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灾祸

安政二十三年，春闱刚过，各地考生只等放榜。朝廷上下，各府州县本该早有打算，但四处都是悄无声息，甚至有如接烫手山芋之态。

不因别的，只因前年腊月二十八，京都西南发生了一场地动，地龙翻身，上天震怒，又刚巧在这样的日子，于是一时民间传言风起；政通人和，天降祥瑞，苛政人怨，则上天警示。

大陈自立国以来，历数帝经几百余年，京都得到这样的天谴还是头一遭。紧接着，又有流言四起——政以贿成，贪墨成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只怕要拔本塞源才能止得住这天怒，民怨的源头直指魏党。

赈灾拨款，安抚流民，斋食祭拜，问钦天监，从腊月二十八到第二年正月十四，诸事停当，京都正月十五的灯会眼看也能如期举办。

是日京都南北街道各处人声鼎沸，相较往年反更热闹非凡。南街正是京都最繁华之地。火树银花，彩灯万盏处，临风楼上，却燃起了一场熊熊大火，火势迅速蔓延，将临风楼烧了个干净，死伤近百人。

地动刚过，火灾又起，安政帝大怒，誓要彻查火灾原因，此时却有知情人说，当日临风楼走水之时，魏相也在。

正月十六，寅时宫内刚点灯，太监李金匆匆从政安帝的寝宫走出，一路风雪交加，连个披风也未来得及披，只慌忙间提了个灯笼，疾奔魏府而去，近一个时辰，才赶到魏府上。

卯时将至，只是冬日，天上仍不见一丝微光，只因魏府外四处悬了不少的灯笼，才照的四周红彤彤的大亮。魏居梳戴整齐，又整理了两遍衣帽，才在厅中见了李金。

魏居已年过半百，精神依旧矍铄，见李金在厅中等他，满脸笑意，对李金拱了拱手：“深夜造访，有劳李公公了。”又命丫头端了一杯热茶，要请李金在炭火旁落座。

李金抿了一口，茶水太烫，瞟了一眼圈椅旁的炭火，还递回茶水给丫头说：“茶不必了，座也不必了，大人还是随我尽快进宫，陛下召的急。”

李金用近乎低喃的声音说了些什么，魏只点了点头，接着系紧仆从披上的裘衣，李金也接过另给他备了的裘衣，两人前后乘上了马车，一行人冒着风雪朝宫内行去。

轿内两人无话，车外也只有车夫偶尔驱赶马车的呼喝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马车脚程算快，但行至昭钦宫外，也已将至辰时。

魏居和李金两人先后下了马车，魏居又整理了几番衣帽，李金对魏居拱了拱手：“在下的差事也办了，陛下吩咐您去宫内见了即可，小的就不跟去了。”话毕，又拱了拱手：“在下这回就回司礼监了，要办的事情估摸着不少。”说完，才朝司礼监的方向去了。

和李金辞毕，魏居这才向昭钦宫内走去。虽已经辰时，风雪也止住了，天却还不算晴亮，昭钦宫内的灯火仍然一片红亮，但此时宫内已经热闹了起来，外面已有不少当值的太监宫女，见了魏居都统统的拜见行礼。将要行至昭钦宫门口时，俩个立在门口的太监眼尖，不等魏居过去，立马迎了上来。

对魏居恭敬的行了礼之后，其中一位年纪略长的太监说道：“劳烦魏大人可能要再立一会了，小的们先替魏大人开门传话，陛下熬了一宿，刚小憩了会，小的先去瞧瞧陛下醒了没，不过陛下已经睡了有一会了，这会应该醒了。”

说完朝魏居谄笑着又行了行礼，才招呼着年纪略小的那位太监一起去开门。

魏居只好在屋檐下立着，双手略微的拢着，本以为还要等上一大会功夫，没想到那个刚进去通传的年长太监满脸喜气的出来了，谄笑着对魏居说：“魏大人真是好运气，陛下这回刚好醒了，要大人先去暖阁稍候。”

说完，做出了一个引路的手势，又领着魏居在七拐八弯的穿堂里走了一会，进了一个室内里间。暖阁照常摆着一些日常起居用件，与别处没什么不同，只是里面十分暖和，魏居的一身寒气自进了暖阁，也一扫而尽。

太监见炭火燃的正好，就对魏居说：“大人稍座，陛下就来。”说毕，就拱手辞拜退了出去。

魏居正襟危坐，等了约莫一刻钟，听见外间似有脚步声，立即站了起来，准备迎接，来人正是安政帝。安政帝说来年纪只长了魏居几岁，却已经是满头灰白，身形也略微发福，不过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又只能在天家之人身上方能显现。

