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不算狭隘的茅屋叫各类竹简堆满,显得分外窄小,屋子无窗,露不进日色,漆漆一片的黑,只余下木桌上那支短蜡撑起方寸亮色。
老者正坐在桌旁,身子有些佝偻,握笔手轻颤,可落出字迹确实极妙,若是有名识字书生站立一旁,当能看出其正为人物杜传,因之开篇便道:“王𬴂者,境即司空,自号北洲。或曰祖居培灵,实不可考。”
说来怪异,聊聊几字,却是塑出一幅浩然画卷,将人纳在其间,自堑世之斗直至证号北洲,幕幕迁移,有若流水行云,速然不断,不过因史料疏缺,终不过点到即止,予人幻梦之感,直至佛金神祸一节,方始凝实,只似亲历。
恰是望盈月夜,王𬴂孤坐院中,起壶倾酒,独举杯盏,同那居空蟾宫对酌。
到了他这境界,世间酒水自是无有效益,只是惯于在愁心时喝上些许,任由那冷冽酒水于腔间淌过,好觉着心安定不少。
放下金樽,王𬴂左手轻抚,一件皮卷显现,依空展去,任由陈老气息溢散。
这分明是一张地图,密密麻麻地注明了何方家族势力,只是大多已叫一痕丹青抹去。
微枯手指自卷上划过,细细抚过墨迹,轻喃出声:“史家,蛟族,叶府,链堂……”
每念出一家名姓,其眸底深埋的绝望便深上一筹,乃至末后连同指尖亦是压不住地轻颤。因其清晰知晓那道道墨痕的轻描淡写,悉是以一方传承万载的通天势力为代价。
终于清点末了,王𬴂轻放下手,茫然望月。长卷亦就此消散。
“一轮朔晦啊。南洲,就这般,彻底沦陷了。”嘴角扯出苦涩笑颜,不知是为强装坚毅,还为自嘲无能。
或为压下心思,王𬴂下意识将酒杯摸起,轻抿一口,用力咽下。再酝酿片刻,方是开口:“出手吧。你知道的,你们二人争斗,我这所谓司空,可没资格插手。而今天下,佛金已握三之又二,你要再睡下去,可真就没机会了。”
然那方明月仍是只若一潭死物,并无丝毫异动。
那双眸瞳可见地泛起茫然,呆愣良久,忽而自嘲一笑。
天上那轮明月分明只是件死物,此事纵是他那新得的小孙儿也是清清楚楚。想他游离万万载,这世间百态再熟不过,又怎会不知。不论堑世前后,世间就未尝所谓月神言说。
可他今日却是真真切切地求上了,因为他以为说上几句大抵是有些效果的,便如同那名复姓上官的女子央他于堑世之争下幸存不二,亦是自说自话,只身对酌。那他如何不能尝试一番,说不得,就成了呢?
眼见着皓月无意,王𬴂也只得做罢。只是拿起杯盏,凭空挥洒,任由上佳酒液于空中划出清辉一刹。
随手收去酒盏,神念放出,倾刹笼盖北洲,一一观览山谷洼野,江泽溪川,将易改之处铭记在心,而后敛神收绪,沉眉凝思。
虽说同那创世所在比量谋略运筹,欲想全力死战,确凿是攻泰斗以微卵,太无自知了。
可世人尊道他一句“司空”,认可他衡公理,绝是非,将其视作末后脊梁,那他便不得负了他辈,不得将世间往日拱手相让,不论而何。既然求神无果,那这担子就只得由他来担。
好歹是一世至高啊,再如何,也当能起些作用,叫佛金不这般顺意,为往日他辈反扑垫个伏脉,抑或为那曾将他保下的另一尊创世形势好些,也算是为这盛世复了仇了。
而后时日,王𬴂再无闲暇这般孤坐院中,只是调举世之余力拖延佛金,万万年所积只方寸时日便将将散尽,所观兵书筠卷更是用了个完全,可于那倾世之力前,终不过沙楼海市,轻触即散。甚至于有未消耗其实力,王𬴂亦不清晰。
不过终归较南洲好些,撑下了两轮朔晦。
再是一夜望月,庭院如常,老者如故。只多了名妇人,身着锦绣,已至中年,风韵依旧。
虽说差人将她叫来,王𬴂却不急着开口,只细细摩挲一块赤色横玉,良久,同交付了什么般,轻拍两下,将之佩回腰间。
不消王𬴂开口,妇人便出声道:“您托我代管的这三个时辰,推进一切顺利,目前来看,有九成把握做到不叫佛金发觉。”
王𬴂微微颔首,叫战事压塌的嘴角终于扬起些许,只那邃然眸瞳分明杂了几分散散失神。
“丫头,好生收拾番吧,战事一起,便速速离去,记着,切莫迟疑。”
老者似在同妇人言讲,却仍是直直盯着前方,叫人怀疑:莫不是生了癔症?
