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据先生说,他是在医院后面的垃圾桶旁边看见我的。
2.
我叫王漫慢。
至于为什么不干脆叫曼曼,大概是因为这个名字太温婉,不适合我。
从小我就知道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没有父母,只有先生。
但我又不明白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们可以向父母撒娇,我可以向先生撒娇。
3.
先生是个病秧子,一年到头有大半时间都待在医院里。
他的父母车祸丧生时,他才只有十岁,巨额遗产被各路亲戚瓜分,留给他的只是十八岁成年前舅舅家的抚养金。
他时常担忧我是谁家走失的孩子,我就不担心,巴不得我亲生父母找上门,这样先生的医药费就有着落了。
每每这么想,我会加快脚步直奔医院,在别的同学有冰淇淋的夏日,先生只有氧气罐,我只有消毒水。
4.
先生的病不能不治,我的学费却是个变数。
我同先生说我可以辍学,先生反对的很激烈,上不了学一直是他的遗憾。
看着所剩无几的余额我茫然起来,小县城连个可以打工的地方都没有。
那年我十四,先生才二十四。
5.
思来想去,我还是想辍学,打开门,却发现先生坐在那里,面色惨白,但很有精神。
我大惊失色,快步跑过去。慌忙的问他:“你怎么不在医院?”
先生不想治病了。
6.
“我这个病所要花的钱就是无底洞,不如你好好上学,以后好养我啊。”
先生明明是笑着说的,我却感到悲怆。
那年我十六,先生二十六。
7.
十六七岁正是如花般的年纪,我的同桌八卦的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认真的回她:“钱就是我的男朋友。”
她骂我傻,我不懂,这有什么好傻的?我需要钱,非常需要,很多钱。
8.
我不知道先生还有几年甚至几天活头,我只能拿着我放学打工赚的钱,带他去检查一遍又一遍的身体。
也许是上天开眼,先生的身体比住院时好上不少,他得瑟的对我说:“我的决定多正确!”
那年我十七,高二。
9.
我的同桌被校外混混揍了,我问她原因,她目光躲闪,随便糊弄几句就离开了座位。
后来课间我有意无意的听到一些流言蜚语,最多的说法是她男朋友不知怎地惹了混混大哥。
不知道她现在还会不会觉得我傻,男人哪有搞钱香?
10.
我真傻,真的。
钱不会有事没事堵你,但男人会。
我警惕的看着面前的少年,他干干净净,脸很红的问我可不可以做他女朋友时,我很诧异,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
同桌又来骂我傻,说我拒绝了重点班的班长,我反问她:“班长很有钱吗?”
她一时语塞,说我掉钱眼里了。
我不否认。
十六岁时看见先生被救护车拉走,我就明白钱是可以救命的。
11.
回去我把被告白的事和先生讲了一遍,他抿着唇,一言不发的给我生了冻疮的手上药。
先生上药的手法很娴熟,我受伤时所有的药都是他给我上的,但他不说话。
他不说话,我就不敢说话。
上完药,先生忽地叹息一声。
他还是没说话。
12.
期中的家长会还是我代替先生来开,班任知道我家中的情况没说什么,更何况我成绩一向不错,找家长也没什么好聊的。
出乎意料的,我在篮球场旁边看见了先生,其惊诧的程度丝毫不亚于那年先生自己一个人从医院回来。
我连忙走过去,还没开口,他轻声说道:“我记得我那个病友到最后都想着去打篮球。”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十六七岁的少年意气风发,之前和我告白的什么班长也在,看见我脸好像更红了,隔着半个操场大声问我是不是一个人。
我翻了个白眼,不想和瞎子说话。
13.
校门外都是别的班的家长,我担心先生一个人回不去家,向班任请了假,送他回去,挑了条偏静小路。
夏日的太阳很毒,我咬咬牙,一狠心买了瓶冰水让先生拿着凉快。
先生不常出门,很白,在日光下白的反光,我都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
14.
高三我考进了重点班,之前的班长调出去了,不用和他打交道,我还是松了口气的。
程玲玲,就是我之前的同桌,抓着我的感情方面不放,让我明天去和她参加一场聚会。
她观察的很仔细,每年只有明天放学,我不会急着往打工店跑。
我还是拒绝了她。
她不依不饶的追问我原因,我老实回答。
“明日是先生的生日。”
她一下子愣住,我趁机飞奔出去。
15.
2月4日立春,也是先生的生日。
一大早我给他煮了碗长寿面才去上学,平日他吃的很少,但生日这天我会盯着他把长寿面吃完的。
万一……万一先生真的可以长寿呢?
