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郊外。

问心禅寺红墙金顶，背靠巍巍天山，尽显气派。

三千三百三十三级台阶向上，直通问心宝殿，殿内香火旺盛，烟雾缭绕。

宝殿后方，某间禅房，鎏金炭盆上面架着铁网，摆有青瓷茶碗。

此刻正值初春，料峭寒风拂过窗台，落在沈烛幽身上。

他莫约十七八岁，身形格外瘦削，面色苍白，唇齿微颤，坐在蒲团上，稍微蜷缩躯干，裹住略有发白还不太合身的锦缎旧衣。

“公子体弱，上山路长，吹了不少寒风，还请喝杯香茶暖暖身子。”

和尚穿着灰蓝僧袍，脚踩千层布鞋，跌迦坐在对面。

他相貌大约四五十岁，体型匀称，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乍看起来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光头和尚。

谁又能想到大名鼎鼎的问心禅师，受到世人尊崇的神僧，竟是如此这般？

沈烛幽捧着茶碗，小口啜饮，“有劳禅师费心。”

禅师含笑说道：“此茶采自天山金顶，只在终年覆盖白雪的问心崖上生长，每三年采摘一次，经过萎凋、炒青、揉捻、干燥等数十道工序，择取新旧，分清优劣，最后方可得到极品茶叶三斤三两。”

“公子饮后，可有什么感觉？”

沈烛幽摇头，“茶味醇厚，先是极苦，而后回甘，似有暖流汇聚周身，抚平寒风带来的些许风邪。”

禅师轻笑，“这人生不也如这问心茶一般，先苦后甜实乃常有之事。”

沈烛幽微微皱眉，“禅师是在劝我？”

禅师点头，“茶碗之中不仅是茶，更是世人放不下的贪嗔痴，公子回头是岸，放下才得大自在。”

重生此世十六年，沈烛幽生在当朝一品大员之家。

父母之间本是明媒正娶，奈何当朝首辅徐长真的掌上明珠横插一脚。

最终，首辅明珠如愿嫁入沈府，父亲沈昭昀官运亨通，平步青云，成为大虞皇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当朝一品大员。

代价却是母亲林疏影郁郁寡欢，病气攻心，早在七年前便死于肺疾。

沈烛幽眼帘低垂，瞳中倒映琥珀色的茶水，“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怒火攻心，憋着不爽只会脏了自己的心。”

禅师皱起眉头，“沈府、徐府皆是大儒之家，知礼守节，公子到底有何怨怼？”

“家里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沈烛幽道。

问心禅师双手合十，“男大当婚，善哉，不知何家小姐？”

“当朝，四公主殿下。”沈烛幽面无表情。

问心禅师一愣，旋即一笑。

“阿弥陀佛，岂不正应了贫僧先苦后甜之理？”

沈烛幽翻起白眼，“体重五百斤。”

“有时候换个角度就好，”禅师双手合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沈烛幽：“她在魔教的合欢圣地修行，面首三千不止。”

“这……”禅师无言以对。

有些东西可以劝，但有些东西真劝不了。

“我也不是空手而来。”

沈烛幽轻微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

玉质温润，色泽暖白，由名家开脸，雕着一尊笑颜开朗的宝宝佛。

禅师见得此物，摇头道：“阿弥陀佛，没有想到此物竟然缘落公子之手。”

此物乃是上代问心禅师坐化前赠予有缘人。

持有者拿回寺庙，问心寺便得无条件答应一个要求。

和尚显露法相，背后似有八部天龙盘踞，通体笼罩金光。

宝宝佛玉佩散发的宝光与天龙金光交相辉映，隐隐有着某种波动。

稍微验证后，禅师叹息道：“公子有什么需要的，但说无妨，我问心禅寺上下必定助你一臂之力，不过，贫僧有个问题希望公子可以回答。”

“禅师但问无妨。”沈烛幽颔首。

和尚面露慈悲浅笑，“公子此来，只是想要借我寺之力，远离俗世纷扰？”

沈烛幽黑眸光亮如炬，吐露胸中意气：“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此方天地号曰天元，中天神土共分三国，世外仙宗三十有六，化外魔道九大圣地，其余还有上宗三千，旁门八万，帮派不计其数。

