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辰州,破旧却规矩森严的柳家老宅里,空气中还残留着爆竹的气味。年过不惑的柳孟东面无表情地坐在堂屋上首,眼神如鹰隼般审视着下首垂手而立的年轻人——他唯一的儿子,柳俊茂。
柳家世代秘传发丘之术,外人唤作“土夫子”或“淘沙官”,但在柳家内部,自古尊称为“发丘天官”。这门祖传的手艺,靠的是辨星识土、摸金寻脉、破解机关毒瘴的硬功夫,以及一套口口相授、不容半点差池的行规禁忌。传到柳孟东这代,已是风雨飘摇,朝廷没了,兵匪横行,活计艰难,规矩更是被外人糟蹋得不成样子。
柳俊茂刚满二十,身形颀长但略显单薄,眉眼像母亲,清秀中带着几分书卷气,却继承了他父亲那份坚毅的下颚线条。他刚从外面回来,一身带着春寒和泥土气的短褂。堂屋里很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茂伢子,”柳孟东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磨刀石,“长沙府外刘家冲那个‘大眼’(当地对大型封土堆的俗称),踩得如何了?”发丘讲究“望闻问切”,“踩”即是前期勘探的核心。
柳俊茂深吸一口气,他深知这次踩点关乎重大,是父亲对他能否真正接手家族衣钵的一次大考。他将一路所见仔细道来:“回父亲,刘家冲那座‘大眼’,封土九丈有奇,叠压清晰,夯层细密。观其形制走势,非寻常富贵家,当属西汉早中期封君侯级别。山势环抱,左侧来水蜿蜒,正是‘青龙探水’的格局,按《撼龙经》所述,墓主极可能……”
他顿了顿,留意着父亲的神色:“……极可能是武帝时期的边将或藩属王。”
柳孟东微微颔首,紧锁的眉头并未舒展:“风水格局只是其一。地表可有不妥?”
“土色呈五色花斑,含微量朱砂屑及水银气,应是积年累月地气蒸腾所致,也佐证了墓内有防腐布置。周围草木稀疏,偶见枯死,新芽亦焦脆发黑,乃地火淤积之相。更重要的是,”柳俊茂声音变得凝重,“近两日见有陌生骡马车辙,方向正是冲那大眼而去。看蹄印深浅,恐非驮物,而是……载着新式家伙。”
柳孟东眼中精光一闪:“哼!定是那群投靠了‘张大帅’的丘八!听说那‘张大帅’最近在长沙城招兵买马扩充地盘,银钱不够了,就打起了祖宗地底下的主意!他们手上可有洋人的炸药!”
屋内的气氛陡然沉重。军阀插手盗墓,毫无禁忌,粗暴开山,毁墓无数,是柳孟东这些严守古法的“发丘天官”最痛恨之事。
“俊茂哥,喝口热茶歇歇吧。”一声轻柔的嗓音打破了凝重。门外走进一个穿着干净蓝布碎花袄子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梳着根油亮的大辫子,眉眼弯弯像月牙,正是柳俊茂的贴身丫鬟胡桃。她是柳家早年收养的孤女,打小与柳俊茂一同长大,情分极深。她手脚麻利地给柳俊茂递上一杯热腾腾的粗茶,看向他的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多谢桃妹子。”柳俊茂接过茶碗,手指无意间碰到了胡桃的手,胡桃脸一红,迅速垂下了头,退到一边安静地站着。
“父亲,”柳俊茂转向柳孟东,“不能等了。若让那群丘八乱炸一通,里面东西全毁了不说,只怕机关毒瘴爆发,还会祸及周遭田地村民。”他眼神坚定,“我想趁他们人还没聚齐,今晚……下‘眼’!”
柳孟东沉默良久。下“眼”(即盗洞)是正式进入墓穴的关键一步,风险极大。他看着儿子跃跃欲试又强作沉稳的脸,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最终,他重重一拍太师椅扶手:“好!去准备‘百宝囊’!带上曹石头那个莽撞鬼!让他备家伙!”