妇人倒并不在意,轻声应了句,随后同自有灵犀般自行离去。
其于王𬴂行止并无怨念,甚至有些共情。父亲近一月来的所策之事,确凿地能给日后佛金天下埋下不少暗患,一但功成,他便能于两名创世祖神的棋局之上横插一脚,成为一大变数,实为一项殊荣。
可同时的,单自其将往后一月光阴押在后世,而非当今这一举动看得,自己父亲早已对致胜佛金无了寄托,虽说其反复强调自己还有底牌,尚可一战,且她也真切见过那件世上独一的器物。可那毕竟是创世神祇,虽但一缕神念,亦不可力匹,除非那件器物水准可同祖神争辉,否则,不过替一系遗民多争得些逃亡时候罢了。
一边插足高位的雀跃,一处却是必死前景,一片自己庇下的时代之消亡,所感理当杂乱难测。神情恍惚,亦为当然。又或是唯恐见过这面,便再难下定决心死战。不过后者可能性渺茫,毕竟自己父亲已是厉过万万岁月,当早已磨却儿女情长。
妇人思绪繁乱,愈想,所念延即愈广。故是并未发觉她走出几步之时,王𬴂陡然回首看向自己,欲想抬手,再悄然放下,归于平寂。
忽而,一道声音于耳畔想起,少年之音,轻朗随性。
“王𬴂,什么伤心事啊,叫这万万年的修行也拦阻不住?说来与我听听,好让我同你等共情,也品品泪珠滋味。”
听闻此音,王𬴂身子突而绷紧,手心下意识用力。并未理会那同壑间曦露般的绰约泪珠,冷声回道:“你说笑了,老朽了无有什么对牛弹琴喜好。”
听出其间讽刺,佛金倒也不恼,仍以先前语气出声:“不必你说,我也明了。只是王𬴂,你既这样不舍,都留出泪来,何故不早早归诚?上亿年的修行,过万载之盛世,你当真舍得?我不喜争斗,又何曾刻意摘取尔等性命?我不过欲想再塑至高,只求于此世谋些权位,而后时日,尔等自安居乐业,再续盛世,两不相干,只消时而办几件小事。又不是什么祭童食婴的秽物,何必这般?”
王𬴂笑而不语。
佛金之心,非祖神不可得之。然其残念终归初径此世,怕是未曾思索此间史家竟能做到真正通古绝今,竟是将那场创世之战的始末记个清晰。
据史家所记,其早先竟是将举世生民困在自创一方天地,竟是无一人察觉,纵为那些个同境大能。可见此人心机何等深重,甚至知晓此事的几名族主亦为之所欺,更是可见此人厉害,若果真如其所言,此世后路可见,不过一界奴仆。
“王𬴂,你非是幼龄小儿,利弊当看得清晰,交与我,盛世依旧,可若留个那疯癫货色,你还想要一片安宁天下不成?”