此等大世多条法脉普传世间。

儒，道，佛，法，墨，巫，蛊，兵，武……

能人异士层出不穷。

有武道宗师，搬山填海，吐纳雷霆。

更有剑中真仙，一挂剑气开天门，三千里外取人头。

无论哪一条修行法脉，只要破关冲开第一境，皆可补上先天不足，延寿至一百五十岁。

相比起来，上辈子的平凡人生仅有匆匆几十年，恰如梦幻泡影，死生皆由命数。

好不容易来到这般精彩的世界，由于身世所限，沈府上下皆有严令，不容许他触及修行之道，要他被困樊笼中，他又怎么可能甘心呢？

他跑来问心禅寺，就不只是为了避开婚约，更要一举踏足修行路！

闻弦知雅意，问心禅师皱眉道：“你父沈昭昀与首辅徐长真皆为当世大儒，论官职位居上三品，已是万人之上，论修行更是踏足神通三境，言出法随，一人横压三千玄甲精锐。”

“若是此生无缘修行，无异于白活一世。”

沈烛幽双手举起玉佩，高过头顶，望着远方天空。

“娘亲，今日孩儿不孝，拿您遗物来此，只为换一部上乘功法踏足修行路。”

百善孝为先，当一个男儿说出“孩儿不孝”这几个字，那就是下定了决意，再无回转的余地。

“痴儿，真是痴儿啊！”问心禅师双目闭拢。

沈烛幽接着道：“还望禅师应允，让我在问心寺内修行一段时日。”

禅师：“罢了，贫僧亲自为公子挑选功法。”

藏经阁高踞禅寺深处，飞檐斗拱直指云天。

阁内檀香浮动，万卷经书静卧玄木架上，沈烛幽放眼望去，好似汪洋大海。

“此地不只收录我佛家法脉的功法，还有道家妙术通玄，儒家正气浩然，兵家陷阵征伐等多条法脉的正统功法，皆是法会交流，互换得来。”

“年前曾经统计过，共有下乘功法八万四千部，中乘功法七千二百部，上乘功法三百六十部，绝学七十二门，尽可随公子心意取之。”

“可是我观公子体弱，应是近些年来，衣食用度不够丰盛所至。”

“要想一步登天，直接习练上乘功法或者绝学，少说也要十余年修行，期间还少不了药食进补，耗费巨量钱财。”

问心禅师引着沈烛幽向内走。

对方话里有话，沈烛幽挑明道：“禅师何意？”

“我佛家法脉曾在千余年前出过一尊在世真佛，其名无心祖师，他老人家留有一部旷世奇功，无需外物辅助，便可开采自身大药，从而逆转先天，伐毛洗髓，彻底改善自身禀赋，可以说是公子入道修行的不二法门。”

“有什么弊端吗？”

“这门功法需要极高的悟性，悟不到便是枯守一生。”

“这……”

“公子无需忧虑，贫僧许你参悟一月，若是参悟不得再改换其他功法便是。”

“那就试试。”

沈烛幽心中稍安，至少能在禅寺里面住上一个月，起码能够避开自己与四公主的订婚宴。

拾阶而上来到藏经阁顶层，问心禅师亲手送上一卷兽皮经书。

“这一卷《寂灭涅槃经》交给公子参悟，此经炉融百家之长，实在艰难晦涩，贫僧资质愚钝，未必帮得上忙，若有不便理解的经义，公子随时可以借阅阁中相关书籍。”

“多谢问心禅师成全。”沈烛幽双手接过经卷，欠身回了一礼。

禅师目送沈烛幽离去，眸光幽幽，明灭不定。

藏书阁顶还有夹层，里面传出干枯苍老的声线。

“面对走投无路的少年，竟还送他这卷注定练不成的经文？”

“阿弥陀佛，当年之事关乎甚大，沈烛幽公子拥有林氏血脉，此生不可修行，乃是多方共尊的结果。”

“师父当年传位于你，让你继承问心法号，简直有辱我寺门楣。”

“师兄，你太过刚直了，若我问心禅寺陷入这趟浑水，千年香火或有覆灭之危，偏偏师父留下的玉佩在他手里，贫僧也只能出此下策。”

“智真，你可真够虚伪的！”

另外一边，沈烛幽下楼时展开兽皮经卷阅读。

“寂灭心莲生玉庭，涅槃元火煅真形。”

“周天窍穴藏大药，逆运先天返胎婴。”

