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季风姗姗来迟。

抵达得迟滞而黏腻，像是一罐温热的糖浆兜头浇下，整个城市都被封在了里面。空气里全是水汽和草木发酵后的腥甜。

知了——

蝉鸣声像把生锈的锯子，以恒定且焦躁的频率，不知疲倦地锯着午后凝固的时光。

路明非的意识，就是顺着这道刺耳的、锈迹斑斑的裂缝，硬生生从那片燃烧着纯粹光热的虚无中“挤”回来的。

像从万米高空坠入深海，灵魂穿透层层叠叠厚重而陌生的现实，被急速冷却。时间神殿里那股燃尽一切的焦灼感飞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被潮水般包裹的窒息实感。

先回来的是触觉。

后背硌得慌。粗糙的竹蔑纹路烙在皮肤上，汗水把廉价棉T恤黏在背脊，勾勒出少年单薄的骨架。湿热、黏糊，这是活着的触感。

接着是嗅觉。

老旧空调扇叶转动出的陈年积灰味、霉菌味；主机箱散热口排出的微弱臭氧味；还有那种独特的、混合了油脂与劣质调味粉的——隔夜泡面汤底干涸后的酸腥气。

这味道真冲。如此真实，令人怀念，又令人作呕。

路明非猛地睁开眼。

没有迦勒底医疗室泛着幽蓝冷光的天花板，没有时计塔堆满古籍的高耸穹顶，也没有建实神社雨后泛着清漆光泽的横梁。

只有剥落了墙皮、泛黄的天花板。

墙角挂着一角细密的蛛网，在空调微弱的风里颤巍巍地抖动。“华生”牌老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嘎吱……嘎吱……”的梦呓。

“……回来了。”

嗓子沙哑得厉害，像灵魂回壳时被粗砂纸狠狠打磨了一遍。

路明非缓缓坐起，灵肉尚未完全重合，动作有些僵硬。

这地方他熟到了骨子里。这间堆满盗版碟、《EVA》和《星际争霸》攻略书的小卧室。地板上还扔着他随手脱下的校服裤子，仕兰中学的银色校徽皱巴巴地反着光。

光线从那扇永远拉不严实、印着俗气小黄花的窗帘缝里挤进来，在积灰的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刺眼的光斑。

光斑里，亿万尘埃漫无目的地浮沉、旋转、起舞。一切都和他离开前一模一样。

路明非没惊慌，没狂喜，也没崩溃。

在经历了人理烧却的终局，目睹过魔神王盖提亚那条足以焚尽行星、撕裂时空的光带后，这种程度的现实跳跃，连让他心跳加速一拍都做不到。

他只是冷静地，近乎漠然地确认现状。

抬起手，摊开。一双少年的手。手指修长，但掌心软嫩，指甲剪得很秃，指缝里大概还藏着点铅笔灰。没茧子，没疤痕。

这手没握过圣剑，没摸过魔导书，没牵过冰冷的机械义骸。也不是那双在迦勒底模拟战中一次次握拳到指甲嵌肉、鲜血淋漓的手。

这是路明非的手。那个十八岁，高考刚结束，一无是处，寄人篱下，觉得人生已经完蛋了的路明非的手。

他赤脚下地。地板冰凉硌脚，触感清晰得让他皱了皱眉。走到那面满是污渍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的人，一脸少年特有的青涩与衰相，睡乱的黑发翘着几根顽固的呆毛。脸色是那种常年不见光、沉溺电脑屏幕的病态苍白。

真是一副……很“衰”的德行。

路明非瞳孔微缩。不对。脸是衰的，但眼睛不是。那双曾经写满闪躲、怯懦和无所谓的黑瞳，此刻深不见底，像万米冰层下的寒潭。平静，温和，却倒映着星辰生灭。

凝神。下一秒，黑色瞳孔被更高维度的色彩侵染，泛起冰冷幽蓝。那是彩虹尽头、万色归空的颜色。

——直死之魔眼。

瞬间，这个真实而廉价的卧室崩塌了。世界卸下了伪装。万事万物呈现出“终结”的姿态。

无数纵横交错的线，仿佛有生命般缓缓蠕动，覆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浮尘有死线。窗玻璃上那只不知死活搓着后腿的蚊子，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线，胸腹交界处，一个清晰的死点正在搏动。甚至连窗外那道刺眼的光，在魔眼注视下也显露出了脆弱的裂痕。

