写名字的地方。
“有人在擦。”沈青禾说,“擦掉名字。”
“写下名字才能被记住。”林夜低声,“擦掉名字,就被夺权。”
“谁在夺?”陆骁问。
回答他的是另一段广播:“见——证——”
音节像从砂纸上磨出来,那尾音拖长到不可忍受才断。林夜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提醒”,这是一道“命题作文”。你要在心跳归零前,写下名字,因为没有人会代替你做此事;你也要在自己的名字之外,写下一个你欠的名字,因为那些被丢下的人,曾经被谁捡起过,却没有被好好放回。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动桌上的纸。那张纸背面有一道淡淡的铅笔线,写着两个字:回家。
“走。”陆骁提起清洁车,“去护士站的落地钟。让它走起来。”
“钟?”牧遥一愣,“为什么是钟?”
“因为签名要在钟走动时才有效。”林夜说,“写下名字只是延时,签名才是还权。”
他们穿过长得像没有尽头的走廊,电灯以一种介乎尽责与偷懒之间的怠慢方式闪烁。护士站大厅的落地钟静止在十一点五十八分。钟面玻璃被擦得干净,连指针上的微尘都没有。老林推车过来,手有点抖,“这个……一直不走。”
“钟摆卡住了。”沈青禾掀开钟后背板,“不是机械问题,是——有人按了停摆。”
“谁?”陆骁问。
“和擦掉名字的,是同一只手。”程知夏说,“你看这手套纤维残留,黑色,短绒,材质跟刚才我们见到的……”她顿了顿,眼睛扫过林夜的手腕,“怀表绒袋很像。”
“先让它走起来。”林夜说。把手放在钟摆上那一刹那,他想起母亲轻轻推他自行车尾座的温度。“夜,慢慢来。”
钟摆被轻轻推了一下。第一次来回,艰难,像一个人推着比自己大很多的门。第二次,第三次——钟忽然像是回忆起了自己该怎样呼吸。滴答,滴答,滴答。广播像被同步校准过,音节变得整齐:“请在心跳归零前,写下名字。”
“签。”林夜说。签名簿翻在最后一页,上面有几个名字,写得很快又很用力。陆骁写下自己的名字,笔尖钩出一个利落的撇。牧遥写下温柔的字,字尾像水波。沈青禾的字最工整,像判词。程知夏写完,在末尾画了个小小的笑脸。老林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在发抖。
最后,笔停在林夜手里。他把笔抬起来,停了两秒,把“林夜”两个字写在最后。写完的一瞬,钟声敲了一下,仿佛某个过去的时刻被从桌面抬起,悬在半空,重新沾上了人的体温。
“见证。”广播说,语调突然像一个人,而不是机器。
所有人同时回头。护士站玻璃上,那道红蜡笔画出的箭头不见了。玻璃的反光里,一条白裙在门外慢慢移开,光像潮水退去,露出一个狭窄的出口。
“她在带路。”牧遥说。
“去哪里?”陆骁握紧了手套。
林夜抬起秒表,秒针正好指向十二。滴答——世界轻轻一晃。他听见风铃声,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落在离他很近的耳边。像有人在笑,又像有人在哭。
“回家。”他说。
门开了半寸,像某个被冻住的表情终于松动。门外,是另一个世界的气味:夕阳晒过的黑板、落在草地上的粉笔灰,还有被人一遍遍擦拭却总有痕的名字。
他向前迈了一步,秒表的玻璃刮痕映出他的眼睛,眼睛里有一个小小的、白裙的影子。影子回头看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声,只是轻轻比了一个口型:谢谢。
林夜点头。然后,他把笔插回胸口的口袋,推开了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