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江湖……”

……

“那锈刀客还没死透？命比后厨砧板下的蜈蚣脚还硬！”

声音嘶哑，像破风箱在拉扯，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层厚厚的、黏稠的血幕。

李风生费力地掀开仿佛被浇筑了铅水的眼皮，缝隙里漏进昏黄摇曳的光。

光晕模糊的勾勒出一个佝偻的、如同枯树根雕般的人影轮廓，正俯视着他。

那人脸上的褶子深得能夹死苍蝇，仅剩的一只独眼浑浊不堪，浑浊深处却藏着针尖似的精光，毒蛇般钉在李风生脸上。

剧痛。

这不是梦里那种被刀光剑影斩碎的虚无痛楚，而是真实的，令人窒息的、从每一寸骨头缝里挤压出来的碾压感。

胸口像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试图呼吸都牵连起一片火辣般的撕裂痛楚。

肋骨……他模糊的想，至少断了两根。喉咙里堵满了铁锈般的腥甜，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像是在咽下滚烫的砂砾。

四肢沉重得如同被焊死在地上，唯一能动的，只剩下右手死死攥着的东西——一把刀。

刀柄冰冷粗糙，硌着他的掌心，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从血脉深处滋生出来的熟悉感。

他本能地收紧手指，感受着那冰冷金属下微弱却固执的搏动，像一颗濒死的心脏在掌心顽强地跳动。

就是这微弱搏动带来的些许暖意，勉强吊住了他不断下坠的意识。

意识艰难地拼凑着零碎的片段。刺鼻的血腥味，刀剑撞击的刺耳锐鸣，濒死的惨嚎，还有……一道撕裂长空、仿佛要劈开整个世界的恐怖刀光？

混乱的画面在他脑中翻滚，最终定格在一双眼睛上。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冷漠、贪婪、高高在上，如同俯视蝼蚁的神祇，漠然地欣赏着他被彻底碾碎的过程。

“哼，”那破风箱似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像砂纸摩擦着李风生脆弱的耳膜，“命是够硬，骨头也够软！刀都让人拍进泥里了，还攥着这把破铜烂铁当宝贝？”

枯树根般的身影又凑近了些，一股浓烈的劣酒味混合着陈年汗臭扑面而来，熏得李风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碎碑手’那一下，寻常人早成肉酱了。你倒好，吐了几口血，居然还能喘气？怪胎！”

碎碑手？李风生的指尖在冰冷的刀柄上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混乱的记忆碎片里，一个魁梧如山、蒲扇般的手掌带着开碑裂石般恐怖力道轰然砸落的画面猛地炸开！就是那一掌！摧枯拉朽，粉碎了他一切格挡的妄想，将他如同破麻袋般狠狠掼飞，砸穿了客栈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将他彻底拍进了死亡边缘的淤泥里。

“老刀把子，少说两句吧！”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几分市侩的精明，“人好歹是爬回来了，没死在咱们‘野狐坡’的地头上，省了多少麻烦！赶紧的，弄碗热水来，别真让这口气咽在咱店里，晦气！”

视线艰难地转动，越过老刀把子佝偻的身影，李风生模糊地看到客栈大堂的全貌。

光线昏暗，几盏油灯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苟延残喘，将墙壁上污渍斑斑的酒渍和可疑的深色痕迹映照得如同鬼魅的涂鸦。

空气里混杂着劣酒、汗臭、劣质脂粉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几张粗笨的木桌旁，影影绰绰坐着几个人。

一个穿着油腻绸衫、圆脸微胖的掌柜，正用一块看不出本色的抹布擦着柜台，眼神闪烁不定。角落里，一个身形干瘦如竹竿、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中年人，自顾自地小口抿着酒，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

另一张桌子旁，两个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粗豪汉子，正用毫不掩饰的、带着审视猎物般兴趣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有好奇，有轻蔑，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这就是江湖？李风生心底一片冰凉。

没有梦里快意恩仇的豪情，只有冰冷的算计、赤裸的弱肉强食，还有这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污浊气息。

这就是他每晚梦魇的尽头？这就是那把锈刀最终指向的地方？

“水？”老刀把子嗤笑一声，像夜枭在枯枝上啼鸣，那只独眼里的精光在李风生脸上逡巡，如同秃鹫在审视将死的腐肉，“他配吗？一个被‘碎碑手’王阎拍碎了骨头、丢进乱葬岗等死的废物，一个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的‘锈刀客’？能爬回这‘野狐坡’，已经是阎王爷开恩了！热水没有，马尿倒有的是，要不要？”

“锈刀客……”李风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这三个字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他记忆深处某个锈死的锁孔，试图撬动尘封的一切。他是谁？他来自哪里？为什么那把从天而降的恐怖刀光如此熟悉？为什么那双冷漠如神祇的眼睛让他灵魂都在战栗？混乱的碎片在脑中疯狂冲撞，却只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比断掉的肋骨更甚。

