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要再考一次。”

破旧的茅草屋中，林攀看着桌面上总分549的打印纸，声音轻的几乎低不可闻，却充满了坚定。

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在他身边，母亲陈桂琴劝慰道：“五百多分在咱们这不低了嘞，都够上个名牌学校了......”

549分即使在高考竞争压力较大的东海市，也能上一个还不错的名牌大学，但也只是处于‘还不错’的范围。

距离真正的顶级学府，还有一小段的距离。

可在成绩单上，他的英语成绩一栏是“零”。

他的英语成绩向来中规中矩，但即使能加上四五十分，他所就读的大学等级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的确是零分，他在前往考场的路上因意外耽误一个小时的时间，错过了入场的最后时刻。

他懒得解释不同阶层的学校之间会有多大的差距，反正老妈潜意识里认为‘就算考的再多再好毕业后还是要回到山沟子中种地’。

想改变一个人的思想是很难的，尤其是老一辈人的思想更为根深蒂固。

可林攀心中清楚，只有读书，只有拼了命的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才能改变家徒四壁的现状，改变自己被囚禁在荒野土地中的现状。

离开大山的路明明有很多条，可他离开大山的路只有这一条。

“大学有奖金，能用来抵学费，高中可没有，得靠家里掏钱，这是你之前说的嘛。要是再考一年，妈就只能去借钱了。”陈桂琴叹气道。

林攀把目光挪向角落的中年男人身上。

林二牛沉默不语，只是一根又一根的抽着用报纸卷的旱烟，搞的房间里乌烟瘴气。

李攀知道，父亲也不想让他读下去，父亲和母亲的思想都一样。

林二牛狠狠嘬一口烟屁股，把烟屁股弹到地上，像有仇一样用脚尖狠狠碾了几下，终于不耐烦的开了口：“复读的学费，多少钱？”

“两，两千六。”林攀小声的说出让父母都为之一震的数字。

“两千六？这么多！都够我买几百件新衣裳穿啦。”身旁的弟弟林岩大声起着哄。

陈桂琴斥道：“去一边待着去。”

“生活费呢？”林二牛又问。

山沟子里没有高中，林攀想要念书就只能去上百里外的东海郊区一所普通学校借读，生活费都是一次给半年的，东海市是新晋大型城市，坐上了时代发展的快车，据说最近还在计划建一种能在地下跑的快车。

对于没出过山的林寨沟里的村民来说，东海市是不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每当有人要说去市里，总会有人羡慕的感叹。

林攀连忙道：“生活费我能自己挣。”

林二牛眉头一皱：“学习就得好好学习，一边挣钱一边学习，那能学好吗？都不如老老实实的种地了。”

林攀小声道：“现在还不到七月，九月份才开学，这俩月的时间我能出去打工挣生活费。”

“家里的地都快烂了，出去打什么工？”林二牛又斥责，仿佛斥责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林攀没再还嘴，心中不以为然。

外面刷盘子一个月都有几十块，种地能挣几个钱？

“要不爸你问问邻居们，看能不能借点？”林攀小声道。

借钱是件丢人的事，父亲抹不开面子，但他为了能考上更好的学校，不得不提出下策。

“借钱上学？亏你想的出来。”林二牛冷笑。

“那我自己去。”林攀道，无论如何他都得搞到些钱的。

“回来！丢人现眼的玩意，你去不也是丢我的人？”林二牛烦躁的怒骂，终于霍然起身：“我去问问别人。”

林攀连忙跟上。

林攀在林寨沟中算是小有名气，因为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是‘断层级’的存在。

即使他的英语成绩是零分，也比同年高考的第二名要高一百多分。

因为林寨沟不注重教育，小孩子们从小就放羊放牛，所谓的学习语文不过是多认识几个扁担上刻的字，学习数学也不过是为了卖牛的时候别找错了钱。

至于洋文......学那玩意有啥用？

乡亲们都知道，二牛家好像要出个大学生，纷纷夸赞大学生有前途有出息，背地里揶揄说读再多书有什么用，该当不了村长还是当不了村长。

在乡亲们眼中，能当村长就是最厉害的了。

二人挨家挨户的敲门，能攀上关系的都被他们找了个遍，村民们的回应都很敷衍，不是地里收成不好就是家里孩子病了需要钱。兜兜转转跑了大半个庄子，连一百块钱都没能借到。

他们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清清冷冷的月光洒在林荫小路，黑暗的尽头中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吠，偶尔有一道捆在电线杆上的路灯半死不活的亮着，仿佛预示着求学之路注定要以悲惨结局收场。