安政帝满脸和悦的止住行跪拜礼的魏居后，又缓缓踱步至书案正中的圈椅上坐下，亦叫魏居在案旁的椅子上重新坐下。

接着用手扣了扣案面，不一会工夫，一个小太监端了稍好的茶水进来，喝茶，赐茶，打发出小太监，这才缓缓的开口说道：“朕曾记得爱卿在翰林院时，对还是太子的朕说过一个故事。”

“曾有个放羊的农夫，苦于山上狼多，发誓要杀光所有的狼，于是想尽一切办法对野狼赶尽杀绝，直至某日，山上的狼群杀的差不多了，羊也愈多，才发现山上的草不够羊群吃了，而且羊多了，也卖不了好的价钱，接着大批大批的羊群还不断的患病死去，农夫最后什么也没得到。”

魏爱卿，你说，你要是这农夫你该怎么做?”

魏居思索了一会，才缓缓的说道：“农夫牲口养的再好，也少不了上天的滋养，没有草料，皆不能成活，顺应天时方能顺遂。”

安政帝看了看魏居，微微的笑了笑才说道：“魏爱卿说的甚好。”说这话时看不出表情。

接着又说道：“爱卿上奏说今年的财政议事要再拖一拖？”

“是，陛下，财政议事本来该在正月初，结果京都火灾不得不使议事延后，又因为户部人事大的征除辟用，故而只能再次奏明改期。”

“爱卿意思什么时候为好呢？”

“下月为好。”

“为何下月？”

魏居倒是没有犹豫接着回答，“新任户部尚书陈敏之正在接受调查。”

安政帝自然知道这一节，但也没有再细问下去，只用命令的口吻继续说道：“那么着章闻议事吧，议事就定五天后。”

章闻在临风楼火灾后遭到贬任，从户部尚书调任到一个虚衔，如今既无官位在身，却要着手安排朝内财政大议事，根本不妥。

魏居自然是极力反对，只说：“朝廷财政大议事也有过对府县问政的先例，若以地方官的身份介入，各方倒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只是下官不知章大人以何种官职来接受问事？”

魏居的意思很明确，这种事情他不敢做主，也做不了主。

安政帝仍是毫无波澜的看了看魏居，片刻道：“既有问政地方的先例，那就着调任地方再行问政。”

调任地方不是不行，只是要五日之内，从时间上来说绝对不行。

“既然有过问政地方的先例，那有没有过到任稽考？”

话已说的如此明了，此时的确不适合在追问下去，皇帝一定要重召章闻这个已出的官员，虽说他是上任尚书，但京中并非无人可用，如说是京中的确无人可用，那就该调任回京……

魏居也不再多想，只是应是。

安政帝也没说什么，只是盯着魏居，接着说道：“着手去办吧。记住，五日之内。”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经放晴，雪也正在慢慢消融，只是天气却较大雪纷飞时更为寒冷，魏居虽然披了裘服坐在马车内，仍能感觉出外面透人心骨的寒意。

他不由得想“五日？把章闻召回议事，是否意味着陈敏之这条路彻底行不通了？”魏居没有答案，皇帝的君心也并没有那么易测。

回到府中，又好好的将思绪捋了捋，墙外红梅开的正好，屋内炉火稍的正旺，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外出。

忽然似想到了什么，夫人魏杨氏刚好进来送点心，魏居这么问了一句“前年是不是凤安府发生了雪灾？”

魏杨氏应说是，接着又说道：“涿西县最为严重，听说冻死了不少牲畜与百姓，又无碳火，粮食断炊，道路封冻，我还听说水里的鱼与天上的鸟都冻死不少，唉，真是可怜……”

“你这些事谁同你说的？”

魏杨氏疑惑，往常魏居倒是很少向她打听这些家常理短，但也继续回了：“也不是些什么旁人，都是常来往的那些夫人们聊些家常中听来的罢了。”

魏居又问：“这个又是从哪个嘴里听来的。”

“是户部郎中夫人。也不是什么秘闻，只说了些牛马冻死，路上冻死人的话，这些发了雪灾的事，连百姓都知道。”魏杨氏淡淡的说着。

“户部郎中张梁池，他是凤安府的人吧？”

“正是呢，郎中夫人和我说时，也正说到乡里有亲戚寄信求帮衬的。”

魏居似有思索，接着说道：“我听说雪灾后涿西县又出了个案子，折腾的人仰马翻，连凤安府也搅得不安宁。”

魏杨氏略微想了一下，“这个到没有说起，也没听别的夫人提起。”

魏居没有再问，他向来知道，县府上的事情若是县府能处理，一定是不会闹到京内来的，哪怕是是折腾的人仰马翻也好，只有县府不想做大，就会尽量小心不闹到京里来。

但身处高位，魏居想要知道点什么也是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