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放从精神病院出来时,外面已是黄昏。
他捏了捏眉心,太阳穴发紧。
方悦文的情况没有好转,他也就没跟初旋提。
他不主动说,她也不主动问,或许这一年多的时间已让她变得麻木。
初放拨了个电话出去,快到忙音响起时才被接通。
他“喂”了一声,耳边是电流带着呼吸声传来。没得到回应,他又唤了一声。
“初旋?”话音刚落,只听见些细微的响动和拖鞋拍在地上的声音。
初旋有起床气,这会儿才睡醒,她并不想说话。
兄妹俩也算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初放猜到了,没再试图得到回应。
他一边向停车位走,一边耐心地跟她说着关于让她回归校园完成学业的事。
“哐当!”
初旋把水杯摔在桌面上,眉头皱着。
他知道她在发脾气,声音稍稍放缓,好言好语哄劝,让她先把书念完,有个高中学历兜底,日后想做什么也会方便得多。
见她不再有什么动静,他就交代她去学校该做点什么准备。
沉默半晌,初旋扔了句“知道了”,便坐在沙发上点了根烟。
她脸色沉了下去,想到刚刚初放啰嗦那些,她烦躁得想砸东西。
早上七点半要到校?这对懒散了一年多的她来说简直是一个噩耗。
初放又交代了几句,见她仍不吱声,于是挂了电话,向自己的车子按了下车锁。
他的手刚放在车门上,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站在树下,面带笑意地看着他,树影投在那人身上,显得他那笑容有几分诡异。
初放下意识眉头蹙到一起,步子稍快地朝树下的人走去。
“你来这做什么?”他脸上厌恶的神情毫不掩饰。
“小放,你怎么这么跟舅舅说话?真让我伤心啊……”男人神情哀伤又掺着一种奇怪的情绪,看向远处精神病院的某一处。
初放看他这副假惺惺的嘴脸顿时感到窝火,上前一步拎起他的衣领,不由分说地将他往树上撞去。
他咬着牙狠狠地盯着男人的眼睛,压着火开口:“我再警告你最后一次,别再来我跟前晃,也不准说你是我和我妹的谁,更不准出现在这里!”
“哈哈哈……”男人扶了扶歪掉的眼镜,病态般苍白的脸上露出阴险的笑。
然而拳头却随之落在他脸上,笑声化为了惨叫声。
初放看着他疼得弯腰蹲在地上,拿出纸巾嫌恶地擦了擦手背,把用了的纸巾扔在他脸上,扬长而去。
——
二中开学那天,阳光明媚,很适合睡懒觉。
至少对于初旋来说是这样。
可惜世事难如愿,她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吵醒,她黑着脸,猛地起身一把拉开门,面前是祁问灿烂的笑脸。
“你怎么进来的?”
初旋回这里住了将近两个月,这是一栋自建的小别墅,想进来必须得在院外按门铃。
祁问掏出一串钥匙在她眼前晃了晃,“姥姥把备用钥匙藏在墙缝里的,很好找。”
她忍不住翻白眼,“所以你就直接进来吵我?”
他一副冤枉的表情:“打你手机你不接啊,七夏姐姐。”
七夏是她的小名,只有亲近些的亲人会这样叫她。
初旋问他大早上来这烦她是想干嘛,他翻出与初放的聊天界面:“提醒你记得去报名,别忘了。”
“不去了。”她脾气上来了,摔了门后趴回床接着睡。
祁问无奈地叹了口气,却还是嘱咐道:“下午五点半之前要报到名,不然有的负责老师不在岗,很难搞啊。”
她没理,自动屏蔽了他的唠叨,把脸埋进枕头里,却又听到了他“热情”的拍门声。
“听得见吗姐?我走了啊!”他放大嗓门,声音几乎冲破门板。
“你他妈要滚赶紧滚!”
