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晨光笼罩着黄土路，风卷起细小的尘沙，落在干涸的田埂上。几只鸟在草丛中飞起，又迅速没入荒野的尽头。路旁荒草丛生，间或还能看到几株瘦弱的老树，枯枝摇晃着发出微弱的“沙沙”声。

吴凡坐在车尾，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旧木箱旁。他双手紧紧攥着箱子的边角，目光不时投向远处渐渐模糊的县城轮廓。那些热闹的街巷，那些熟悉的人声，似乎正一点点远去。

“娘，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搬到这里来？”吴凡终于忍不住问，稚嫩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清脆。

牵着牛走在前头的母亲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了儿子一眼，却迅速别开目光。她低头拢了拢头上的斗笠，遮住眼角的疲惫。

“凡儿，咱们不是想搬，是不得不搬。”她的语气温柔，却带着一丝勉强，“等你大了就明白了。”

吴凡盯着母亲的背影，觉得她似乎比以前更加沉默。他回头看向靠在木箱上的父亲：“爹，那到底是为什么？”

吴父闻言，眉头轻轻皱起。他的脸因风吹日晒而显得粗糙，鬓角的几缕白发在风中颤动。他缓缓抬起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凡儿，搬到这里，是因为咱们已经没地方可去了。”

“为什么？”吴凡不解地问。

父亲沉默了一下，抬手捏紧了膝上的粗布，像是想捏住一团无处宣泄的情绪。他目光投向远方，带着无奈与隐隐的愤懑：“去年，县里有人告状，说豪绅私吞赋税。原告是个读书人，状子写得好，把所有账目都列得清清楚楚。结果这事儿落到我手上，县令让我先审——说是让我审，其实是要我处理干净，别往他那里报。”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我那时候没看出来，县令早就跟豪绅那边勾搭好了。他把事丢给我，就是让我架在案子上，等着背锅。”

“爹，那你为什么不拒绝？”吴凡问道，眼里满是天真的不解。

父亲叹了口气，目光幽幽地看向儿子：“凡儿，你以为小官有选择吗？我是书办，连县衙的书案都不敢多碰一碰。县令一句话让我查，我若不查，连自己都保不住。”

他低下头，像是在自嘲：“查也不行，不查也不行。后来，我把案子如实呈上去了……县令没动声色，把我叫去训了一顿，说我不懂‘进退’。再过几天，直接革了我的职。”

吴凡听得似懂非懂，心里却生出一种莫名的沉重。他又低声问：“那后来呢？”

“后来？”父亲笑了一声，眼里满是苦涩，“后来，豪绅家的人派人盯着我，说我要是敢乱说话，连我这条命都留不住。”

“他们凭什么这样？”吴凡小声嘀咕，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愤怒。

“凭什么？”父亲目光游离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压低，“凭他们有钱，凭他们在上头有人，凭我就是个谁也护不住的小书办！”

母亲听着父子俩的对话，脚步突然停下，回头瞪了父亲一眼：“你跟孩子讲这些做什么？他懂什么！再说这些有用吗？”

父亲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他的手垂在木箱上，指尖微微发抖。风吹得他衣袖鼓动，却吹不散他眉眼间的沉郁。

“娘，他们欺负爹，是因为咱们家穷吗？”吴凡转头问母亲，语气里透着天真的倔强。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低头解开了手里牵着的牛绳，声音有些发颤：“凡儿，别再问了。到了乡下，咱们总能过几天安稳日子。”

吴凡咬了咬嘴唇，低下头不再说话。他知道，母亲的声音里藏着连她自己都掩饰不住的无奈。

木车在黄昏时分停在一处荒草丛生的院子前。茅草屋孤零零地立在低洼地里，屋顶的瓦片大半缺损，风一吹，残破的门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篱笆墙倒塌了一半，墙角钻出的野草在晚风中摇晃。

母亲站在院门口，低头看着这片破旧的地方，眼里闪过一丝黯然。她抬起袖子抹了抹脸，努力把声音放平静：“凡儿，咱们家以后就住这里了。”

吴凡站在车尾，没有动。他看着那摇摇欲坠的屋子，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陌生感。他回头看向父亲，轻声问：“爹，这里……真的是咱们的家吗？”

父亲靠着木箱坐着，久久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茅屋的门板上，脸上浮现出一丝疲惫与自嘲。他低声说道：“总归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吧。”

