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江南入梅，南城的空气中润着水的凉意。远处云重天低，只隐约露出半叠山色，再近些，淡雾如纱帘半卷，目力所及之处虽能看得真切，但总被勾描出一分依约朦胧之感。

南山公园，泥土的潮气揉着草木的清香，意蕴悠然而舒展，不知名的鸟儿鸣声啾啾，空灵婉转的声音从林中上下传来。

“咯吱，咯吱。”林空踩在木板铺成的小道上，半挎着背包向前走去。这里不同于公园的别处，平日里罕有访客，更具几分曲径通幽的宁静。而最近一段时间，因为公园恰好位于从高中预科班下课回家的途中，林空偶尔会来这边转转。

只是一种不包含太多情绪的闲转，就如同老人茶余饭后的散步，或许，与其说他不带有太多的情绪，倒不如说这里对他而言，是一个搁置心情的好去处。

走过忘鱼桥，不远处是一座小亭，往日里亭中大多无人，而林空也乐见清静，每每一人独坐片刻。亭子旁边有一处念温湖，湖中的水正是从忘鱼桥下的小溪汩汩流入。

而这一天却是不同，林空原是微微低着头，似乎是发觉到脚下的木板在浸润了些水汽后，木纹的色泽变得比往日更为饱满。但当他走到亭子一旁，他忽然瞥见了一双带着些英伦风格的黑色小皮鞋，还有其上纤细的脚踝。

他抬头看去，或许是他的脚步声打扰到了坐在亭中的约是双十之年的女孩，她也抬头望来，清澈的眼眸里浮动着一星略带疑惑的波光，他顿下了脚步，两人的目光在一片宁静中交会。

“扑棱，扑棱。”一阵风惊起了树上的鸟儿，枝桠和树叶在它飞起后仍旧微微地摇动。

她稍稍颔首，错开了林空的目光，继续看向平躺在腿上的书本，白净的手掌掩住了正要被风翻动的书页，但同时，风儿又顽皮地拨动着她恰好及肩的头发，缕缕青丝从耳后垂下，遮住了她的侧脸。

林空也迈开了脚步，继续走到亭中，坐在了亭子的另一边。他看向亭柱上已然暗淡斑驳，甚至剥落了一些的漆红，蓦地回想起在他童年时期住的老房子里，那些陪他玩耍的老物件，还有那一家三口一起欢笑的画面。

他猛然回过神，原本停留在一道裂纹上的目光在怅然间垂下。或许对有些人而言，家是最为轻松的环境，他们一回到家里，就能像是把自己扔在沙发上一样，把那些沉重的心情也扔到一旁，但林空知道，他不行，所以每当他想放空自己的时候，常常会在外面漫无目的地闲转。

忽然，他想到了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她又是为什么来这呢？

小皮鞋、脚踝，再向上看去是一条颇具设计感的黑色长裙，微风不定，裙摆轻摇，柔软的料子时而贴合在小腿，勾勒出柔和纤细的线条。上身天蓝色的缎面衬衫略显宽松，衣摆被随性地折进裙口，而领口之上则是清丽的锁骨。

林空忽然惊觉自己已经打量了对方太久，两人素未谋面，这实在有失礼数，正要将目光移开，恰在这时，女孩翻动着书页，原本在两页之间夹着的纸条被突来的一阵风吹起，她抬起头，急忙伸手去拦，却是扑了个空。纸条在风中不安地翻覆，如同小舟在浪潮里沉浮，眼看它就要飞出亭子坠入水中，林空赶忙窜了起来，一把拽住了它。

“谢谢。”林空把纸条递还给女孩，而她起身微微鞠了一躬。

“有惊无险。”他打趣地笑了笑，转身退了回去。

方才，他瞥见女孩读的书正是《苏东坡传》，还有纸条上的内容，那是用清秀而又不失遒美的字迹写成的两句曲：“春花闻杜鹃，秋月看归雁。人情薄似云，风景疾如电。”

不过此时的林空却没有闲情去品味这曲和字，他回想着女孩急忙抬头时自己仓皇逃窜的目光，“不会被发现了吧？这有点尴尬呀。”

他摸了摸鼻梁，偏过头望向念温湖，明明是还未入秋的时节，此时，湖边的树上却落下了一片树叶，叶子坠在水上，点染开一片涟漪。忽然，女孩的样貌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一同出现的，还有一段一闪而过的记忆，林空想要抓住它，但最终还是无能为力。

“请问”，闻言，女孩扬起了头，眼里浮动着疑惑。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林空探寻地问道，而女孩则微微偏着头，眉头轻蹙，打量着林空的脸。

稍稍过了一会，女孩仍旧用困惑的表情看着林空，神情就像是山林中迷失了方向的小鹿。

“不好意思。”

“应该没有。”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扑哧。”闻言，林空报以轻笑，他先前误以为女孩对自己突然的询问感到迟疑，于是想要聊表歉意，却没曾料到这只是她思考的时间有些久了。

看着她依旧略带疑问的目光，林空也并不再做解释，只是略过刚才的插曲继续问道，“对了，你很喜欢诗词吗？”

“嗯，很喜欢。”她的语气柔和而明丽，不觉间扬的起嘴角载着浅浅的笑。她意识到，自己抄写的两句《雁儿落带过得胜令》应该是被他看去了，而且看样子，这个十六七岁的大男孩或许和自己有着相同的喜好。她原本只是为了散心，无意中闲转到这里，却未曾想到还能收获与人爱好相通的乐趣。

“不过”，林空见她也喜欢诗词，忽然生出一份逗乐的心思，他脸上浮现出些许戏谑的神情，“你可能更喜欢佛系的生活吧。”

女孩一愣，但随后意识到这首曲的本意可不就是追求不问世事的生活，倒也有几分佛系的意味。想到此处她也是微微一笑，但随即又轻轻摇了摇头，“不一样的，也许，只是看透了吧。”

“看透了什么？人情薄似云，风景疾如电。人情易变，时光难留吗？”林空心有所思，他再看去，女孩的笑容中好像添了一份勉强，似是触动了心事。

思量片刻，林空笑着说道，“你的字也很好看，我感觉瘦金体应该很难练吧”，然后用一种羡慕却又不可得的语气说道，“我酸了。”

闻言，女孩眉眼间被逗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也算不上好看的。”她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轻轻翻动着书页，又翻到了夹着纸条的那一处，她的目光在书页间浮动了片刻，又抬起头，带着些许笑意，说道，“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夸奖。”

林空闻言也只是回以微笑，他察觉到女孩的笑容多是出于礼数，随后接着说道，“对了，我叫林空，霜落熊升树的林空，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女孩闻言先是一怔，但随即眼中浮现出一抹光亮。

“顾清圆，是一一风荷举的清圆，真巧。”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介绍自己，像是得到了一个可爱的玩具。

“顾清圆。”他默念着她的名字，看着对面方才露出会心笑容的女孩，他想，他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她的眼睛里藏着一双月牙，而现在，只有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