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章民国八年五月二十八日。

鹅城。

距离张牧之化身马邦德进城，还有三个月。

距离鹅城黄家灭亡，还有三个月。

黄书剑此刻就坐在碧幽潭旁白的马车里。

碧幽潭，坐落于鹅城郊外三十里荒山之中。

潭水幽深，色如墨玉，终年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

四周老树盘根，枝桠虬结，将天光遮去大半，即便是在这五月末的晌午，也透着一股子浸入骨髓的阴冷。

潭边，一条铺装铁轨，绵延如蟒，没入远方尘土。

铁轨上，一辆西洋马车，正静静停放。

车身用的是上好的南洋硬木，车窗挂着丝绒帘子。

黄书剑穿着一身熨帖的法兰绒灰色西装，领口一丝不苟。

此刻，他正他皱着眉头，拨开帘子，看着碧幽潭边几十号黄府家仆。

他们光着黝黑精壮的上身，喊着低沉而统一的号子，汗珠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杯口粗的麻绳深深勒进他们的皮肉里，正一点点地将一头足有一百五六十斤的老母猪，吊上碧幽潭上空那根临时架起的粗大杠木。

“这潭里真的有水怪？”黄书剑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也没人告诉自己，穿越到的这个“鹅城”，竟然是个妖邪作祟的世界？

这和他记忆里的那个地名，可对不上号。

“少爷，千真万确啊！”

管家胡万小跑着过来，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绸缎马褂，额头见汗，脸上堆着谄媚。

他两只手用力地比划着，试图增强自己话语的说服力。

“这两个月，被这潭里东西吞下去的行商、樵夫，前前后后，足足有这个数！”

他伸出双手，十指张开：“十个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搞得现在大家宁可绕远几十里山路，也不敢走碧幽潭这条近道了。”

“这不，黄老爷宅心仁厚，体恤百姓，特命我和武教头前来，剿灭这头害人的水怪！”

他凑近车窗，压低声音，带着神秘兮兮的表情：

“城南那个刘二蛋，昨天半夜喝多了，和人打赌，仗着胆子摸到潭边，亲眼看到这潭水跟开了锅似的翻滚，那水怪翻身，露出个血盆大口，我的天爷，吞下一只小牛犊子都绰绰有余！”

另一边，黄家团练教头武智冲，赤着上身，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胸口黑毛虬结。

他披散着头发，眼神凶悍，活脱脱一副戏文里打虎武松的架势。

他正指挥着家仆们调整绳索，准备一声令下，就割断麻绳，将老母猪坠入潭中作饵。

旁边，二三十号持枪家仆早已就位，子弹上膛，枪口齐刷刷对着幽深的潭面，只等那水怪露头，便是一阵乱枪齐发。

“等等！”黄书剑抬起手，声音不高，却让忙碌的众人动作一滞，“拿枪来。”

胡万反应极快，抢过身边一个家仆手中那杆三八式短管骑枪，屁颠屁颠地双手捧到马车窗前。

“少爷也要亲手宰了这水怪，为民除害？”胡万脸上笑开了花。

黄书剑没有接话，他探出身子，接过那杆略显沉重的骑枪。

冰冷的金属枪身触感传来，他深吸一口气，动作略显生疏却异常稳定地拉栓上膛，将枪托紧紧抵住肩窝。

准星对准了悬吊老母猪的三根粗麻绳。

“砰！”

枪口喷出火焰，硝烟腾起。

迅速拉栓，弹壳跳出。

“砰！”

再拉，再击！

“砰！”

三声枪响，急促而清脆，在山谷间激起回音。

硝烟那特有的、呛人又隐隐带着一丝令人兴奋的气味，直冲鼻腔。

黄书剑抱着余温未散的骑枪，重新坐回马车软垫上，目光平静地望向那三根麻绳。

纹丝不动。

“好……好枪！少爷的枪声可真响亮，震彻四海，惊破贼胆！”

胡万只愣了一瞬，立刻双手鼓掌，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让子弹飞一会儿。”黄书剑淡淡道。

他话音甫落。

“嘣！嘣！嘣！”

三根粗粝的麻绳仿佛被无形利刃同时斩断，发出令人牙酸的崩裂声！

那根被压弯的杠木猛地反弹回去，发出破风般的呼啸。

失去了束缚的老母猪，带着凄厉的哀嚎，轰然砸入墨绿色的潭水中，激起数丈高的浑浊水花。

“好枪法！少爷真是神……”