母亲背过身，肩膀轻轻一颤，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痕，随后招呼道：“凡儿，别发呆了，快把车上的东西搬下来。”

吴凡应了一声，跳下车，跑去搬车上的木箱。小小的身影被夕阳拉长，笼罩在茅草屋的阴影里。他咬着牙，手上的力气小，却倔强得不肯放下。母亲看着他，忍不住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慢点，别把自己累着。”

“我能搬动！”吴凡咬紧牙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执拗。他似乎想用这点力气证明，自己已经长大，能为家分担一些。

站在屋门前的父亲看着这一幕，长叹了一口气。他的身影在夕阳下显得更加消瘦，仿佛被风吹一吹就会散去。

黄昏的余晖缓缓退去，夜色逐渐笼罩了整个乡村。风带着凉意穿过破旧的窗棂，吹得屋内摇曳的油灯火光忽明忽暗。昏黄的灯光映在墙壁上，投出家具和人的影子，仿佛也染上了房屋的破败。

吴凡坐在矮桌前，手里握着一支粗糙的毛笔，低头在一张发黄的纸上认真地写字。他的手指微微发抖，墨点不小心洒在纸上，他连忙用袖子擦了擦，偷偷瞄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父亲。

父亲靠在破旧的木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却并没有认真翻看。他的目光透过昏暗的灯光望向远处，眼神空洞得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吴凡看着父亲，忽然问：“爹，读书真的有用吗？

父亲回过神来，低头看向吴凡，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凡儿，怎么突然问这个？”

吴凡低头盯着纸上的字，轻声说道：“你以前读了很多书，可还是被他们赶了出来，还害得咱们搬到这里来。”

父亲听到这话，脸上的神情一滞，像是被刺痛了什么。片刻后，他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书，能让你看得比别人远，但不能让你改变所有事。凡儿，书有用，但这世道有时候比书更难懂。”

吴凡歪着头看了父亲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字。他的笔画得很慢，但每一笔都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疏漏。他一边写，一边小声问：“那我读了书以后，是不是也会像你一样，被人欺负？”

父亲苦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吴凡的头：“你要比我强，不能像我一样，做个只会抄书的小吏。凡儿，爹没用，才让你和你娘受苦。但你不一样，咱们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

吴凡抬头看着父亲，虽然年纪小，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沉甸甸的期望。他咬了咬嘴唇，用力点头：“爹，我会读好书，以后不会让他们欺负咱们了！”

父亲盯着他，目光复杂，却没有再说话。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微弱的脚步声，夹杂着咳嗽。吴凡的母亲端着一个破瓷碗走进来，碗里盛着刚熬好的稀粥，米粒稀疏，水面还漂着几片野菜叶子。

“先吃点吧。”她将碗放在桌上，又看向吴凡，“别太晚了，灯油不多，写完这一页就收拾吧。”

吴凡点点头，却没伸手去拿粥。他看着母亲的脸，发现她比几天前更显憔悴，眼角的细纹像是突然多了几倍。

“娘，您也坐下吃点吧。”他低声说道。

母亲轻轻摆了摆手，转身从角落里拿起一根木棍，去拨弄灶膛里的火灰。她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瘦小，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背着一个沉重的无形担子。

父亲看着她，眼中浮现一丝愧疚。他低下头，声音沙哑：“要不是我没用，咱们也不会沦落到这一步。”

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背对着他说：“这话别再说了，凡儿听着心里难受。你没用，那咱们娘俩又算什么？”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火苗偶尔跳动时发出的轻响。吴凡抬起头，看着父亲的低头不语，又看向母亲的背影，心里升起一种说不出的酸涩。他不想看到这样的沉默，忽然开口说道：“爹，娘，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让咱们过上好日子！”

母亲停下了动作，回头看了吴凡一眼，眼中带着复杂的情绪。她的嘴角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父亲却露出一抹苦笑：“好，好啊。凡儿，有这志气就好，但记住了，做人不能只靠嘴上说，要能下得了功夫，吃得了苦。”

“嗯！”吴凡用力点头。

屋外的风越发大了，吹得窗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破旧的屋子在夜色中显得摇摇欲坠，但在昏黄的灯光里，这一家三口的影子却格外清晰。吴凡低头继续写字，稚嫩的脸上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认真和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