墙壁、书桌、电脑……一切存在之物都在尖叫着自己的死期。

“呃……”

尖锐的剧痛从视神经末梢炸开，顺着脊椎一路烧到大脑皮层，像要顺带把灵魂也烧干。路明非猛地闭眼，扶着冰凉的墙壁，身体因剧痛微微痉挛。

“呼……”他大口喘息，胸腔剧烈起伏。空调吹来的霉味让他感到无比踏实。

他没松手。这痛感……很好。证明不是做梦。证明那个在时间神殿燃尽一切的他，确实回来了。

最终决战的画面还在脑海里翻涌。

暗红色的崩塌时空。人理烧却的中心。魔神王盖提亚——那个占据了所罗门王躯壳的“人类爱”集合体，启动了最终仪式。七十二魔神汇聚的光带横扫一切。迦勒底的英灵们在消逝。藤丸立香，那个背负一切的少年，用尽最后一道令咒倒在血泊里，还要固执地向他伸手。

而他，路明非，作为被意外召唤的“特异点”，一个不属于任何职阶的协助者，站到了最后。

“所罗门王。”他记得自己的声音，在万物崩塌的咆哮中平静得可怕。“你没有‘死’。”“因为你本身就是术式的集合，是概念的化身。你没有生命的终结。”

盖提亚宏大的声音像亿万人的合唱：“然也。人子啊，吾即是终局。见证吧，行星的终结，吾等的诞生！汝之挣扎，毫无意义！”

然后，路明非笑了。迎着那道毁灭世界的光带，在立香绝望的注视下，他笑了。

“是啊，你没有‘死’。”他抬头，幽蓝魔眼燃烧到极致，像两颗超新星在眼眶中爆炸坍缩。“——但你有‘终结’。”

“我看到了。”“你‘人理烧却’的终结。”“你‘怜悯’的终结。”“你‘存在’的终结。”

他不需要刀。魔眼催动到极限，视线本身就是切割。原本做不到的，但在时间的尽头，在无限save的时间线里，路明非感受到了无限的注视。

丛雨、明月栞那、朝武芳乃、在原七海、和泉妃爱、谷风天音、风又音理、三司绫濑、新海天、常陆茉子、白雪乃爱、空门苍、鸣濑白羽、九条都、沙耶、鞍马小春、结城希亚、美亚、香坂春风、夜羽真白、夏目蓝……

他没去分辨，只是感受着那近乎无限叠加的时间线和因果。脑子里甚至还有空闪过一个念头：费尽千辛万苦收集的全CG鹿目圆，果然还没打通啊……要是当时有这力量，估计能多出好几张圆神的CG吧……

思考间，动作未停。在无限因果纠缠中，他“杀死”了光带，“杀死”了神殿，“杀死”了作为概念存在的盖提亚。

代价是灵魂与魔眼一同燃尽。本以为那是终局，没想到燃尽的终点，是回归。

路明非睁开眼，幽蓝褪去，只剩深黑。那种令人窒息的蝉鸣声又灌进了耳朵。他脱力地坐回床沿，床垫“咯吱”呻吟了一声。

“立香……”他轻声念叨。不知道那家伙怎么样了。自己这条命换来的“终结”，有没有给人理的复原铺好路？那家伙一定哭得很惨吧。毕竟是那么温柔的人，会为了素不相识的英灵掉眼泪，会为了救世背起扛不动的重担。

心里泛起一阵针扎般的刺痛。但他很快抚平了情绪。他不再是那个任由情绪泛滥的少年了。冷静，沉着，处理问题。

起身，走到窗边。这一次没有犹豫，“哗啦”一声，拉开了那层厚重发霉的窗帘。

六月的阳光像金色的油彩，瞬间泼进来，将他吞没。

他微眯起眼。窗外是老旧的红漆居民楼，楼下歪脖子树上蝉鸣震天，远处马路上公交车刹车声沉闷。这是现实。是他在迦勒底、在无数特异点拼了命去守护的平凡日常。

他用力呼吸着闷热、充满尘埃和阳光味道的空气，试图压下那些过于鲜明沉重的记忆。但压不住。它们不是过去，它们就是他本身。

他想起了那些世界里的人。

想起了穗织建实神社里，那个眼神清澈如神明、却带着天然呆的巫女，身上有雨后青草和檀香的冷香。想起了姬松学园小小的活动室里，那个独自支撑一切的魔女绫地宁宁。她故作坚强扮演完美优等生，其实比谁都渴望被爱。想起了那个盛夏小镇，比谁都脆弱又比谁都依赖他的妹妹穹。背着她走过田埂时，夕阳烫得人心慌。想起了沉没都市特异点里，那个高性能萝卜子亚托莉。还有秋叶原喝Dr. Pepper的天才少女；冬木市如火焰般耀眼的苍崎青子；三咲町古宅里沉默如人偶的久远寺有珠……

