壱
鸣神岛正落着小雨。
弓腿伏坐在荒海的海崖边,平缓向下的斜坡在一束束互相交叠的头发状湿草的延伸尽处陡然消失,徒留下灰黄的崖岸好似斜插入黑压压的乌云间隙中。
也许是某位故人近来在此游历吧,海乱鬼们的呕哑,魔物和愚人众的争斗丝毫没有听到,浑然环绕着暗绿色苇草随风于雨中飘拂,哗哗不绝。这倒也能落得些许清净。
飘摇风雨中,睹物思故乡。
叼起的狗尾草任风在嘴边扑晃,缓缓盖灭愚人众营帐内的孑然篝火,我收上火旁烤得微热的一心,拾起孤零零靠着的东花坊时雨,任由风雨斜穿,径直走过那一大一小相伴着的两棵神樱树。
花瓣落了一两粒,滑在手心上,我转瞬间回头,半伸着手好像要去抓住什么东西,却空等徐徐飘落的粉樱不时掩住远海破船上漆黑的桅杆。
憋了憋眼睛,四周的绿模糊而虚幻着,视线又转向石板路尽头渺小的灯火,灯火忽而愈来愈近,愈来愈明……
弐
“刀剑抱业,明工怀宝……”
“哟,万叶!又打整你那刀着呐……怎么,刚那是你新作的诗?我跟一个蒙德诗人还挺熟的——哪天介绍给你认识认识我看你俩挺合得来。”
“哦,是北斗大姐头啊……不是的,刚才所吟其实是在下一位故人……她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一看是大姐头,我左手收好笼钓瓶一心,右手撑起甲板来。
“噢,这样啊——那个咱们马上就要到璃月港了……”
“……大姐头所为何事?”
“……嗯,哎呀算了我直说吧,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凝光那丫头……邀请我们去望舒客栈参加宴会——特别强调带上你,就问你方不方便。”
“若是大姐头所想,在下自是没有意见。”抖了抖衣上的尘土,我向船外远望,湛蓝的天空与碧蓝的海面相接。
玻璃色的天穹里偶尔有一两粒白身海鸟掠于云间,向东南方云雾中的翳翳雷雨与三弦声若隐若现地飞扑去。
不知他,是否是朝着故乡的方向?
参
雨下的好大。
雨真的很大,像要把稻妻城从花见板到天领奉行一整个淹没,雷声震耸着,似乎要翻倒进海里。沉船一样滑落。
天守阁前院一盏灯不挂,起伏的土路面黑的像铁。
蹲起身子,盯着积水里自己淡灰色的轮廓。豆一般大的雨点密密麻麻敲着,好似一锅浓血在潭里炽热地滚沸,我浑身瘙痒,燥热的皮肤引起一阵眩晕,使得涟漪的水面上仿佛映出一道血色的残影,那身影忽而又逐渐明晰,竟拨开涟漪,点起了一盏盏灯。
雨滴落了。沿着鼻梁小流一样聚集,在鼻尖处重重滴下,味道有点咸,是血吗?还是泪?我已经……
我站起身,雨才从脸庞划过。脑袋眩晕的很,那潭血水里的身影在眼前的院里恍惚,怎么都挥之不去。脸上挂着红,衣袍上勒着的血痕与肉痕在雷光阵阵下若隐若现。那身影,那位故人的身影蜷抱着一粒淡蓝色的神之眼,泛着白银,萦跃着道道青紫色游丝。
他闭着眼,好似安详的直面那比清籁岛还有更有威压的紫红色雷光降下,转瞬间分散成尘沙,消解成云烟。
急降土砂故颜逝,万叶振千枫。
走吧,毋需多念。撑起时雨,我伶仃而行。
稻妻城的热闹丝毫未减,徒见一蓬蓬油纸伞的交谈来来去去……
远处望见正是一位故人,和……稻妻的将军正交言甚欢。
肆
高出青山半头的群玉阁一面正朝向我们,另一面点燃似的曳着金光,半边轮廓似乎融入了背后米黄的圆月。偶有夜暮的灰云飘过一朵两朵。星火一体。
“万叶,吃席咯!”