“总归较你强些。”王𬴂忽而想起那道将自己护下的短暂流光。
不论而何,那人总归多些情义,非是一味逐利。毕竟省下那遭庇护,其残念当已早早凝出。
身影徐徐站起,同木枝入水,惊得周遭微微扭曲,待还复,已是另一番情形。
王𬴂眼底露出一抹惑色,因其所见并非以为的一片混沌,而为一方恢宏殿宇。不必行走虚空,脚下即为平地。
司空之争不同其他,乃为真正祸方圆扰天道之存在。遂有了件不成文的规矩,司空间若起了争执,当入自拟的那方咒语打斗,不得影响外物,先前虽其几尝随军而征,只双方悉未动用全力,是而未尝见过对方空间,于是今日才会下意识于心底感叹。
到底还是佛金,打斗用所也装得这般奢华。
“司空大人,欢迎,欢迎。”一道声音突兀响起,循声而望,便见得一名少年自殿宇间行出。少年一袭白袍,其上鎏金纹饰,周遭一晕浅然流光。
少年步宇悠徐,然值其迈出殿宇裔影,一类无名事物登时充天斥地,填尽万野,正方宙宇宛若重回开天之初,千象百态,洪荒绝域,尽归沌无。
心意微动间,混沌移转,轰然彻世,似欲将其间事物搅个粉碎。
王𬴂只觉浑身能量滞阻,身躯随之扭曲,下意识欲想凝剑,却发觉那无名混沌竟是已将外界能量尽然隔绝。
王𬴂敢肯定,这绝对是为佛金一大杀招,抑或谓之底牌,破解之法并非无有,却要催出体内能量,可若是如此,佛金只需稍加留心,断绝能量联系,便极可能导致当场跌境。
终究是生死之战,开局便翻出从未亮出的底牌。
同刻,佛金玩味看着眼前混沌,此式他用出八成力气,若是王𬴂无有与他同齐的底牌,那可就败势已定了。
正值思索,便见眼前红芒一烁,蟾曙重明。
换作他人看不真切,佛金却清晰知晓方才有一事物将自己造物溯归无形,又悉数纳入其间。
瞥了眼那自行悬起的腰间横玉,轻笑一声:“界灵石?倒是好气运。”
可佛金心里清晰,这气运,绝非一单薄的“好”字,早早大过天了。
所谓界灵石,乃为世上无上器材,形成条件苛刻之至,一般而言,唯神伦强者堕陨所在,方有些许可能生出几粒。
神伦强者何等可怖?他全盛之时便是神伦!点尽世间亦不过十余位,再往上,可就是无人曾即的至高止境了。
佛金是未曾想过,因他们二人而成的空间竟恰好生出此物,又叫王𬴂寻了去。不过其倒也并不过分恐慌,毕竟说到底,界灵石所以强悍,仍在于其收纳能量这一特性,因而其拥有极强成长性能,若是几代相传,那一件器物,便等同几人同世。虽说用于防御也算得一件用法,但终归非是正道。
又在意地看了几眼那件横玉,却恰逢其轮廓忽地模糊,三尺青锋已递至眼前。
凛然寒气侵肤剔骨,近乎将经脉封绝。
佛金仍是一副松然笑色,右腕轻翻,一把粗糙同孩童玩物的木剑随之出鞘,直直向那柄长剑砍去。
二者相接,竟未激起丝毫响动,而后长剑剑锋平白下坠,剑身沾尘,激起金鸣一阵。
那柄神兵竟宛若泥制,被随手削断。
不待王𬴂回神,木剑已易斩为刺,直逼而来。
身形移转,退至数丈开外,方是堪堪躲过。
佛金并不穷追,只是以玉指轻触虚空间那微不可查的裂隙,眉头微蹙。
全愿那所谓规矩,叫自己不得不叫自家空间同王𬴂相融,就为所谓公平,说真的,自己打娃娃,哪用得盘外招数?害的自家天地水准被拉低半数,竟是难堪铦利,裂了口子,修来又要耗费不少功夫。
乘佛金思索之际,王𬴂开诀起咒,吐字之间,周遭空间波转,隐有齐鸣之意。一座彻地宝塔显现,并无神光乍现,反是煞气吞天,压得人吞吐皆寒。