这是初旋留给她这位堂弟的最后一句话。
初旋到了校门口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二十多。踩点嘛,她是专业的。
联系到班主任齐志勋,问办公楼怎么走,热心肠的班主任竟亲自来了门口接应她。
本来还嫌麻烦,以为新老师刻薄死板,她懒得去应付。
相反齐志勋态度十分和蔼,听他说话都能感受到他的好相处,连带着她整个人心情都放松了些。
她跟着新班主任往办公楼走,他询问她的基本情况,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
路过教学楼侧,每一层楼走廊上都稀稀拉拉站着些学生。另一边的球场发出阵阵笑闹声,少年们驰骋在夕阳下的身影无比夺目,引得好多女孩围观尖叫。
阳光,汗水,欢笑,这充满青春气息的画面让初旋既熟悉又陌生,曾经尘封的记忆涌了上来。
她看得正入神,一抹高挑的身影尤为扎眼。刚觉着眼熟,想仔细看清楚那移动着运球的人的模样,被齐志勋打断了。
“初旋同学?”齐志勋说着说着发现她心不在焉,便伸出手轻轻地拍她肩膀。
“没事,您接着说,带路吧。”她收回目光,被齐志勋领着去拿书和资料。
纪嘉巡目光沉沉地盯着远处穿着白短袖黑短裙的背影,少有的在打球时分神。
祁问想去抢他半抱着的球,却又有些忌惮。
这可是个出了名的疯子,在这座学校,他纪嘉巡来了多久,就称霸了有多久。他做事全靠心情,下手干脆利落,没人管得住这尊闷神。
纪嘉巡漫不经心地收回了目光,眼里是一贯的淡漠与冷清。
拍了两下球,他把球扔给陈译显,丢下一句“走了”就离了场。
“去哪儿?”陈译显问。
“教室。”纪嘉巡一边拿放在观众席的校服,一边撩起球服擦了把汗。
几个女生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又害怕他又兴奋地小声尖叫。他习惯了这些人胆小又浮夸的举动,一点反应都没有。
第一节晚自习课间,初旋从厕所出来,看着走廊上打闹的学生们,无聊地挠了挠眼尾。
于她而言,青春已经轰轰烈烈过一回。她对校园生活早就失去了兴趣,这一次就像来这里面走个过场,她只想平平淡淡混完这一年高三。
学校这种地方,本就不适合她。
鸟儿飞久了也会累,如今只想停在树梢栖息,得过且过罢。
她还穿着下午来时穿的短裙,外面披了件新领的校服,所以走回高三(7)班时接收到一路注目礼。
收到注目礼是肯定的,因为她没什么特长,若非要讲出一个优势,那就是长相、身材和气质。
照一些女生的话来说,初旋就是个张扬的花瓶,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一直以来,她嚣张跋扈,个性张扬,高傲且随心所欲,偏又生了张好看的皮囊。
曾经,她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众人目光汇聚之处。
即使时间蹉掉了她生活的热情,可她那股子气质还在,散不掉。
她坐回位子玩手机,百无聊赖间瞥了眼她的同桌。一个很安静的女生,课间还抱着书啃。
反观初旋,书包没带一个,位桌里的书虽然塞得满满当当,但她碰都没碰,名字也懒得写。怕是这一年到头都翻不了几回。
不一会儿打铃了,一位老师走了进来。刚开学的晚自习,大多是用来做思想工作和聊天叙旧的。
手机玩累了,初旋拿了本书摊在桌上,手撑着下巴看向窗外。
“报告。”陈译显单肩背着包,站在教室门口。他刚开学就已经翘了班主任的第一节晚课,显然也不把科任老师放在眼里。
老师数落他第一天就这样搞,无法无章。
当事人的心思却飘荡在九霄云外,无意中落在了教室角落的初旋身上,灯光映在她白皙的侧脸,使她柔和了不少。
陈译显成绩优异,在老师眼里性格好、情商高。人是皮了点,但也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
老师没有过多为难他,让他进来了。
他微笑着同老师道谢,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
初旋的后桌。
她一直没注意到刚才的动静,不知在发什么呆。
陈译显坐下后,时不时盯着她后脑勺看。
他忆起上个月给秦焕送行的饭局,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那时他们一帮子人坐在酒楼的包间里,正听着江演生动地描述着上午纪嘉巡气走了一位美女顾客的事。
肇事者浑不在意地坐在一旁玩手机,略微勾着唇角一言不发。
江演看着似笑非笑的纪嘉巡,眼珠滴溜一转。
“不过该说不说,那女的真的正啊,肤白貌美大长腿,胸大腰细,准是个极品……”
“阿演。”陈译显出声制止,眼神中带着警告。
在场有男有女,有失体面,他不想让江演落人话柄。
他今天做东,给秦焕送行,吃顿饭当作告别。再加上他平时为人也不错,江演就也没拂了他的面子,结束了话头。
秦焕拍了拍陈译显的肩膀,正想说什么,包间门被人推开。
祁问跟初旋一前一后进来,“这么多人呢?”