“好的……”招了招手,一边小跑着向大姐头他们。
在远处,我的身体正与一行人缓缓融入望舒客栈一幕朱黄的华丽灯火中。
“阁下……”
“哎呀呀,这不凝光嘛!几天没见,还认不认识你北斗大姐啊!来来来,快招待招待这位小兄弟……”
伴着大姐头他们一路的欢笑,不知不觉我们便到了二楼走廊灰朦朦的尽头。头顶孑然一盏明灯晕着前方的天权星,风韵的身影熠熠生辉。
看到那位天权大人和北斗大姐头互相打趣,交言甚欢,我倒也能觉察心中的暖意。
“阁下可是稻妻来的远客——枫原万叶?”只见天权星凝光斜瞪了大姐头一眼,随后收起那杆绣花铜烟枪,用妖冶的眼神打量向我,语气不失风度与威严。
简单寒暄过后,她又引进了一些宴席上璃月地方的风云人物,然后吩咐安排菜筵。
很多人都曾与我有过或多或少的交集。大姐头坐宴时显得很老实,这倒也稍微能使我抒情快意,怡然自乐,尽享珍馐珠筵。
望舒客栈花灯红盏,栩栩生辉。萤火似的粒粒星芒绕着望舒窃窃相语,时而在漫天红火中一颗一颗挤出头,又有多数伴着秋叶的凉风徐徐昏睡过去——一切都是那么祥和。
我站在酒楼顶层的阳台上如是想。
伍
凭栏远望,不知在想些什么,徒将脑袋放空而已。
夜空好似变成了清潭的倒影,静谧而澄澈,一轮圆月浮荡在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干净的灰白色丝云一只两只跟着波纹来回涤荡。不知怎么的,他朦胧的影子又好似在这偌大的暗蓝色穹顶下不断飘摇。
啊——什么也不想想。
浮云游子意,斜月抱山青。
一旁的人影似乎站了有些时间了。清冷的幽风将它明显的气息传入我耳。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我望向他脸的左半侧,露着痣的脖颈映着橘色的灯影。
应该是没看到我吧,一手肘头身靠栏杆,直眺着远方不知是云还是山,他仍在深沉吟歌。
一首终了,他终于转头直视我。
“在下钟离,雅于璃月境内闲游——不知阁下,赏光小酌可否?”
招架不住我只好小心接过那上乘的青瓷盏,用唇抿了几口。还是不太习惯喝酒。
“阁下可曾听闻璃月的神明?”
“……摩拉克斯?”
待清酒“咕噜”入喉,那俊逸的年轻先生转向我,又望向远处的天色。欲将苏醒的翳翳山林不知是因为朱楼映彩,亦或是粉霓初生,盖上了一层像是在暖炉旁的黯红色。
“这片土地上啊……这是他曾征战过的地方……”
“嗯”
“璃月方圆千里,地上活动着的,地下长眠着的,都是他深爱的挚友,深爱的子民。
说罢钟离先生顿了顿,又叹道,“他老人家在天有灵,或许也忘了大大小小的衣冠冢是为了谁人而立的吧……”
“枫原阁下可有什么心事……”
我正跑着神,听到最后那句“衣冠冢”,浑身惊出冷汗,转而又听到他的问话。
“啊……没事!——只是想起一位故人……”钟离先生倒也没太注意刚见面的矜持,我便顺着滔滔不绝的他抒发一下淡淡的哀愁。
“故人?”
“嗯,阁下您知道眼狩令……在下的故友曾经因其而死……”不知怎么,心情十分激动。茫茫山原上扩张着的血红色区域好似火燎。远处贴在地平线上的亮白色初日像清籁岛上的雷光一样包围四方。
“嗯……”他顿了顿头,英气逼人的剑眉微皱,看来心事重重。
“敢问枫原阁下,人类是否又能力完全放下?”
“放下?”
“放下过去……的一些人和事……”
钟离先生问我这些我不知作何回答。记得有言放下过去后梦将会变得轻盈。
可是真的能放下吗?这放下又意味着什么?是释怀?是忘却?
我不知道。在枫落秋霜之际,友人的背影,友人的声音仍是时不时地浮现。
人尚且生死有别,那神明呢?神的一生似乎太过漫长,就连须弥的小吉祥草王听说也有好几百岁了。祂们有多少值得留守的故人呢?想必他们,也会为谁人的青冢徘徊许久吧。
话说回来,“摩拉克斯……他还在的话,看到荒芜的古战场如今物是人非,想起一些故人的音容,难免会有所感怀吧。”
雷电将军也是一样。
陸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啊……”钟离先生闭目长叹,浑身沐浴着金色的朝光,有风在他脸旁呼啸,好似曳着点点星芒。
他好像突然变得很小,缩成了正对着日光的苍山顶部的一点,身体又突然闪现在我面前——从上到下徒能望见宽阔的粽玄色背影。他现在十分伟岸,遮蔽尽数日光。
我十分的渺小。
我一瞬间没来由地觉得他就是璃月那雄姿英发的岩神摩拉克斯。双眼一黑,耳畔呢喃的晨风的细腻感霎时被放得很大很大,好似刀光剑影,山崩地裂的战斗,又好似苍龙的吐息。
从河流与群山的相对位置能依稀判断出这正是荻花洲的腹地——但望舒客栈消失了,群玉阁消失了,草木也黑压压地消失了……就连太阳都呈现出要熄灭的样子,闪着烬火。
天明了。
依稀有个人影独自行于废池乔木之间。
钟离先生?不像,那人影散发的气息活像一尊威严的神明。
他(祂)好像朝我走来,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我仿佛听到一声声哭喊,连绵不绝的哀号。这号哭分明是妇人们的号叫,孩子们的号叫。
他(祂)在低声啜泣。我从祂的啜泣中,看到了约摸十余人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之日宴坐于山林之间,或欢颜笑语,或流觞作歌,其乐融融,无不祥和。
一转眼,那位像是钟离先生的人突然没了踪迹。
碧空之下悠悠划过一道飞鸿。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身旁的摩拉克斯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