那年我十八。
16.
程玲玲和小班长在一起了。
我鼓了两声掌表达热烈的祝福,他们说我闺蜜挖了我男朋友,我简直莫名其妙。
程玲玲是我高中唯一的朋友,勉强可以算是我单方面的闺蜜,但男朋友是哪儿来的?小班长和我告过白就算是我男朋友,现在的人也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吧!
下午大课间程玲玲来找我,估计是想对我道歉,一个对字啊了半天,我怀疑她能啊出个难忘今宵来。
“总之,我和程明不该瞒着你!”
我眨眨眼问:“程明是谁?”
17.
程明就是小班长。
我刚开始还纳闷她为什么要给我道歉,后来我才知道程明一直是她的男朋友,从初中开始就是。
她只是好奇我什么时候会谈男朋友才让程明来试探我。
我细细品了品,那这个道歉,我还是收下吧。
18.
我又被堵了,不是小班长,而是五六个混混。
天已经黑了,我刚做完活,看着阵势心直突突。
领头的混混拽着我往小巷走,其他混混去扯我的衣衫,反应过来他们要干什么时,我心凉了半截。
在最缺钱的时候,我都没想过卖身。
“你不是就要钱吗?伺候好我们哥几个肯定会给你钱的!”
我挣扎的动作不由得一滞。
领头的那个松了腰带,我想到了先生,他肯定在等我,等不到我他不会睡的。
现在已经很晚了。
先生不能熬夜!
我一脚踹在领头混混下身,撒开腿向外跑。
他的叫声凄惨,其他混混都被他吼住了。
说来也怪,跑回去那么长的路,我什么也没想,满脑子都是先生不能熬夜,直到我扑进先生怀里才反应过来。
原本还板着脸的先生见我衣衫不整,泪流满面,一下子就慌了,紧紧抱住了我。
19.
我毫不犹豫的报了警,那几个混混我应当是认识的,他们应该就是揍了程玲玲的那些混混,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是揍程玲玲却是要上我。
也是在这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好像算长得好看。
20.
混混的父母来找我,希望我能顾及自己的声誉,我很好奇的多瞧了他们几眼,原来父母是这个样子的。
不过很可惜,我不是程玲玲,我不在乎声誉,我只在乎先生。
我又带先生去做了检查,肝有些问题,这下我恨不能去拘留所把他们揪出来暴打一顿。
21.
或许是因为我的手段太狠,又什么都不在乎,混混出来也不敢再找我,倒是程玲玲有好几次红着眼眶被我看见。
遇到这种事,无论如何都请相信警察,受害者永远无罪。
22.
高中毕业我考上所不错的学校,其实我更想选本地的那所差一些的大学,被先生阻止了。
翌日一早,我启程飞去那里,二话不说租了个房子又把先生接过去。
我甚至没有去学校看过。
23.
这几年先生大病没有,小病不断,我还挺欣慰的。
上了大学,我有机会拿奖学金,学费的问题就解决了,以后不用那么拼命的打工。
舅舅那边的抚养金在先生二十六岁那年才断,现在还有一点点存留,好像一切都在变好。
24.
程玲玲放暑假的时候过来找我玩,还是问我有没有谈恋爱的打算,我摇了摇头。
她欲言又止,还是说道:“你家先生……你又不可能照顾一辈子!”
“先生的病一直没好利索,万一哪天他去世了,我不会后悔,我现在终于可以有钱帮他治病了。”
程玲玲嘟着嘴,试探性的说道:“万一哪天他真的死了呢?”
我认真想了想,发现我好像想象不到没有先生的未来。
那年我十九,大一。
25.
我没想到先生想要走,他认为他耽误了我。
“大学我又不找对象,你哪儿耽误我了?”
他愣了愣,笑道:“也对,我还不一定能活过这四年。”
我一把抱住他,闷闷说道:“别乱说,先生,你吃了长寿面,一定能长寿的!”
26.
小时候先生待我极好,别的小孩有的,我也有。
十四岁的先生带着四岁的我,一步步把我推向生的方向。
捡到我的那天是冬季最寒冷的那一天,先生只有那次没听话偷溜出来,即使后来发了三天高烧,也没后悔过,常常打着点滴来看我。
他以为我都忘了不知道,偏偏我四岁那年刚好记事。
每次睁开眼,都会有一个长得漂亮的哥哥坐在床头,那时先生的眼睛很亮。
27.
