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的天气总是这样。
清晨的海雾,将整座城市裹得严严实实,又在七点的阳光照射下,不情不愿地散开一个口子。
霍华德街,一栋上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办公大楼十一层。
挂着‘费兰政务咨询处’牌子的办公室内。
费兰·劳伦斯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捏着三张纸。
第一张,是这间八十平米办公室的月度租金账单,总计一千九百美元。
第二张,是他位于米慎区公寓的催缴通知。
第三张是信用卡账单,最低还款额两千三百美元。
后面跟着一行小字:“若未在截止日期前支付最低还款额,您的账户将被收取滞纳金,并可能影响信用评分。”
费兰把三张纸并排摊在桌面上,思绪飘扬。
三十二岁的他,于伯克利大学政治学硕士毕业,在市政厅工作了六年,最后三年担任副市长首席助理。
他熟悉旧金山市政府的每一个部门运作流程。
知道哪个委员会的会议记录员喜欢在下午打盹、规划局哪位副局长对意大利咖啡有特殊偏好、预算办公室主任秘书的侄子在哪所社区大学读书。
这些都是资源。
在旧金山……不,在整个美国,这些就是硬通货。
半年前,如果有人告诉费兰他会沦落到为支付房租发愁,他会觉得那是个拙劣的玩笑。
那时他已经注册了‘费兰政务咨询处’,利用晚上和周末时间接一些‘小活儿’。
那些活儿来钱快,而且几乎零成本。
他只需要打几个电话,安排几次午餐,在适当的场合说适当的话。
政客们需要民间支持,商人们需要政策便利,而他费兰·劳伦斯,恰好知道如何搭建那座桥梁。
然后,迈克尔·罗森塔尔出事了。
不是什么复杂的政治丑闻。
只是这位副市长先生,在北海滩一家意大利餐厅喝了半瓶巴罗洛,开车回家的路上,在伦巴底街那个著名的弯道撞上了路灯杆。
警察到场时,他的血液酒精浓度是法定限值的两倍半。
事情本可以控制。
一个副市长酒驾虽然难看,但通常的做法是:辞职,发表诚恳道歉声明,接受戒酒治疗,几个月后悄悄加入某个游说公司或智库。
旧金山的政治机器擅长处理这种尴尬。
但《旧金山纪事报》的一个年轻记者。
据说是罗森塔尔在某个社区听证会上羞辱过的对象。
他找到了餐厅服务员,对方‘回忆’起副市长当晚并非独自饮酒。
接着,他从市政车辆管理记录中发现,罗森塔尔那辆公务轿车在过去六个月里有三次超速罚单,都是在下班后的私人时间。
最后,一篇题为《副市长与他的特权之路》的特稿登上了周末版头版。
配图是罗森塔尔在去年市政员工罢工期间对媒体说:“我们必须严控不必要的开支”的照片。
完美的对比,致命的讽刺。
罗森塔尔在四十八小时内辞职。
一个月后,他被判入狱六十天,缓刑两年,吊销驾照,外加社区服务和巨额罚款。
政治生命彻底终结,连带着他那一系的人马都成了倒霉蛋。
费兰也成了其中之一。
“政务咨询……”
费兰看向玻璃门上的那几个字,嘴角扯出一个苦笑。
多么体面的称呼。
但换种直白的说法,就是说客、游说者、或者说政治掮客。
在美国,这是一个庞大而古老的产业。
华盛顿有超过两千家注册游说公司,每年经手的资金数以百亿计。
在加州,在旧金山,这个数字按比例缩小,但游戏规则完全相同。
医药公司需要FDA加快新药审批,保险公司希望放松监管条款,科技巨头试图影响隐私立法,工会要求更有利的劳动法修正案,环保组织推动排放标准,房地产开发商寻求分区变更……
所有人都在寻找那个能帮他们敲开政府大门的人。
而能敲开那扇门的人,要么生来手里就有钥匙——那些来自政治世家、常春藤校友网、老牌财富家族的人。
要么曾经在门内工作过,知道锁的构造,甚至偷偷配了备用钥匙。
费兰属则于后者。
但现在,钥匙生锈了。
哦不,甚至更糟——锁换了。
中午12点。
思绪被敲门声打断。
不是那种客户礼貌性的轻叩,而是随意甚至有些粗鲁的“咚咚”声。
费兰深吸一口气,把桌面上的账单翻过去:“请进。”
门开了,四个年轻人鱼贯而入。
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
深色皮肤,穿着廉价的连帽衫和牛仔裤。
领头的是卡洛斯,费兰是通过一家临时劳务中介找到他的。
他会说流利的英语和西班牙语,脑子快、善于攀谈。
“费兰先生,我们今天跑完了诺埃谷和卡斯特罗区的所有商业街,按您说的,每家店铺都塞了名片,和老板或经理打了招呼。”
他身后的三人点点头。
其中个子最矮的那个,费兰记得他叫米格尔补充道:“有些店主问我们是什么公司,我们按您教的说了是专业的政府事务顾问,能帮您解决与市政府打交道时的任何麻烦。’”
“反应如何?”
费兰平静的问道。
米格尔耸耸肩:“大部分人说‘谢谢,有需要会联系’,然后把名片放在收银台下面,但市立图书馆那边,有个餐车老板,似乎挺感兴趣的。”
费兰目光一亮:“怎么说?”
“他说如果下午有时间,会来找您聊一聊。”
“做得好。”
一个餐车老板带来的可能不是什么大业务,但现在有活接总比没活好。
费兰拉开办公桌抽屉。
四人立刻投来期待的目光,是那种很赤裸对报酬的渴望。
在旧金山,像他们这样的年轻墨裔能找到的工作不多。
建筑工地的临时工、餐厅后厨、送货司机,或者像现在这样,在街头散发传单。
费兰取出钱包打开,里面躺着两张一百美元钞票,一张二十美元,还有一些零钱。
总计二百三十七美元,这是他目前全部现金。
他数出一百六十美元,放在桌沿。
加州最低时薪是十六美元,但这些年轻人大多有各种复杂身份问题,所以能接受每小时八美元的现金工资。
四个人,五小时,正好一百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