陈桂琴站在门外眺望，见到他们回来立刻迎上前去，就看到林二牛铁青着脸摇头，林攀也低着头，像是斗败了的公鸡。

一家人相处了十好几年，看到二人的模样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没借到？”

李二牛冷冷的道：“面子不整。”

面子不整是方言，意思就是没人买他面子的意思。

李二牛种了半辈子地，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至少懂得事理。今天要是换村长来借钱，绝对能把两千六百块给凑够了，说不定还有富足的。

之所以借不到，不就因为他李二牛是个农民，怕他还不上钱吗？

但也不止这个原因，林寨沟百姓的思想千奇百怪，但谁都不想见到别人好。有些人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有些人是能不帮一把就不帮一把。

陈桂琴熟练的打掉李二牛身上的土，并不感到意外的道：“借不到就借不到吧，没钱也不能把人给逼死不成？”

她的后半句，是说给林攀听的。

林攀的指甲深深陷入肉中，乡野明明如此空旷，他却感受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拥簇感。

这股拥簇，名为现实。

纵然不甘，又能如何？

滔天的巨浪足够将他不算宽广的身躯活生生拍倒在沙滩上。

可拍倒又能如何？无非是再站起来罢了。

他如果是轻轻松松就会被现实拍倒的人，他就不会在英语是零且教学资源烂到爆炸的情况下考出549分的好成绩。

他如果是轻轻松松就会被现实拍倒的人，那他现在不应该为复读挣扎，而是会像其他孩子一样考虑第二天去哪片草地上放牛。

他如果是轻轻松松就会被现实拍倒的人，他就不会在无数个深夜厚着脸皮借室友的油灯，在心中默念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Never give up！

我的命运就算是注定要悲剧，也要悲剧的轰轰烈烈......林攀在心中暗暗发誓！

林二牛又摸出一卷旱烟抽了起来，生硬的道：“明天一早，你跟我去地里把杂草割了。至于大学，能报哪个就报哪个吧，学费就用你之前说的上大学就能用的什么向国家借的款，到时候你自己还。”

“我不去。”林攀小声道。

林二牛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我要出去打工挣钱。”林攀抬起了头。

“你有种再说一遍。”林二牛面色严肃的可怕，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陈桂琴一把拉住林攀，小声道：“你爸现在心情不好，别惹你爸生气。”

“我，说，我，不，去。”林攀一字一句，声音中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坚定。

他知道林二牛的脾性，今天因为他让林二牛去借钱没借到，林二牛被驳了面子，但他又这么不懂事，他老子早就对他不满了，一下午都在憋着气，这时候惹他无疑是火上浇油。

林二牛一巴掌把林攀抡倒在地，发泄式的在林攀身上踢打，口中说着老子让你不去老子白养你这么大的话的，陈桂琴拦也拦不住，只能哭着喊让他不要打了。

哭闹声引起了乡亲们的注意，越来越多的人出来劝林二牛住手，毕竟是自家孩子打坏了就白养这么大了，林二牛朝着蜷缩成一团的林攀咆哮道：“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上个学还反了你了？老子明天要是在地里看不到你，你就永远别回这个家！”

林二牛说完就怒气冲冲的回了家，陈桂琴在众人的眼光中赶忙把林攀拉起来，用粗糙的手拍打着儿子衣服上的土渍，中年妇女哭的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儿子疼不疼，是妈不好，是妈不好......”

林攀随手抹了一把脸颊上剐蹭出的血印，扯了扯嘴角，嘴巴咧出一个难看的笑，硬是顶着让眼泪没有流下来：“妈，我不疼，我真不疼啊。我都没哭，你怎么还哭了。”

“儿子，回家，咱们回家......”

林攀回到家中，陈桂琴给儿子打了盆热水，让他把脸上的泥土洗干净，又给他端到卧室中一碗饭让他好好吃饭，温声细语的劝他早点睡觉，明天听林二牛的话跟爹一起去地里把草给割了。

中年妇女想的很简单，她只想丈夫与儿子能和睦相处就好，可思想的差异已经把他们彻底撕裂成两个世界的人。

关灯一个小时后，正沉睡着的林攀突然睁开双眼。

他蹑手蹑脚的来到厨房，把一半的杂面馒头用布袋裹走，又接了一大瓶自来水，从后院的矮墙中翻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留下一张字条。

“没有鸟类出生的意义是被困在笼子中供人观赏，我的人生也不需要任何人为我附加定义，我离开了，不要找我。我会回来，不必念我。”

就这样，一分钱都没有的林攀带着几天的杂粮馒头与矿泉水，一步步的朝着林寨沟外走去。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会有精彩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