柳家后院杂屋,一个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的年轻人正光着膀子吭哧吭哧地打磨着一件奇特的工具——一根头部尖锐、带着弯钩的粗铁棍,名叫“探阴爪”,是发丘一脉的招牌器械之一。他便是曹磊,因从小皮实得像块石头,得绰号“曹石头”。他是柳家远亲,父母早亡,自幼跟着柳孟东学些粗浅功夫,又给柳俊茂当书童兼护卫,是柳俊茂最信任的死党。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露出憨厚又精明的笑容:“少爷!柳师伯准了?”他嗓门洪亮。
柳俊茂点点头,将情况快速说了一遍。曹石头一听有丘八要来抢“买卖”,顿时眼一瞪,蒲扇大的手掌猛地拍在石磨盘上,震得上面的工具哐当作响:“他娘的!敢跟咱发丘天官抢食?活腻歪了!少爷你放心,有我石头在,谁来敲碎谁的狗头!”他一边说,一边抄起靠在墙边的一根沉甸甸、两尺来长的铁柄青铜梅花锤——也是柳家秘传的破门砸锁、应对粽子的重家伙。他肌肉虬结的胳膊拎起那石锁般的锤子,竟如拎根竹竿般轻松。
是夜,月黑风高。
刘家冲古冢旁一处被灌木遮掩的低洼处。
柳孟东亲自压阵,柳俊茂作为核心开“眼”,曹石头负责警戒和重活,胡桃则留在远处一个临时搭起的简陋窝棚里守着篝火、药箱和应急的绳索、清水等物,负责接应传递和应急处理。
柳俊茂趴在地上,耳朵紧贴潮湿冰冷的泥土,聚精会神地听着手中一根细长铜钎传来的细微震动和回响——这是“听雷辨土”的基本功。柳孟东蹲在一旁,浑浊的目光透过夜气,精准地在儿子用炭笔标记的几个点位之间巡视。曹石头则手持那柄青铜梅花锤,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黑暗的山林,如同最忠实的守护石兽,腰间还别着一柄打磨得雪亮的砍柴斧头。
“爹,这里!”柳俊茂轻声低呼,指尖点在靠近山腰一处不起眼的土坡上,“夯土层下有明显的‘空腔’,回音轻长,应该是墓室回廊的顶部。土层结构较松,是早期地壳运动形成的自然裂隙被墓主加固利用过,省了咱们凿石的力气。”
柳孟东上前,蹲下抓起一把土捻了捻,又凑近鼻子闻了闻,那是一种混杂着腐朽、金属锈蚀和淡淡矿物粉尘的复杂气味:“嗯,塌方过的老伤……准备‘穿山甲’!石头,你来下‘千斤’(定位桩),俊茂开土!”
曹石头应声上前,用探阴爪三下五除二清理出一小块平地,将一根头部尖利的精铁短桩用力锤进土里,发出沉闷的“嘭”声,作为下铲的基准点。柳俊茂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柄形态诡异、前窄后宽的特制小铲——“穿山甲”。这种铲是柳家根据湘西特殊地质改良的,效率极高。他手腕用力,动作沉稳轻巧,随着“唰唰”的轻响,泥土如同有生命般被一片片剥离,一个仅容一人上下的小口子迅速向下延伸。
一个时辰后,柳俊茂汗流浃背,手臂酸胀。洞口已深入地下两丈有余。突然,“噗”一声轻响,铲尖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光滑的阻挡物。
“到了!是条石盖板!”他低声道,语气带着一丝兴奋。
柳孟东立刻伏身,将耳朵贴在洞口壁仔细倾听,凝神片刻,肯定地说:“下面是空的!小心!盖板两侧必有‘自来石’卡死!石头,亮家伙!”