祁问笑着问:“给我们留了座没?”
江演扭头望向门口,先看到祁问,其次是他身后站着的初旋。
“是你?”江演激动地对着哥几个大声说道:“我说的就是她,看到没?看到没?缘分啊!”
初旋朝他挑眉,轻轻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那次的饭局上陈译显没跟着他们插科打诨,注意力难以控制地放在她身上,所以对她印象不浅。
本以为不会再有交集的人坐在了他前面,陈译显平生第一次,有种抽中了大奖的感觉。
——
后面的课过得飞快,初旋全程趴在桌上睡过去。
再睁开眼,已到了放学时间。
教室里的人都在收拾东西走人,她什么都没带,于是打了个哈欠活动了下肩膀,站起来准备走。
正打算去哪打发夜生活,小臂被人小心翼翼地戳了戳。
顺着那只手看过去,跟一双圆圆的眼睛对上,是她的乖乖同桌。
初旋偏了偏头,表示疑惑。
“你的校卡……”乖同桌弱弱地说。
她瞅了眼,看到课桌里露出一角的校卡。
没有校卡,就没有走读证明,出不了学校。
初旋真心实意地笑了笑,眼尾上挑,整个人十分明艳。
她在乖同桌微愣的目光中说了声“谢了”。
她晃着校卡走出教室,栗色的微卷长发散在身后。
纵使披着校服外套,她身上的气质与这里还是有点格格不入。
有人默默注意着这段小插曲。
初旋。
陈译显脑中细细回味着他刚刚从那张校卡上看到的这两个字。
“阿显,走了。”男生趴在窗边喊道。
陈译显收回思绪,站了起来,“来了。”
他下意识摸了下裤兜,校卡安稳地躺在里边。
——
二中外面有两条街,北街全是各种粉面饭店,南街则是娱乐会所。
一到放学时间,两条街基本上都是二中学生的出入场所。
初旋挑了家看上去让她满意的面馆。
她站在门口粗略地打量面馆,心里估算了卫生程度,综合一路走来看到的几家店,这家总算过关。
进去找了张空桌坐下,她随手将校卡撂在桌上翻看菜单。
吊扇吱吱地转动,吹动她的长发。
她撑着下巴,垂着眼挑挑选选。正准备叫老板,一抬眼,看见了一个脸色总是极臭的人。
“初旋?”
少年笑得痞气,拿起她的校卡看。“脸色总是极臭”的他这会儿心情似乎不错。
初旋没搭理他,略过他向老板唤道:“一碗馄饨。”说完就拨弄起手机,没有要跟他说话的意思。
他见她这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也不恼,敛了笑,将她的校卡自然地收进裤袋里。
门口跑来两个人,其中一个疑问道:“巡哥,你今天怎么走的那么快?买包烟的功夫人就没影儿了。”
这人说话的间隙,纪嘉巡已经拉开初旋对面的椅子坐下。
另一个见状也有点懵,不由得往初旋脸上看。这女的有点面生,但气质佳。
“阿巡,你这是……”
“就坐这儿。”纪嘉巡摸出根烟咬在嘴里。
初旋看了他一眼,保持不语,但嘴角的笑带着玩味。
眼见自家老大主动坐一美女那去,两人识趣地在另一张桌坐下。
“林钊,你看巡哥眼睛都粘人家身上去了,怎么回事啊这?”说话的人叫贺与慕。
林钊:“你蠢啊,阿巡虽然盯着她看,但他那一脸平静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对劲,反正我觉得他是要搞事,肯定是那女的惹到她了。”
“给我一根。”初旋忘了带烟,理所应当地向纪嘉巡要。
虽是问他要东西,可她的态度却算不上好。
纪嘉巡夹着烟,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又马上恢复平静。
“我靠,照她这态度,巡哥肯定不鸟她。”
贺与慕听见初旋不礼貌的语气,小声跟林钊嘀咕。
“借个火。”初旋接过纪嘉巡递来的烟,拿起他的打火机点上。
贺与慕:“……”
林钊:“变天了。”
他们点了三碗面,初旋的馄饨已端上桌,拿起醋瓶哗哗往里倒。她胃口不好,需要加醋开胃。
纪嘉巡问她:“没吃过醋?”