在我二十二岁的时候顺利毕业,就业于一家中型企业,其实有许多公司向我发来入职邀请,其中不乏条件开得高的,而我之所以选择他,是因为他允许我居家办公。
这就导致开大会的时候,我才发现老板是我的师兄,一个导师的那种,叫孟冉舟。
28.
散会后,孟冉舟叫住了我,我强压住内心的急躁,礼貌微笑道:“孟老板,叫我有什么事吗?”
“叫我师兄就行。”孟冉舟笑道,“你有空吗?我请你吃个饭。”
不可否认,孟冉舟身姿高挑,笑起来直勾人。
可是没有先生勾人。
我拒绝了他。
29.
先生不会下厨房,也不能,我更不让。
“苦了孩子也不能苦先生。”
先生笑了笑,我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说错话了,这有点儿埋怨先生的意思,在记忆中,我好像也无意识的说过这种话。
我心里咯噔一声,刚张开口,先生微微摇头,轻声安慰道:“我知道,我怎么会怪你呢?”
30.
自从上一次见面后孟冉舟拐弯抹角的想要约我,几乎同一时间段,导师希望我来考研。
我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份工作保不住了。
31.
考研是不可能考研的,还不如用报名的钱多给先生买几个甜的苹果。
我也担心孟冉舟的行为会打扰到先生养病,毅然决然的递了辞职信,当晚孟冉舟就打上来了。
他皱着眉头问我:“漫慢,是我上次让你觉得冒犯了吗?我只是想咱这么久没见,想叙一下旧。”
我站在那里叹了口气,说道:“孟师兄,只是我家人身体不太行……”
“你没爹没妈的,哪来的家人?”
我砰的一声把门甩上,没法谈,真没法谈。
32.
先生听见动静看过来,我租的地方实在是小,一个转身就是沙发,估计他都明白了,走过来抱了抱我。
我一下子疲惫起来,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先生也会抱抱我。
33.
没了工作,先生大病一场,严重的像极了他二十六岁时那场病。
我急得来回踱步,陷入了死循环,没有钱去不了医院,可孟冉舟那里去不了,其他公司不允许我居居家办公,不工作也就没有钱,离开先生我也不放心。
我想先向程玲玲借钱,挨过去就还她。
34.
程玲玲欲言又止的看着我,半晌他说道:“钱我可以借,但是你必须和我去精神科看医生。”
我勃然大怒,气得浑身发抖,握了握手旁的杯子,差点泼出去,到底是忍住了,只是冷着脸说道:“可以。给钱。”
35.
先生心疼地摸我的头,我靠在他的怀里,他突然说要喝草莓牛奶,我问他明天再喝可以吗?我实在是太累了。
先生就说什么不行,现在就要喝,我只好起床下楼去便利店买。
先生拿到牛奶很高兴,脸色好像不少。
36.
翌日一早,除了程玲玲到款的信息,还有房东发来的关心,我细细看了半天,猛地看向身旁的先生。
先生疑惑的看了过来,我拍拍胸口难免后怕的说道:“隔壁进小偷,被里面的人撞见,那小偷……杀人灭口了。”
先生也很惊讶,我笑弯了眉眼,“先生,你是我的福星!”
“不,是你成为了你自己的福星。”
37.
先生的有些行为很不正常,我全当自己看花了眼,有时我会大半天见不到他,找了一圈才发现他在我身后。
我因为要找工作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先生的状态很让我担心,程玲玲居然还打电话催我去精神病院,我一时恼怒,将她拉黑。
先生坐在我身边小声问:“你觉得你现在快乐吗?”
“当然。先生你放心,工作的事好解决,我来忙就好,你多注意身体。”我尽可能委婉的提醒他要多待在房间里,别让我找不到他。
38.
程玲玲直接找上门来,她一把抓住我就要往外走,我惊呼,下意识往屋内瞟。
她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歇斯底里的说道:“你果然有病!你们就都是精神病!这分明是没有人!!”
叔能忍,婶不能忍。
我甩开她的手,逃似的跑回屋,把门啪的一声关上,听着她怒吼声与拍门声,我颤抖的打电话给房东。
我怀疑疯了的其实是她。
39.
没报警是我对昔日朋友最大的让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我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先生,心底涌起一股后怕,要是让她进来,伤到先生可怎么办?
思来想去,我打电话给了小长,听说他现在是位小说家,应该有空见一面。
40.
程明约我在他的办公室见面,他还想为我介绍一个人。
办公室布置的非常文艺,白墙,大理石瓷砖,桌上摆放着一瓶雏菊,草稿纸几乎铺了满地。
我环顾一周,除了桌后的程明没看见其他人,我随口说:“你要给我介绍的人还没到吗?”