胡万还要继续奉承，却被黄书剑伸出手，一把按在他脸上，毫不客气地推开。

“滚一边去，别耽误我看水怪！”

黄书剑站起身，手扶车窗，目光锐利地盯住逐渐恢复平静的潭面。

只有那头皮糙肉厚的老母猪，还在水面上载沉载浮。

水怪呢？

众人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开一丝尴尬和疑虑。

这里确实没人真正亲眼见过水怪的全貌，所有的恐惧都来自于传闻和失踪者。

“都给老子瞄准喽！”

武智冲声如洪钟，打破了沉寂，他环视持枪的家仆们，眼神凶狠。

“谁要是走了火，或者等会儿手软，老子的枪子，就先打穿他的脑门！”

队伍里一阵轻微的骚动，枪口握得更紧了。

“来了！”黄书剑眼尖，低喝一声。

只见潭水之下，一片巨大的、浓墨般的阴影迅速上浮，速度快得惊人！

“哗啦——！”

潭面如同投入了一颗炸弹，猛地炸开！

一张血盆大口轰然张开，布满细密獠牙，口径之大，足以轻松吞下整头肥猪。

腥风扑面而来，那巨口猛地闭合，将老母猪一口吞没，连根猪毛都没剩下。

“给老子打！往死里打！”武智冲怒吼着，手中的三八式短管骑枪率先开火。

“砰砰砰砰砰……！”

一时间，碧幽潭畔枪声大作，如同年节里最密集的鞭炮串炸响。

硝烟弥漫，刺鼻的火药味彻底压过了潭水的腥气。

子弹如同疾风骤雨般倾泻入水，打得水面噗噗作响，浪花翻涌。

“少爷当心，莫要让枪声惊了您……”胡万又想凑过来献殷勤，伸手就要去捂黄书剑的耳朵。

“说了！别耽误老子看戏！”黄书剑又是一掌推开，目光死死盯着翻腾的潭面。

枪声渐渐停息。

家仆们开始手忙脚乱地重新填弹。

潭水慢慢恢复平静，波纹一圈圈荡开。

水面上，老母猪消失了，那水怪巨大的身影也消失了。

碧幽潭再次变得如同一块墨绿色的玉石，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武智冲眉头紧锁，胡万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难道……没打中？

还是那水怪刀枪不入？

但下一刻，丝丝缕缕的暗红色，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从水底缓缓弥漫上来。

紧接着，是大股大股的猩红血色汹涌而出，迅速染红了大片潭水，触目惊心。

“哗啵……”

水声轻响，一头庞然大物无力地翻转着，浮上了水面。

这是一头巨型鲶鱼，身长近乎卡车，皮肤滑腻布满诡异纹路，一张巨口即便死后依然恐怖地咧开着，露出森白利齿。

最令人心悸的是它鼓胀的腹部，隐约勾勒出扭曲的人形轮廓。

此刻，这怪物庞大的身躯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冒血弹孔，如同一个破败的筛子。

“哈哈！水怪死了！少爷，水怪被我们打死了！”

胡万见状，大喜过望，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

“妈的！别TM挡老子！”黄书剑忍无可忍，一脚踹翻胡万，钻出车厢，举目眺望。

看着家仆们抛出带着铁链的钩锚，勾住水怪沉重的尸体，再次喊着号子，奋力将其往岸上拖拽，黄书剑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这水怪面目狰狞，体型庞大，估计得有五六百斤，腹部那鼓囊囊的人形轮廓更添几分诡异。

武智冲提起一把厚背鬼头大刀，就要上前开膛破肚，看看究竟。

“停手。”黄书剑开口制止。

武智冲动作一顿，回头望来。

“以圆木为轮，将这水怪整体拖回城内。”黄书剑吩咐道，不容置疑。

胡万立刻凑上来，不顾胸口的脚印，谄笑道：“少爷好计策！”

“把这害人的东西拖回城内游街示众，好叫那些不知好歹的刁民们都看清楚，在这鹅城，是谁在保他们平安！”

“这般雷霆手段！看谁还敢在背后嚼舌根！”

黄书剑没有理会胡万的马屁，转身钻回了马车。

他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黄家的队伍，拖着这头巨大的水怪尸体，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归程。

家仆们兴高采烈，仿佛打了胜仗。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那被染成淡红色的碧幽潭深处，一道更加庞大、更加幽深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

一条水桶粗细、覆盖着青黑鳞片的巨大尾巴，在浑浊的水面下轻轻打了个旋，随即隐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