“哐!”初旋把瓶子重重搁在桌上,她看着他,扬唇做作一笑:“没吃过。”你管我啊。
她又往里多加了香菜,拌了几下开始吃。
她吃相很好,吃东西没有声音。轻轻吹勺子里的馄饨时眉眼低垂。
少女呼出的气息似一阵轻柔的风,仿佛吹到纪嘉巡身上,他睫毛颤了下。
他看着她两口一个吃着馄饨,不再出声打扰。
纪嘉巡思忖着,她这样一个无所顾虑,对什么都蛮不在乎的人,慌起神来,向他低头,向他求助时,会是什么模样。
她越心高气傲,他越想捏碎她的傲骨。
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一直盯着她的碗出神,视线存在感太强,她实在吃不下去。
“你想吃馄饨是么?”初旋一手拿着勺子,一手往回收,惯性地摸了下脖子上的吊坠。
他回过神,目光从碗移到她勺子里的馄饨,最后顺着她的手转向她颈间的猫眼石吊坠。
灰色的猫眼石光泽明亮柔和,有着独特的猫眼效果,很好看,两边各有一颗稍小的白色玉石,三颗宝石被一根黑色细绳串起来。
纪嘉巡想起是哪个二货给自己女朋友送的就是这玩意儿,于是捻灭烟蒂,淡淡问道:“你有男朋友?”
“你有病?”
他老问她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张口就来,她容忍度消耗殆尽。
莫名其妙。
“咳咳咳……”林钊喝水时冷不丁听到两人的对话,不小心呛到了。
贺与慕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纪嘉巡无所谓地往后靠,垂下眸子挠了挠眼角,桌下的手不自觉用力捏紧打火机。
他哼声冷笑,“也是,水性杨花。”
水性杨花?
初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真是被他这摸不着头脑不着边际的发言气笑了,懒得再同他多说什么。
纪嘉巡的面刚上来,初旋已经吃好,她起身付了账便离开。
路过他身边时带起一阵微风,伴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拂过鼻尖。
察觉初旋离开,林钊贺与慕马上端起碗凑了过来。
纪嘉巡看着门口她消失的身影,扯了扯嘴角。
“诶巡哥,你看上那妞了?”贺与慕歪着头问他。
林钊看了看纪嘉巡又臭着的脸,对贺与慕道:“你他妈没事吧?没看到分明是那女的惹着阿巡了?”
贺与慕摸了摸下巴,贱兮兮地说:“那女的长得还真挺够劲,要不是刚看巡哥对他好像有点意思,我都想下手了。只是不知道她这种的我拿不拿捏得住……”
纪嘉巡:“……”
林钊汗颜,他恨铁不成钢般猛地拍了下贺与慕的脑瓜。
前者目睹老大脸黑得能滴出墨汁来,而后者浑然不知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贺与慕捂着脑袋抬起头来,刚想骂林钊,就见对方冲他挤眉弄眼。于是他偷偷看向纪嘉巡,此时他已恢复如常,神情悠然。
由于贺与慕毫无眼力见且勇猛的发言,他不出林钊所料地收到了来自纪嘉巡的各种“关爱”。
比如,接下来纪嘉巡又“贴心”地帮他点了碗面,理由是“我看你没吃饱”;晚上打台球时的“热心”切磋;以及回家打游戏时的特别“关照”。
林钊:作为旁观者,直观地感受到了笑里藏刀。
贺与慕:我怎么就突然承受了这么多不该承受的压力?有什么让我直接死个痛快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