曹石头放下梅花锤,从背囊中摸出一个油纸包裹的长条物件。打开,里面是一根头部弯曲如鹅颈、布满细小锯齿的熟铁条——专门对付自来石的“拐钉钥匙”。
柳俊茂将“拐钉钥匙”小心翼翼地探入石板与侧壁那狭窄得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中。黑暗中,他的指尖轻微挪动,感受着里面榫卯的触感。喀嗒…喀嗒…几声只有他能体会到的极细微的机关卡榫转动声传来。他额头冒汗,这需要无比的耐心和指间的千钧之力。
“成了!”大约一炷香后,柳俊茂如释重负,轻轻向外一撬。里面传来重物滑落的轻微摩擦声。
“撬杠!”柳孟东立刻吩咐。曹石头早已将一根粗短的铁撬杠递上。父子二人合力,“嘿”的一声低喝,那块沉重的石板被缓缓撬开,一股陈腐而冰凉、带着浓烈土腥味和金属锈蚀气的气流骤然涌出。
柳孟东迅速点燃一根特制浸过药的“试毒蜂棒”,火光在洞口亮起,颜色并未剧变。“空气暂时无恙。”
柳俊茂接过曹石头递来的马灯,绑在腰间,又在腰间缠好特制的长筒“蜈蚣挂山梯”,这梯子可以一节节拼起来在狭窄竖井中攀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洞口焦急又担忧的曹石头和远处篝火旁一直注视着这里的胡桃。
“爹,我先下‘龙潭’。石头,护好外面!”
“少爷小心!”曹石头的声音低沉有力,如同磐石。
柳俊茂点点头,一手护住马灯,一手抓住蜈蚣梯,利落地翻身,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通往地下世界的漆黑入口。
他滑下丈许,便触到了坚实的底面——古墓的券顶之上。马灯昏暗的光线下,脚下是一块块巨大的条石拼成的穹窿,缝隙里塞满了黑褐色的千年膏泥。前方甬道黑黢黢的,深不见底。柳俊茂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死寂。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甬道地面铺着青砖,因年月久远而高低不平。走了约莫七八丈,马灯的光晕照见前方甬道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影影绰绰的。
是石门?还是塌陷?他加快了脚步。
靠近了才看清,那并非普通的门,而是一道异常宽大、几乎塞满了整个甬道的巨大石槽。槽内并非空空如也,竟矗立着几十个半人高的石雕人俑!这些人俑造型古朴,甲胄分明,武士打扮,呈阵列排布,仿佛一支阴森的地下卫队。它们并非静止站立,而是每尊人俑都被一根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青铜索链从背后连接着,所有索链最终汇聚到石槽深处一个模糊的巨大青铜圆盘上。
“不好!”柳俊茂心头猛地一沉,头皮阵阵发麻!祖父柳守正的手札里有模糊记载,言古有“兵佣锁绝阵”,以地磁驱动阴兵,若闯入者引发阵眼,则铜链如蟒蛇绞杀,万劫不复!这竟是一处罕见且狠辣的杀招!
他立刻熄灭了马灯,生怕光线触发某些敏感机关,整个人瞬间融入彻底的黑暗。豆大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脚下丝毫不敢动,空气仿佛凝固,只有自己心脏撞击胸膛的怦怦声。
就在这极度寂静与紧张中,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异响!
咔哒…咔哒…咔哒…
不是来自眼前的兵佣阵,而是来自更深处墓道的更前方!声音冰冷、有节奏,像是沉重的金属轮轴在艰难转动!
“糟了!”柳俊茂瞬间明白——这不是意外触发,而是被提前启动了!是白天看到的那群军阀!他们另找了其他入口(甚至可能是炸开的),已经在更前方开启了某个核心机关,连锁反应波及到了甬道入口处的兵佣阵!它们正在被激活!
脚下地面传来极其轻微的震动!那“咔哒”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仿佛死亡的脚步声在黑暗中逼近!
“俊茂?!下面什么动静?!”洞口传来柳孟东压低的、紧张无比的询问。
柳俊茂顾不上回答,眼睛在黑暗中急速适应、扫视!手电光不能用!怎么办?祖父的手札提到过……破兵佣锁绝阵的关键是“锁眼”!必须找到阵眼锁扣!可是在黑暗中,面对几十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石俑…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祖父手札里用朱砂模糊标注了一句:“万籁俱寂,唯铜枢之鸣!”
铜枢!是那个青铜圆盘!声音!启动时核心必有特殊的金属声!
几乎在他念头闪过的瞬间,“咔哒”声再次清晰传来!这一次,位置极其明确!就在那个巨大青铜圆盘的方向!
柳俊茂不再犹豫,生死时刻只凭本能!他如离弦之箭,在绝对的黑暗里,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声音传来的位置(同时也是最危险的中心点)猛扑过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黑暗中似乎有无数的铜链已经开始哗啦绷紧!
