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

“我说大作家，你那稿子到底写完没有，轮回往复不等人啊，多耽误一会，那女孩就多遭会罪。”

老旧的出租屋里凌乱不堪，散落的衣物，随意堆放的垃圾，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浓郁咖啡味无不在展示居住者的“不拘小节”。

而在这片废墟之中，身着黑色冲锋衣的苏诺正躺在满是旧衣物的沙发上享受着阳光的沐浴。

跟他的惬意比起来，那昏暗的卧室里，顶着鸡窝头坐在电脑桌前的晓玄就显得憔悴的多，座椅边上满是速溶咖啡的包装袋，浓重的黑眼圈和布满血丝的双眼怕是猛鬼看了都得退避三分。

“我知道你很急，但我求你先别急，现在她只是多遭会罪，晚点我要是交不上稿，那编辑就要把我送去跟她一块轮回了。”

听到苏诺那懒散的催促声，晓玄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受摧残，如果不是截稿时间在即，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去给那躺在沙发上的神棍两个响亮的大嘴巴子。

“要我说你直接跟我干得了，你正好还有天赋，虽然不是啥正经编制，但保证不差钱。”

苏诺说着说着走到晓玄身边，静静看着他在键盘上来回敲击的手指和屏幕上不断出现的文字，他实在是不懂这种枯燥的工作究竟有什么可坚持的。

“你懂个屁，这是我的梦想。”

“梦想？梦想在阳间很值钱吗？”

“别把每个人都想的跟你一样肤浅，再说了，你那也叫工作？超度倒霉蛋？”

晓玄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苏诺抬手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了他的后背上，这势大力沉的一击让本来还有些萎靡不振的晓玄疼的直接从座椅上蹦了起来，嘴里骂骂咧咧下一秒就要问候苏诺的全家。

可刚一转身，晓玄就对上了苏诺那满是寒意的双眼，就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每每与这双眸子对上都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充斥全身，不敢欺瞒，也无法抵抗。

“通个宵语言系统紊乱了？讲话这么口无遮拦。”

“……知道了，我又不是有意的。”

“不跟你计较这，麻溜整完跟我走，她在阳间多逗留一会，罪状随时可能多添一条。”

听着苏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晓玄不经回想起不久前二人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那是晓玄回老家祭祖的路上，灰暗的天空和崎岖的山路好几次让苏诺险些迷失方向，不过好在有“邻居”们的热心指路，在旁人眼里死寂的山路，在晓玄的眼里，却热闹的多。

“哟！这小子是老符家的吧，这小脸长得跟那老家伙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沿这石子路往前走，看到棵挂着红布袋的老槐树后再往北走两步就能看到符老头了。”

“这谁说娃娃辈不懂祭祖的，这早上才来过两个小辈，现在又来一个，娃娃们对先辈尊重着呢。”

晓玄虽对自己的眼睛从未深究过，但这大概率就是人们口中所谓的“阴阳眼”，在晓玄眼中，“鬼魂”更像是一团人形的泡沫，他们脚不沾地，身体透明，只能出现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并不像影视剧里描述的那般凶神恶煞……

起码在过去的20年晓玄不曾见过。

冥币在火焰中逐渐化为灰烬飞舞在晓玄身边，有人说烧纸时烟火总往人身上飘代表了先人对你的思念与疼爱，可是拥有阴阳眼的晓玄，在爷爷去世后却从未见过他的亡魂。

“爷爷，我又来了。”

时至今日，晓玄依旧无法原谅自己，若不是当年年少贪玩彻夜不归，爷爷不会在深夜寻找自己的路上发生车祸，那惨烈的事故现场，早已化作恐怖的梦魇陪伴晓玄至今。

再多的悔恨也无济于事，只有肉体上的痛苦才能让晓玄缓解片刻。

只听“咚”的一声，原本跪坐在坟前的晓玄突然将脑袋狠狠磕在地上，额头渗出的鲜血将地面染红了一小块，晓玄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钻心的刺痛险些让他疼晕过去，但这并未结束，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每次祭拜，晓玄都会采取这种自残的方式来让自己好受些，肉体的痛苦可以治愈，但灵魂的创伤，至死也难以修复。

“你们这祭祖挺费命啊，磕头要这么往死里磕吗。”

陌生的男声从身后响起，晓玄强撑着精神转头望去，只看见一个一身黑衣的少年不知何时正站在那里，静静看着晓玄满脸血污的狼狈模样。

晓玄本想说些什么，但显然还没从疼痛中缓过来，刚欲起身便一个踉跄险些摔下，好在少年并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冷血，主动上去扶住了晓玄，而这一接近也让他看清了少年手上提着的东西。

那正是来时路上挂在槐树枝头的红布袋。

“这个袋子……你打开过了？”

“如果没听到你这惊天地的磕头声，估计现在已经打开了。”

“你最好放回去，这是他们招亲用的。”