“嘿，记不起来了？”老刀把子咧开嘴，露出满口黄黑交错的烂牙，笑容里淬满了恶意，“也对，王阎那一下，没把你脑袋拍成烂西瓜，只拍傻了，算你祖坟冒青烟！”他那只枯瘦如鹰爪的手突然闪电般探出，目标赫然是李风生紧握在怀中的那把锈刀！

“让老子看看，是什么破铜烂铁，值得你死都攥着不放！”

就在那只枯爪即将触碰到冰冷刀柄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到极致的嗡鸣，毫无征兆地从李风生怀中炸开！并非通过耳膜，而是直接震荡在灵魂深处。如同沉睡了千万年的凶兽，在深渊之底被蝼蚁的冒犯所惊醒，发出第一声极度不悦的咆哮！

李风生浑身猛地一震！

一股冰寒彻骨、却又狂暴如火山熔岩的力量，毫无预兆地从那冰冷的刀柄中轰然爆发，蛮横地冲入他几乎枯竭的经脉！

这股力量所过之处，断裂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撕裂的肌肉纤维被强行扭结、绷紧！

那感觉，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他体内疯狂攒刺、刮擦！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嘶吼从李风生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他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弓起，仿佛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抽打，又重重砸回冰冷坚硬的地面。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混合着血污，在身下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暗色。

老刀把子伸出的手硬生生僵在半空！离那刀柄仅剩一寸之遥。

他脸上的讥讽和恶意瞬间冻结，那只浑浊的独眼骤然收缩，瞳孔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货真价实的惊疑。

仿佛刚才那瞬间，他感受到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头盘踞在深渊、刚刚睁开一线冰冷竖瞳的洪荒凶兽！

客栈里死寂了一瞬。

油灯昏黄的光焰猛地一跳，发出轻微的噼啪爆响。

角落里的干瘦酒客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第一次真正将目光投向地上蜷缩的身影。

柜台后的胖掌柜停止了擦拭的动作，油腻的圆脸上肥肉抽动，眼神闪烁不定。

那两个敞怀的汉子脸上的轻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身体下意识地微微绷紧。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只有李风生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嗬……嗬……”李风生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全身碎裂般的剧痛。

但那股狂暴的力量并未消失，它如同一条桀骜不驯的冰河，在他近乎干涸的经脉中左冲右突，强行撕开淤塞，带来毁灭般的痛楚，却又诡异地修复着最致命的损伤。

他颤抖的右手依旧死死攥着刀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艰难地抬起头，额前被汗水和血水粘成一绺绺的乱发下，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茫然和虚弱。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是痛楚，是愤怒，是被强行唤醒的、属于猎食者的凶戾！

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老刀把子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喉咙里挤出沙哑的、仿佛带着铁锈摩擦声的字句：

“别……碰……我的刀！”

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出的血块，沉重、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老刀把子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

那只僵在半空的枯手，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收了回去。

他独眼中的惊疑迅速被一种更深的、如同毒蛇般阴冷的审视所取代。

他重新上下打量着李风生，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被自己称为“废物”的年轻人。

“呵……”老刀把子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愠怒和重新评估后的谨慎，“有点意思了。看来王阎那一下，没把你的骨头拍碎，倒是把你骨头缝里藏的这点邪性给拍出来了？”

他慢慢直起佝偻的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李风生，那只独眼里的光芒变得复杂难明：“锈刀客……李风生？好，老子记住你了。不过小子，命硬是一回事，能不能活到明天太阳出来，是另一回事。”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冰冷的警告，“‘那些人’……可还在外面找你呢。野狐坡这破庙，能遮风挡雨，可挡不住阎王爷的催命符！”

“那些人？”李风生的瞳孔骤然收缩。混乱的记忆碎片中，那双如同俯视蝼蚁般冷漠、贪婪的眼睛再次清晰地浮现！冰冷、无情，带着绝对的掌控和毁灭的欲望！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比体内那股狂暴的刀气更让他心悸。是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追杀“锈刀客”的人？他们是谁？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就在这紧绷到极致的死寂即将被打破的瞬间——

砰！哗啦！

客栈那扇本就摇摇欲坠、被李风生砸穿后又草草修补过的破木门，猛地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爆响！

整扇门板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中，瞬间向内炸裂开来！木屑、断裂的门栓碎片如同暴雨般激射而入！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被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掀飞，狠狠撞在墙壁上，稀里哗啦碎成一堆烂木头。油灯的光焰被狂暴的气流撕扯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整个大堂瞬间陷入一片更加浓重的、光怪陆离的昏暗之中。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夜雨，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灌入，瞬间冲散了客栈内浑浊的空气，带来一股泥土的腥气和浓烈的……血腥味！