程明挑了挑眉,诧异的指向他身旁的空椅子,“怎么会?她不是坐在那儿吗?这是我女朋友王蕉。”
他又指向我,“蕉蕉,这是我朋友王漫慢,我跟你说过的。”
我沉默了。
41.
后来我发现王蕉正是笔下一个女配角的名字,她大方、热情、勇敢又细腻,作为一个纸片人,她很成功。
但无疑是程明的失败,他爱上了他笔下的人物。
彼时我正抱着先生而眠,小声说道:“我有点后悔那么对玲玲了,她从未见过你,以为我和程明一样有些过激很正常。”
先生拍拍我的手,轻笑道:“除了你,还有谁见过我呢?”
我没说话,想去预约医生,也仅限于想。
我为先生治病花的钱,还有医院开的病例能有假?
我和程明不一样,他只需要和他的小女朋友谈情说爱就够了。
42.
程玲玲堵到了下楼倒垃圾的我,她满脸疲惫,却冷静不少道:“最近还好吧?”
我嗯了一声。
“和我去看看吧,好吗?”她几乎哀求的看着我。
我拍拍身上的灰,犹豫片刻,还是摇头。
她眼神一下子黯淡了,看起来很想质问我为什么。
因为我没对不起任何人,我也很快乐。
43.
我头重脚轻的走上楼,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先生在床上休息,我坐在床头看着他。
今年我二十五,先生应该三十五了,可他的脸上见不到一道皱纹,我以为那是因为先生体弱,很少外出的原因。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有些恍惚
我还能碰到他,他怎么就是假的?
44.
我应该是病了,发了高烧。
我想起一件旧事,先生家的亲戚不喜欢我,更不喜欢先生,在那种情况下,我和先生相依为命。
其实先生很乐观,会用纸折成花送给下课的我,觉得白色不吉利,就借来护士姐姐的红笔把它染红,常常用下大半管。
护士生气时,看眼先生的床牌号也升不起气了。
这个病房的病人没有一个活过了那年的冬天。
一号床是个爱哭的小哥哥,我抓到过好几次他哭哦。白血病。他的父母一次都没来见过他,他死在了秋天,自己离开医院,死在了医院公园的长椅上。
我见过他几次,除了爱哭,他其实也很爱笑。
三号床的叔叔那年春天入院,夏天就走了,脑梗,犯在医院都没抢救回来。
四号床的叫李也白,他比先生还乐观,听说他生病前是篮球校队的,先生从未打过球,和他很快成了朋友。
手术失败,成了植物人,先生与我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双亲将他的氧气罐拔掉。
45.
我睁开眼,入目是雪白的天花板。这场景无数次在我脑海中闪回,是医院。
没有先生,床头坐的是程玲玲。
她冷哼一声,没说什么,我却好像明白了,半晌在沉默中开口:“精神科的医生好挂号吗?”
46.
医生好像姓陈,给我开了副药。
程玲玲说道:“医生,到底为什么会有妄想症啊?”
“那咋说,受刺激或者太累?”医生低头翻书,随口回了一句。
我扯扯嘴角,这刺激太长,长的我以为先生真的吃完了长寿面。
出了医院,我在前面看见了先生,他在太阳底下,违和感极强,让我不由得呼吸一滞。
程玲玲看样子很急,恨不能替我把药吃了。
我去了墓园。
47.
“王归,享年二十六岁。”
先生站在我身边,也躺在碑中,他面带微笑,轻声问我:“听说这药可以纠正神经,现在科技真是发达,一个药丸就能抹杀掉一个人。你现在要吃吗?”
我把从花店买来的花放在墓前,坐在台阶上,看着不远处树影摇曳。
手中的药瓶格外沉重。
这药是程玲玲用床头柜翻出来的卡买的,她告诉我:“卡里总共五十三万,去掉我借你的二十万,还有三十三万是你给你家先生花的医药费。”
48.
先生面露不解,这时候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用了,我分明明白,钱不可能真的花给医院。
“我只是突然想到,十六岁那年医生告诉我所需的医药费就是三十三万。”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突然有些感慨,我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来弥补这三十三万的遗憾,眼前浮现出一幕场景,我和先生坐在楼前,无所顾忌的吃着冰淇淋。
49.
我看见墓下方刻有一行小字。
50.
“我在十六岁的春风里,在一切美好尚未到来前,失去了最重要的人。”