在民间有这样一种说法，有些不幸早逝的女孩，家里为了不让她孤单，会准备一个红布袋并在里面放上女孩的生辰八字和一些钱财，以及一套崭新的新郎装。

如果你打开并带走了布袋，那就证明你同意了这门婚事，用不了多久“女孩”就会带你去下面拜堂成亲。

“我知道啊。”

少年回答的漫不经心，说着还提了提手里的红布袋，这满不在乎的样子让晓玄更加确信这少年根本不知道这红布袋代表什么。

“别开玩笑了，这里面装的是阴婚的彩礼钱，放回去吧，这钱拿不得。”

“你想多了，我只是问个路而已。”

“不是，你问路跟拿人家彩礼钱有什么……”

晓玄话还没说完，本就灰蒙蒙的天空此时已越发暗淡，深山中突然阴风四起，不知何时，那些原本在阴暗处交谈的“邻居”们也不见了踪影，一种不详的预感爬上心头。

“她来了。”

晓玄起初还对少年冷不丁的话语感到疑惑，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晓玄愣住了。

那是一位浑身赤红的年轻女性……不对，是红嫁衣，猩红如血的嫁衣覆盖了全身，在这幽暗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眼，而更让人胆寒的，是那双垂在身体两侧的，铁青色的利爪。

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的半脸，但晓玄却真切的感受到她的视线正停留在自己身上，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那个女人瞬间就站在了晓玄的眼前。

等到晓玄反应过来，他已经和那双空洞的眸子对上，二人此刻鼻尖相对，恐怖的面容近在咫尺，晓玄甚至看见女人腐烂的皮肤下爬出的蛆虫在扭曲蠕动。

惊恐之下晓玄拉住少年猛的向后退去，此刻的他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跑，玩命跑。

然而晓玄前脚刚迈出去，却发现那黑衣少年很是从容，嘴角甚至还微微扬起，仿佛他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什么可怕的红衣厉鬼，而是一个美艳动人的花季少女。

“跑啊大哥你等啥呢！等着下去成亲呢！？”

“那怎么行，这好不容易有个本地人，正是问路的好机会啊。”

听到这话，晓玄悬着的心算是彻底死了，且不说眼下能不能跑掉，两个手无缚鬼之力的人在这红衣女鬼面前跟长着腿的自助餐有什么区别。

“大哥你认真的？问路？她不给你俩嘴巴子都是好事了你还问路？！”

“别这么浮躁嘛，况且她也没干啥不是，而且比起我，她好像对你更……”

少年话还没说完，那闪着寒光的利爪不知何时已经高悬在他的头顶，见此情景，晓玄本能的想将少年推开，但显然，那利爪的速度更快。

一瞬间，曾经目睹过的血色场景在晓玄的脑海里再次浮现，爷爷即将倒在血泊中的身影，与眼前即将被女鬼杀死的少年的身影逐渐重合……

一样无能为力。

“不对！”

“你鬼叫什么。”

少年懒散又冷漠的声音将晓玄从回忆的漩涡中拉回，他这才发现，眼前的少年并没有像预想中那般被撕成碎片，相反，少年头也不回就抓住了那女鬼的手腕，将那看似势大力沉的一爪轻松拦下。

同样震惊的还有那女鬼，身为鬼魂的她连实体都没有，怎么会被一个凡人徒手抓住，更何况是在她自己创造的梦魇之中。

实际上，从方才天色暗淡开始，晓玄和少年就已经被卷入这红衣女鬼所创造的梦魇幻境之中。

鬼魂无论怎样强大，在现实中一样是没有实体的，想要伤人就只能通过幻象来引诱猎物伤害自己。相对弱小一些的鬼魂就只能出现在梦境或是类似镜子之类的媒介物品中，而强大些的则可以自己创造幻境，在猎物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他们拖入其中。

但归根结底，一切伤害都是基于受害者在幻觉引导下，自己对自己的伤害，鬼魂是没办法直接伤害到肉身的。

可此时此刻，女鬼的手臂却真真切切的被少年抓住，但眼下还不止于此，只见黑衣少年手臂逐渐发力，女鬼居然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那早已失去的痛觉。

“你的胆量值得称赞，还是说，你只是单纯的眼神不好呢……”

少年说着说着，缓缓转过头来，女鬼这才发现，这黑衣少年的瞳孔，居然是和猫一样的竖瞳。

猩红色的火焰自少年皮下钻出，原本的人类面目在火焰的灼烧下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黑瞳白皮的恶鬼面目，下一秒狰狞的黑色裂痕便从少年的右眼里夺眶而出并迅速蔓延全身，看上去像极了一尊濒临碎裂的鬼神塑像。

“但不管怎样，你的确让我有些……不爽。”

随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撕裂声响起，在晓玄震惊的目光中，黑衣少年将眼前女鬼的手臂硬生生撕了下来，那断肢被扯下后，很快就化作了一摊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死水。