“杀！！一个不留！！”

一声炸雷般的狂吼在门外炸响！这吼声充满了暴戾、嗜血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贪婪！紧接着，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踏碎了雨夜的死寂，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锐鸣，如同潮水般涌向客栈门口！杀意，浓稠得如同实质的杀意，瞬间将整个“野狐坡”客栈彻底淹没！

“操！”柜台后的胖掌柜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圆脸上的肥肉惊恐地扭曲着，手里的抹布早不知丢到了哪里。

“黑吃黑？！”角落里的干瘦酒客猛地放下酒杯，那张漠然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凝重，手悄无声息地按在了腰间。

“妈的！是‘血狼帮’的崽子！”一个敞怀的汉子脸色骤变，啐了一口，反手就从桌下抽出一把厚背砍刀，眼神凶悍起来。

另一个汉子也迅速抄起家伙，低声咒骂：“这帮疯狗，鼻子真他娘的灵！”

老刀把子的反应最快！在木门爆裂的刹那，他那佝偻的身影已经鬼魅般地向后滑开数尺，枯瘦的手掌闪电般在腰间一抹，一柄闪烁着幽蓝寒光、形如毒蛇獠牙般的狭长短刺已反握在手中！

他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独眼死死盯着门口汹涌的黑暗和风雨，里面没有丝毫慌乱，只有冰封般的冷酷和一丝被搅扰了“生意”的暴戾。

“血狼帮……‘贪狼’吴七？”老刀把子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就凭你们这群鬣狗，也敢来老子的地盘撒野？！”

门外风雨狂啸，人影憧憧。一道异常魁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排开众人，堵在了破碎的门口。他穿着一身沾满泥泞和暗红血渍的黑色劲装，裸露的肌肉虬结如铁块，脸上横亘着几道狰狞的刀疤，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手中提着一柄门板大小的沉重鬼头刀，刀锋上还在不断滴落着新鲜的、粘稠的血液！正是“血狼帮”的头号悍将，“贪狼”吴七！

“老刀把子？”吴七的目光如同饿狼般扫过混乱的大堂，最终落在老刀把子身上，声音粗嘎如砂石摩擦，“少他妈给老子摆谱！老子今天不是冲你这把老骨头来的！”他布满血丝的贪婪目光猛地钉在地上蜷缩的李风生身上，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手中的鬼头刀兴奋地嗡鸣起来，指向李风生：

“交出那个半死不活的废物！还有他怀里那把刀！老子可以考虑……给你们留个全尸！”

“刀？”老刀把子独眼中精光爆射，瞬间瞥向李风生怀中的锈刀，又猛地盯住吴七，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你们……也是为了那把刀？！”

李风生蜷缩在冰冷的地上，破碎的门板木屑和冰冷的雨水溅落在他脸上。体内那股狂暴的刀气依旧在肆虐冲撞，带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但此刻，所有的痛楚都被门外汹涌灌入的冰冷杀意压了下去。

贪狼吴七那双贪婪、凶残、如同盯着待宰羔羊般的眼神，与他记忆碎片中那双高高在上、冷漠俯视的眼睛，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同样的贪婪！同样的毁灭欲！只是吴七的眼神更加赤裸、更加疯狂！

一股冰冷的火焰，瞬间在李风生眼底点燃！不是恐惧，不是绝望，而是被彻底点燃的、属于猎物的狂暴反击！是濒死野兽被逼入绝境后，獠牙尽露的凶性！

他死死攥着怀中那把冰冷的、正在微微震颤、仿佛也感应到滔天杀意而兴奋起来的锈刀刀柄。

刀柄冰冷依旧，但掌心那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搏动，却陡然变得强劲、灼热！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深渊之底发出了第一声撼动大地的咆哮！一股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桀骜、更加冰冷刺骨的力量，如同挣脱了枷锁的远古凶兽，轰然从刀柄中爆发，蛮横地冲入他残破的躯体！

“呃——！”李风生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全身骨骼肌肉被这股力量强行撑开、绷紧、撕裂！剧痛如潮水般淹没了他，但在这灭顶的痛楚之下，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滋生——力量！一种足以撕碎眼前一切的、毁灭性的力量！

他沾满血污和汗水的脸猛地抬起，乱发下，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的虚弱和茫然，而是燃烧着冰冷的、近乎实质的凶戾火焰！他死死盯住门口那如同铁塔般、散发着滔天杀意的吴七，握刀的右手因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刀锋在破烂的刀鞘中，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不再是痛苦的呻吟，而是渴血的战栗！

“想要……刀？”

李风生沙哑的声音在风雨和杀意的咆哮中响起，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冰冷锋芒，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他沾满泥污血渍的嘴角，竟缓缓扯开一个近乎狞厉的弧度。

“自己……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