就在他身体腾空扑至阵眼上方的刹那,手中紧握的那根特制的青铜梅花短刺(百宝囊中的应急破甲刺)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扎向记忆中那青铜圆盘中心!
噗嗤!当啷!
一声是刺入青铜的闷响!一声是巨大机括骤然卡死的、刺耳的金属摩擦与断裂声!紧接着是链条瞬间松懈拖地的哗啦巨响!
柳俊茂的身体重重摔落在冰冷的石槽里,砸在一座僵立的石俑脚下,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黑暗中,那致命的咔哒声和链条绷紧的绞杀之力,消失了。
阵眼被他破坏了!
他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和墓穴的尘土混合。然而惊魂未定,深处那“咔哒咔哒”的沉重轮轴转动声依旧持续,并伴随着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巨大石磨在碾碎什么的沉重摩擦声!
危险并未解除!那深处的核心机关仍在运转!
“俊茂!俊茂!回话!”柳孟东在洞口的呼唤因听不到回应而带上了前所未有的焦灼。
柳俊茂挣扎着爬起来,捡起滚落在旁、灯罩磕碎的煤油马灯,勉强点亮。昏黄的光线下,周围是一圈圈瘫软的巨大青铜锁链,如同被杀死的巨蟒。他绕过那些冰冷的石俑,穿过巨大的石槽,终于踏入更深一层的甬道。
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甬道豁然开阔,不再是砖地,而是光滑如镜的墨玉石板铺就。而就在这华贵地板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庞大无匹的青铜机关!它看起来像一个巨大无比的兽形酒樽,但形态却是一只狰狞的卧虎!巨虎张开的口,就是机关的入口!此刻,那沉重的、类似齿轮和铁轮组合的异响,正从虎口的深处沉闷地传出。更让他心惊的是,他看到虎口内深处似乎有微弱的、非自然的火光在跳动!
“虎子樽?…还有人在里面?!”柳俊茂惊疑不定。“虎子樽”是传说中镇守墓主寝殿的终极机关!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
“少爷!当心头上!天杀的丘八动手炸山了!”
是曹石头那炸雷般的吼声,带着惊恐和愤怒!
紧接着——
轰隆!轰隆!轰隆!
如同天崩地裂般的巨大爆炸声从地面猛烈传来!不止一声,而是接二连三!整个地下世界疯狂地摇晃起来!顶部的土石像暴雨般纷纷坠落!巨大的烟尘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柳俊茂被震得站立不稳,扑倒在地。他眼睁睁看到,前方那座巨大的青铜“虎子樽”因剧烈的震动而发出了嘎吱作响的呻吟!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虎口”深处那些类似轮盘的结构在猛烈的震动中竟然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旋转加速!那沉闷的“咔哒”声瞬间变成了刺耳的、撕裂空气的尖啸!仿佛一头被激怒的上古机械凶兽正在疯狂咆哮!
更为致命的是,随着“虎子樽”的失控暴走,一股深绿色的、带着强烈甜腥味的浓烟,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巨虎的“眼窝”、“鼻孔”以及“口”中凶猛无比的喷涌而出!
毒瘴!真正的剧毒阴瘴!
在几乎将他掀翻的猛烈摇晃、窒息毒烟和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中,柳俊茂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他听到洞口上方,自己父亲柳孟东发出一声痛苦、愤怒而又绝望的嘶吼,那吼声中包含了祖传技艺被粗暴践踏的痛楚和对这新时代来临的无力感。
“造孽啊!!!天官绝路……天官绝路啊!!”
这吼声穿透隆隆的地鸣和剧毒的浓烟,狠狠砸在柳俊茂的心上。他死死抓住手中那根冰冷的青铜刺,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眼前是喷涌的毒瘴、失控的青铜巨兽、来自地面的疯狂爆炸,还有父亲那悲怆的呐喊……
家学?规矩?在这乱世的铁拳和轰鸣的炸药面前,这一切,仿佛真的走到了尽头。下一步,是坐等被毒死、砸死、炸死,还是……彻底抛开那所谓的“发丘天官”古训,赌一把未知的活路?柳俊茂的眼睛在呛人的毒雾和飞溅的石屑中,死死盯着那疯狂咆哮的巨虎深处——那里面,似乎还有火光?那提前进入的军阀,是触发了机关的同归于尽?还是……找到了另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