“坎离交济凝玉液，百脉归源采金精。”

“万般垢尽开神藏，琉璃宝身照彻灵。”

开篇总纲呈现眼前，他就如那即将干渴而亡的鱼，跃入江河，贪婪汲取着一切。

“要我心思完全寂灭，进入定静虚无的状态，得见真性灵光，将之化作涅槃元火，淬炼体魄从而采集周身窍穴中暗藏的大药，不断返本还源涅槃新生，升华体魄与心灵，练就宛如佛祖般的无漏琉璃宝身。”

“此等经文气魄未免也太大了些，难怪问心禅师说它入门极为艰难。”

沈烛幽眉宇舒展，嘴角带着久违的笑容。

这么多年下来，留着宝宝佛玉佩在最关键的时刻，果然还是有用的，不仅避开了四公主回京定亲的日期，还拿到佛家法脉的上乘修行法门。

突然，他脑海中飘过几行荧光文字。

【功法名称：寂灭涅槃经。】

【功法创始人：无心和尚。】

【功法描述：无心和尚欲更上一层楼，证得未来佛果位，却在修行中发现自身引以为傲的体魄始终称不上圆满，因此另辟蹊径，融汇百家经意于一炉，想到在寂灭中涅槃新生，活出第二世的旷世奇功。】

【功法缺陷：入门第一步功夫就需要自身心灵澄澈，所有杂念不生，找到寂灭真意。

理论上来说，这等心境修为绝无生灵天生而有，需得先过蜕凡三境开脉、淬骨、元府，踏上长生桥，进入神通三境的灵台境，才有可能修持而成。

此法从设计之初就不是给初入修行之人准备的，但修为高绝之辈又很难改易自身功法体系，若非走投无路，人之将死，绝无可能主动在寂灭中寻求涅槃。】

【功法评价：无用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欲以此法踏入修行路，无异于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

沈烛幽瞬间意识到问心禅师并非表面上那般风轻云淡，嘴上说话漂亮，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真想给自己办事，一切不过是他的推诿而已。

“难道我要踏足修行，终究还是镜花水月，看得见却摸不着？”

嗡~~~

脑海中回响刺耳怪声，沈烛幽眼前一花，脚步踉跄，差点摔倒。

【检测到宿主激烈的情绪波动，读取宿主多年以来累积的压力，获得1点升华值。】

【当前升华值：1点。】

【累积压力槽：0/100。】

【备注：消耗1点升华值，方可炼假成真，补全功法缺陷。】

“炼假成真……”

沈烛幽背靠墙壁，眸光如烛火，光影难分。

“也就是说，这卷寂灭涅槃经本质上算是假的？”

脑海中飘过的荧光文字已然给出了明确评价——

无用鸡肋！

“好一个佛家法脉圣地，好一个问心禅师。”

沈烛幽释然轻笑，微微摇头。

问心问心，只问本心，可是没有谁规定和尚的本心真如明镜，不染尘埃。

哪怕是大名鼎鼎的问心禅师也不能免俗。

沈氏、徐氏皆为儒道世家，起于江南水乡富足之地，根基扎实牢固，早在三千年前，天下还未三分的神朝大一统的时代，就已形成氏族。

偏偏儒道又被大虞，大乾，大离三国公认为法脉之首！

问心禅师要为问心禅寺谋发展，求未来，当然会有所顾虑。

“1点升华值，一卷寂灭涅槃经，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沈烛幽心念一动，脑海中的荧光文字迅速变化。

【消耗1点升华值，正在补足功法缺陷……】

【寂灭涅槃经取佛道儒等多家经文真意，气魄太大，难免有所纰漏，各家经文炉融一体，看似极好，实则欠缺了主导脉络。】

【想要修成这门寂灭涅槃经，还需补全一副入门观想图。】

【佛陀，道祖，儒圣，武神，剑仙……无论称呼为何，终究还是由人修行而来。】

【人即是我！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此中之我乃指真我。】

下一秒，沈烛幽瞳孔晃动，意识海里光影翻涌。

轰隆隆隆~~~

天地初开，万物混沌，忽有惊雷落下。

鸿蒙紫气蔓延十方虚空，紫气中心盘坐遂古之初的第一尊生灵。

他的身姿伟岸无边，睁开双眼，天地便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