太多面孔，太多羁绊。在那些世界，他不是衰仔路明非。他是她们的依靠，是男主角。她们的脆弱教会他温柔，她们的信任教会他无畏。他像个完美的时间管理大师，维系着每一份来之不易的情感，冷静处理着每一个世界的危机与修罗场。

他拯救了她们。然后迦勒底召唤了他。他带着这一切——温柔、决意、管理能力，还有这双眼——去救了人理。

现在，他回来了。

“所以……”路明非指尖触碰冰凉的镜面。“这算是最终奖励，还是惩罚？”

让他回到这个记忆中最想逃离的原点，是对燃尽灵魂的奖赏？

“呵……”路明非笑了。极其温和，带着一丝自嘲和绝对的包容。这笑容要是被过去的他看见，大概会吓掉下巴。

“不对。”他对自己说。“我不再是那个路明非了。”

不再是那个等着天上掉馅饼的衰小孩。无论是拯救人心，还是拯救人类未来，他都做过了。他不需要怜悯和拯救，他自己就是奇迹。

低头看桌上的手机。老旧的翻盖机。时间显示高考结束一周。信箱里很干净，除了澳门赌场的垃圾短信，就是电信催款单。

18岁，一无是处，正处在人生最迷茫的十字路口。没Offer，没未来。

这个认知让路明非感到一丝新奇。曾经处理过迦勒底S级危机、管理着复杂人际关系的大师，现在的主线任务居然是找个大学？

真是……

“砰砰砰！”卧室门被粗暴砸响。

“路明非！你死了没有！几点了还在睡！”婶婶那极具穿透力、中气十足的嗓音穿门而入。“赶紧给我滚起来！就知道天天在家打游戏，非要丢我们的人是不是！”

路明非动作顿了一下。久违的压迫感。搁以前，听到这嗓门他得从床上弹射起步，一边穿裤子一边喊“哦哦哦马上就好”，在一片兵荒马乱里开始新的一天。

但现在……他平静地走过去，拉开门。

门外的婶婶叉着腰，眉毛倒竖，穿着小熊维尼围裙，正准备开启第二轮输出。但在看到路明非的那一刻，话卡在了喉咙里。

眼前的路明非穿着T恤，头发微乱，但人站得笔直。没了往日的佝偻和瑟缩。最重要的是眼神。那双眼睛没了闪躲和“衰”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看不懂的温和。像夏日午后深邃的湖。

他不躲不闪，平静地看着她。

“知道了，婶婶。”声音平和清晰，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沉稳得吓人。“我这就起。早餐还有吗？”

他甚至对她笑了笑。很淡，但绝对真诚，没半点讨好。

婶婶彻底愣住了。她张了张嘴，那句“死孩子”硬是没骂出来。她像见了鬼一样上下打量着路明非。

“……真是见了鬼了。”她错愕地哼了一声，强行板着脸扭头走了，但火气明显降了好几度，“早餐在锅里，自己热！”

路明非关上门。回归后第一战，效果不错。

再看手机。果然，还有一条赵孟华昨晚发的短信。【路明非，后天仕兰中学的同学会，你别忘了，陈雯雯也会参加的。】

路明非看着屏幕，温和地笑了。

赵孟华……那个遥远记忆里幼稚、爱炫耀的朋友。同学会，柳淼淼。这些词像上个世纪泛黄的老照片，模糊不清。

不过，也好。

路明非脱下T恤，换上婶婶准备好的崭新白衬衫。既然回来了，总要“入世”。他不再是被命运推着走的衰仔了。

他轻轻握了握那双“无力”的、十八岁少年的手。

“没关系。”他对自己，也对那些远在世界之外、他所珍爱的人们轻声承诺。

“这一次。”“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窗外蝉鸣依旧聒噪，空气依旧闷热。但在路明非眼里，这个夏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