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骸们在祈祷。
它们都曾是隶属于法尔彻斯的一处小村庄中的住民。
这些人里,有农夫和铁匠,也有裁缝和木工……甚至还有抱着布娃娃的小女孩。
而如今,他们,成为了“它们”——
一滩滩不断蠕动的血泥,一坨坨缓慢增殖的肉块,只能勉强维持着跪拜的人形……
无数张扭曲到已经看不清形状的的“嘴”里,正微弱地发声。
——发出混合着呓语与祈祷歌谣的亵渎之声。
它们环绕着村庄中心那棵已经枯死的老橡树……不,那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树”了。
粗大的树干膨胀、撕裂,翻卷出猩红的内里,筋腱与血管般的粗壮藤蔓缠绕其上。
在众多树杈恭敬俯首的顶端,那宛若王冕般的树冠之上,盛开着一只巨大、苍白的肮脏眼睛。
那眼睛布满了狰狞的血丝,正无神地凝视着灰蒙蒙的天空。
这就是“神蚀”。
它是一种无声的瘟疫,会将生命与物质尽数扭曲成某些不可名状的、只为向某个神祇祈祷而存在的活体祭品。
……
……
“已经是第三天了。”
女骑士艾莉丝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银白色狮鹫头盔,显得有些沉闷。
她紧握着长剑的右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原本精致华美的贵族式甲胄上,此刻也沾满了暗红色的污迹。
那并不是血,而是一种粘稠的、散发着甜腻腐败气味的有机质。
“教会……教会的救援,大概已经不会来了吧。”
艾莉丝湛蓝清透的眼眸里嵌满了深深的疲惫与无力。
她身边的一位高大壮硕男子,文言文直接往地上轻啐了一口血沫。
他的名字是雷恩·哈特,一个佣兵团的团长。
此刻,雷恩脚边那柄足以被形容为“巨剑”的特制武器上,两沿的锋刃都已经崩开了几个小口子。
“哼……教会?他们那群人只会一味地封锁外围,然后装模作样开始部署军力。”
瞧着倒很能唬人。
“可说到底,这群家伙不过就是等着里面的怪物自己消失,或者……等着给我们收尸。”
——如果他们这批人……接下来真的还有尸可收的话。
他们身后,除却些许艾莉丝的亲卫外,只有最后十几个佣兵还勉强算是留有战力。
灰色的天穹下,人人面带绝望。
防线在不断收缩,安全的地带正不断被剥夺。
那些“祈祷者”虽然移动缓慢,但它们似乎永不疲倦。
而且……任何被它们所触碰到的活物,都会在凄惨的嚎叫中被迅速同化,成为新的祈祷者。
更可怕的,是那棵“眼树”。
它每一次无意识的脉动,都会让所有人的脑海中充斥满疯狂的幻象。
那种痛苦与彷徨,仿佛是有虚幻冰冷的触手直接深入了头颅,如嬉戏般尽情搅动着脑髓。
“会死的……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然后变成……变成那种东西……”
一个年轻的士兵崩溃地哭喊起来,他的眼睛已经开始泛起不正常的灰白色。
精神在重压与污染之下,即将濒临崩溃。
“不——!!!我不要啊……我不要被玷污……我不想死,不想死……我不想这么死掉啊!””
厚重的绝望如同一双有力的苍白巨手,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带来窒息般的痛楚。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不合时宜的铃声,却从这一据点入口处的方向传来。
所有还算清醒的人在这一瞬间,都猛地转头。
入口的方向,迷雾被无声地分开,一道略显单薄的身影踏入了这片被诅咒之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纯粹的白。
一袭银白如最纯净月光的长发。
一张让在场所有人在瞬间便屏住呼吸,仿佛困于囹圄之人忽然间目睹神迹降临般的脸庞。
“多、多么美丽啊……是神明大人的使者来了吗?”
有精神陷入混乱的人呢喃自语。
甚至,还有人在脑海中发出了堪称“亵渎”的臆想:
会不会是哪位温柔的神明大人,屈尊亲临这片污秽混沌的人间了呢?
但无可质询的是,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种族,乃至是凡人所能想象极限的美。
精致得如同古精灵手中最完美最得意的雕塑,又带着一种非人的、易碎的圣洁。
他穿着一尘不染的靛蓝色长袍,袍角边绣着暗金色的、仿佛在缓缓舞动的未知符文。
他手中握着一根看上去材质略显普通的橡木手杖,杖头处还悬挂着一枚小猫脑袋形状的可爱银铃。
每走一步,铃铛便发出清越的鸣响,而后竟奇异地驱散掉了众人心头的阴霾与脑中的低语。
他就这样行走在污秽粘稠的地面之上,步伐轻盈,仿佛踏足于圣堂的光洁石板。
那些蠕动增殖的“肉块”们,那些早已畸变了的“祈祷者”们,在他经过时,竟微微停滞了它们亵渎的仪式。
而它们扭曲的头颅(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头颅)也都无意识地转向他,仿佛是在……困惑。
“喂……你这家伙,是谁啊?”