女鬼凄厉的惨叫声一瞬间几乎响彻了整座深山，晓玄清楚的看到那女鬼捂住的伤口处竟好似活人般流出鲜血，只不过那些所谓的鲜血和刚才断肢化成的死水一样，都是漆黑一片。

这还是晓玄第一次看到鬼魂受伤的模样。

被扯下一只手臂的女鬼全然没了方才的底气，痛苦的捂住伤口一点点向后退去，但少年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只见他嘴角微微上扬，一个极为恐怖的微笑出现在他的脸上，而与此同时，暗淡的天空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回了原本的灰色。

“看来你的杀孽不少啊，血水居然是黑的，本来还准备让你带完路后，走个后门早早投胎，现在看来，你还是老老实实下地狱吧。”

伴随着少年沉闷的低吼声响起，猩红色的火焰再度显现，还没到女鬼反应过来，自己的半个身子已经在这滚滚热浪之下化为了灰烬。

这股恐惧，来自灵魂本身……不，准确来说，是所谓的“恶业”，“恶业害生如火”，亦即，“地狱焚烧罪人之火——业火。”一旦被那火焰碰到，神形俱灭便是最好的结局。

恐惧驱使着她做出最后的挣扎，一瞬间那女鬼竟化作一团红色的火光迅速向树林深处窜去，但几乎是同一时刻，几道燃着火焰的铁链从少年的袖口里飞射而出，那女鬼还没逃出二里便被铁链捆成了一团。

随着铁链的回收，那女鬼化作的一团火球被少年如玩物般握在掌中，看到刚才那些燃着火焰的锁链，晓玄不自觉联想到小时候，爷爷送给自己的一本“小说”里的东西……

“……勾魂索？”

听到晓玄说出这个名字，少年猛的回过头正好跟晓玄的眼神对上，此时少年这宛如鬼神塑像的造型似乎也和曾经小说里提到的“判官”形象类似。

“你认得勾魂索？不会你就是黎夏姐说的那个麻烦吧。”

少年的语气里显然比方才更多了一丝冰冷，就冲他刚才降服红衣女鬼这出，晓玄知道此时此刻逃跑完全是多余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一步步走到自己跟前。

少年缓缓蹲下身子，把脸凑到晓玄面前，像审视猎物般盯着晓玄的眼睛，此时少年的恐怖面容近在咫尺，晓玄哪敢跟他对视，刚想闭上眼睛把头别过去，就被少年抬手按住了脑袋。

晓玄的皮肤刚接触到少年，一股灼烧的刺痛感瞬间蔓延开来，但这并不是普通皮肉被灼伤的感觉，晓玄只觉得在自己的皮肉之下，有什么更深层的东西正在烈火中受刑……

他很快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灵魂。

就在晓玄即将失去意识之际，少年松开了手，刚得以喘息的晓玄倒在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可晓玄却真切的感受到，自己在烈火之中被一群黑面赤发的恶鬼们剥皮抽筋，可即便这样，自己的肉体还是会迅速复原，紧接着便是下一种酷刑，炮烙，凌迟，下油锅……

数不清的刑法在自己身上一一施展，但此时此刻，自己完整的存在此处，晓玄第一次觉得“活着”，是如此的不真实。

“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可惜，他们看见的东西太多了。”

少年说着说着，诡异的石膏容貌也逐渐恢复了正常，原本拎在手上的红布袋也在掌中冒出的火焰里烧成了灰烬。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晓玄出声问道。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在那本‘小说’里。”

看着少年渐渐远去的背影，晓玄记忆里小说中对判官的描述却越发清晰：

“凡人死后，生前的种种善恶行举会成为地府的量刑依据，由判官定夺，将其打入相对的苦刑地狱并决定服刑时间，当罪人的刑期圆满，方能转世轮……”

“对了。”

“哎呦我！”

本应离去的少年突然又折返了回来，手上还提着那红衣女鬼化作的火焰。

“你……你不走了吗，又回来干啥。”

“她变成这鬼样我也问不了路啊。”少年说着还晃了晃手上的‘女鬼’。

“……那你要去哪？”

“下山。”

“得了……那你干脆跟我一道走吧，作为报酬，你不建议我问点问题吧？”

听到晓玄的要求，少年的眼睛微眯，一脸戏谑的看着晓玄。

“很有胆识嘛，还敢跟我提条件，不怕我一时兴起宰了你吗？”

“巧了，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不怕死，拿我这条贱命，跟大名鼎鼎的判官打听些问题，也算为下去提前做准备了。”

见识了刚才少年的本事，晓玄多少也是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在身上了，但少年似乎还就挺欣赏晓玄这“贱命一条”的气质，答应了晓玄的要求后两人一前一后朝着山下走去。

“第一个问题，怎么称呼？还是说你们判官不用名字？”

“名字啊，我想想……你就叫我，苏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