此物乃为堑世先前器具,本以为是件寻常神器,可而后王𬴂发觉其连低几一境的司理大能亦可收监,便留个空位,专候佛金。
然纵临如此浩然巨物,佛金仍一身自在模样,只轻蔑一笑,徐徐抬起手中木剑。
王𬴂亦未断绝,他从未想过单凭此物便胜了佛金,将之祭出无非是为拖些时间。既已动用杀招,那便压到末后。
其脑中细细回忆当初堑世之斗种种细节,盘坐在地,随映像里那个悬空女人叨念:“司空大尊,泠月开世……”
吐字愈快,推至后段,已是糊然不清。借着言语,丹色横玉迸出未有红颜,一道金光流出,于其身畔盘旋。
王𬴂并不知晓这金光是为何物,只知若是无有那而今已然长眠不起的祖神相助,便只得倚仗丹珩容纳。其亦不知此物有何功效,只知晓堑世之斗的末后,那女子祭出此物,而后,征方天地裂作了六块,世间只余下他一活物。
见了此物,佛金终于露出些许紧迫,木剑砍落,那伏天巨塔便轻然一分为二,消逝不见。随后袍袖轻抖,王𬴂身畔空间登时扭曲,向其间人合来,于原地裂出一道狰狞裂口。
丹珩烁烨,那足以叫万象齑然的磅礴伟力自此消去,又重地凝作一道无形长柱,当场射出,击在佛金胸前,将其撞出数步。
佛金脸上露出些许异色,王𬴂欲想催动此物,必然全心投入,断然不可能动用丹珩。那唯余一种可能,那便是这块横玉有了器灵。
界灵石生出此灵智并不罕见,但能做到替主子防身乃至反攻的,闻所未闻。
可纵然如此,方才那击仍是将王𬴂枭首,只是仍止不住那启咒之音。
到了神境,谁都明了,凡人那些个要害早已失了效益,若非伤及魂心,使百孔千疮又何如。只是叫那木剑斩过,再生不回了而已。
佛金再欲动作,可王𬴂已然念至末句。那缕流光,膨然而化,末后作了一少女身形,少女渺若无物,甚至五官也不甚清晰,却爆出无涯威势,使这方天地亦几近坍屈。
佛金眸瞳间罕见地闪过一丝惶惶,他自然认得这一事物。是为自己那老对头遺下余力,因其一魂双心,此物所蕴较其巅峰亦是不二,只缺了神念操作而已。可就常规而言,王𬴂应当不该激出超越司空的实力才是。
佛金下意识抬头望去,却被威压生生压了回去。突而发觉那件腰间横玉,生出一骇然思索,却又自欺将之否决。
王𬴂唯恐生出变数,手执断剑,步步行去,腰间丹珩红芒夺日,竟是生生于其周遭撑出方寸清明。
“倒是我疏忽了,忘了还有此物。”使再难动弹,甚至于无有剑铦护着,早已叫碾作齑粉,佛金仍是露出戏谑笑容。
残剑挺起,直直刺向那凝魂之心。
“不过有说回来,祂全盛之时也不敢硬接此剑,你又何来胆气拿一抹余力耀武扬威?”
木剑寸寸崩摧,万千丝缕扬散,转瞬便被压得不见。一块金色裂片自其间显出,貌似质朴,却又好似蕴有无上道机。
铦风浩荡,飒然有声,至凛寒威私天盖地,裂宇割穹,侵浸百态,极噬绝域,茫茫千里,尽入归墟。
天地间似再无光亮,却又绰约可见一丝红颜,护着那柄残剑毫毫前移。
终于,同再难支撑了般,那缕红光陡然消逝,一道裂隙横贯其中,将之一分作二。
空间崩摧,归墟重现,混沌一刹,而后又重地回到那处庭院。
两抹红光相随而行,没于天际。
文至末后,老者思索片刻,又于尾列书道:“丹珩者,天器也,外敛日月,内蕴昆仑,后有洛珩者,举丹珩之军,或灵为之。至于终末,不知所归。”而后翻至最先一页,题下四字。
“王𬴂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