此刻,雷恩的声音在沙哑之外,还多带着一份难以置信。
随即,便是浓厚的警惕。
身为刀尖上舔血而生的雇佣兵,对未知的警戒心早已属于本能。
银发的少年闻言,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去看雷恩。
那双异色的瞳孔——左眼如最纯净的蓝宝石,右眼则是深邃的紫晶——只是平静地扫过在场的幸存者。
他的目光中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悯,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仿佛是从高天之上向下俯瞰,一直到地底最深处般的审视。
“啊……我吗?原本或许只能说是一个过路的人,却又恰好,听见了这片土地的悲鸣。”
他转过身,回应了雷恩。
那声音就如同他的容貌一般,清澈而富有魔力,柔美之余也不乏英气的可靠,仿佛天然就带着一股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
“赫利安,这是我的名字。”少年人温和地笑着,简直像是天使欣然展开了对翼。
“当然了,你们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叫我小安。”
“不管你是谁,如果可以的话,都请你快点离开这里!”艾莉丝忍不住轻声喊道。
“这座村庄现在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吧?‘神蚀’已经降临,如果你有能力出去,就请不要再多逗留了!”
尽管眼前少年的气质非凡,而且还能安全地出入迷雾……还但他看起来终归还是太过年轻。
也许这个神秘出现的人,他真的有能力拯救——
不。
艾莉丝在心中默然摇头。
她已经赌不起了。
已经有那么多的亲卫,那么多的雇佣兵,那么多鲜活的生命……都因为她的错误决断和号召而死去了!
她不想再看到有人因为“神蚀”而死在这座村庄里了。
赫利安微微摇头,目光遥遥地越过他们,投向了村庄中心处,投向那棵仍在搏动着的“眼树”。
“听,它在哭泣。”他轻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它很痛苦,却又没有能力挣脱,于是就只能将身体与意志统统都交给本能。”
“本能促使它呼唤着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存在,并在呼唤的过程中,将这份痛苦传递给了周遭的所有生灵。”
太幼稚也太自私,简直像个没长大的爱哭鬼。
“哭?那鬼东西就差没把我们的脑子都给吼出来了!”一个精神状态还算不错的佣兵忍不住低喊道。
赫利安没有多做解释。
他抬起脚步,居然径直向那棵“眼树”走去。
“等等!你想干什么?!那棵树很危险!请立刻停下来!”艾莉丝立刻站了起来,惊呼一声。
他没有回答。
她也没有继续阻拦。
艾莉丝的眼底黯然,心中仿佛传响着轰然的嗤笑声。
真恶心。
就在刚刚,她对于生还的渴望绊住了步伐,扯住了身体。
她真的……也想活下去啊。
真恶心。
……
据点之外,团团围在眼树周围的祈祷者们开始骚动。
它们纷纷伸出扭曲变形的肢体,试图触碰这闯入的、散发着纯净气息的“异物”。
然而,在距离赫利安身体还有一尺远的地方,那些肢体便像是碰到了一道无形的壁障般,刚一触及便又猛地缩回。
它们的肢体表面甚至还发出了些许仿若被灼烧的轻微“滋滋”声。
就这样,赫利安在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如同神话中的摩西分海般,平静地穿过了这片充满亵渎意味的肉之丛林。
而后,一步步走到了那棵扭曲眼树的面前。
树冠之上,那颗巨大的苍白眼球缓缓随着树杈而转动,不再盯着天幕上的阴霾。
那对空洞的瞳孔逐渐聚焦,那些狂乱纷杂的血丝刺入其中。
最后,一颗猩红眼眸的注视彻底停留在了赫利安的身上。
在此一瞬,有股更加狂暴的精神冲击如同海啸般奔腾着向四周扩散。
远处的几个雇佣兵当即抱头惨叫,耳鼻眼口都渗出血丝。
但赫利安依旧在树前屹立着,柔顺的银发在无形的风中微微飘动。
如天使般的少年抬起手,没有做出任何攻击性的动作。
这双手只是缓缓而轻柔地,抚上了那触感粘腻又温热,如同涂满了新鲜血液的树干。
“请你安静。”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